然而这个美好的晌午,戛然而止在金英出现的时候。
东厂督主亲自向他传达了太上皇要见他的消息。
商辂:!!
太上皇怎么会忽然想起他?还要给他画平安符?莫不是……商辂心中升起了一个令他害怕的猜想。
莫不是太上皇觉得他有仙缘!
难道太上皇也要给他封个道官,让他去服侍修仙?
哪怕不能上朝,所有衙署也都传遍了:太上皇会在朝上挑选‘有缘’之人,让他们舍了凡俗官位,专门去替他做仙家之事。
据说,现在西苑的凌霄宫,就有几位道官跟着御座监的工匠学着打炼丹炉呢。
商辂:我是个俗人!只想走仕途,不想走仙途。
他不由害怕起来,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了什么叫做没有最害怕,只有更害怕——
金督主目光有点深邃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不是传正式的圣旨,这种口谕其实随便派个小宦官来也行,但金英今日特意自己走了一趟,细细看了看商辂,果然是姿采如峙玉,且唇红齿白神气充足,让人一见就眼前一亮。
于是,金英难得和和气气请教:“商翰林素日是怎么保养的?”
商辂:……你这样问,我更害怕了!
*
这一夜,一个绝顶聪明的状元郎,失眠了。
在浅淡的月光下,商辂努力不去看案上那些书。
如今同僚间彼此推荐坊间的流行小说,已经是很常见的事儿,甚至还有志同道合的人会一起搜集古籍,想要写出一本类似于三国演义这样的爆款讲史小说。
但……有一类小说,却是所有人心照不宣,不会明面上拿出来推荐,实则暗地里都传疯了的——影射当今皇帝,不,现在应该是太上皇的小说。
要知道,哪怕大家能够迅速接受了男男生子文学,但这类小说刚出现的时候,还是把众人吓了一跳。
毕竟,之前太祖太宗时候的律法就是,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话本,甭管是写的人还是收藏的人,都要去坐牢。
但当有第一本出现,朝廷却没有管后,剩下的就如同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冒出来——
这第一本是匿名投稿到书坊的,璚英审稿过后甚至都拿不定主意,来问高朝溪能够刊印:这本小说虽然说是写的‘宋朝’事,但里面描述的皇帝要亲征的流程,分明就是写的当今嘛!
这种影射文学……
高朝溪见了这本书也无奈,这本书的作者她天天见。
姜离对于朝臣们都没有人愿意写写昏君事迹很不满:“他们怎么都不写?朕给他们打个样。”
正如《金瓶梅》假托于宋朝,《西游记》假托写唐朝——直接骂当今皇帝、权臣的文学是没有人敢写敢看,但换个时代,就如有雷同请勿自我代入吧。
果然,一本书现世后,许多类似的书就冒头了——
毕竟满朝文武也是受了十四年的委屈。这些朝臣们难道不想骂吗?曾经被逼着给王振下跪的屈辱难道能忘记?曾经同僚、自己被无辜捉去下狱,甚至死在里面的旧事能抹去?曾经差点被皇帝拉到关外死做一堆的恐惧愤怒能消弭?
写写写!骂起来!
在这类小说中,‘无辜’躺枪的是唐玄宗李隆基。
因为他跟宠宦高力士比较出名,许多朝臣都借他二人之名,写正统帝和王振之事。
而且越写越玄乎,简直把两人写成了真爱文学。
继真爱文学爆火后,流行的就是替身文学,人选都是现成的:喜宁。
甚至此文学越演愈烈后,坊间小道传闻道王振因年老色衰已然失宠,老去的白月光就是饭渣子,太上皇现在选有仙缘的人,其实就是在选新宠……否则为什么需要那些道官日夜在西苑服侍?
商辂翻了个身。
作为翰林院的一员,他不是大官,但也算是权力中枢的预备役。从前他听到这些传闻,都不太当真的。
然而,今日金英打量他的神情,请教他如何保养的话语,让他没法不多想啊!
翰林院的工作比较闲,商辂着实看了不少小说,甚至自己还动笔写过一些。当然也看过皇帝的纯爱文学……
此时,他痛恨起自己过目不忘的好记忆来,那些描写一点儿也忘不了啊!!
**
姜离是在几日后召见商辂的。
因她还给考神准备了出使北境小礼物,毛绒绒暖耳帽!
这可是冬日居家必备的好物。北京的冬天颇冷,而大明又是御门听政的习俗,也就是大多朝臣都站在广场空地上,吹着呜呜的北风。
因此向来有皇帝给朝臣们赐暖耳帽的惯例恩典:御赐耳套,朝臣们就可以带着上朝去了。*
姜离准备的跟朝廷批发的有点不同,比如,她给朱祁钰准备的就是松鼠耳帽。
“好看吧。”
朱祁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欲言又止。
镜子里的自己,让他想起小说里修为不够的松鼠精,全身别的地方都是人,但是耳朵藏不起来。
但面对上皇殷切目光,朱祁钰只得道:“很是别致,多谢皇兄。”
想到自己一会儿要这样出门,景泰帝便决定:不能他自己带,回头就给朝臣们都发下去——就按照朝服上的文官绣禽武官绣兽来,每个人都带着属于自己品级的毛茸茸耳朵来上朝!
商辂就是这时候奉诏面见太上皇的。
姜离亲手送出了暖耳帽,然后在商辂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以作嘉许(碰了下活体考神):“你……”
才刚开口,就见考神当场跪拜言辞激切道:“上皇,陛下,臣此番出使瓦剌,必竭尽全力,无功宁死不还!!”
太上皇·姜离:?
带着松鼠耳朵的景泰帝:?
第55章 明君之难
商辂离开安宁宫后,被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不由一个激灵——安宁宫的银霜炭烧的温暖如春,而他方才又格外紧张,自是体热。
如今顺利出得门来,一经北风,那点燥热迅速被吹散。
但心却是像渐渐烧起来的炭盆:他能够顺利走他的仕途了!
大约是被他那视死如归的态度震撼到,太上皇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取了张画符给他,就‘放过了’他。
姜离:原来是热血卷王型吗?那气场有点不合。
于是瞧过新鲜后,就走流程送符纸让人告退了。
从安宁宫离开西苑,需经过凌霄宫:也就是说逢年过节来给太上皇请安的朝臣们,都会路过这座‘仙宫’,能看到他们那些已经换上道袍修仙的前同僚们。
商辂哪怕没特意去看,耳边也能听到‘叮当’不绝的敲打铜铁之声。
落在商辂耳中ⓨⓗ简直是晨钟暮鼓一般令人警醒。
他一定要办好这趟出使差事!
不成功便成仁!
*
次日,商辂便从京城带着使团出发,一路少有停歇,经宣府出关去。
而在宣府,他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
原本,商辂是准备去重点攻略被架空的大汗脱脱不花的。
然而在例行收集信息时,却意外从宣府总兵杨洪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这在边关看来本是一件小事——
七月战事初期,瓦剌是势如破竹打下了不少边关城镇。最要紧的咽喉重城宣府大同都岌岌可危,以至于朝廷不得不速速增兵。
“那时也先亲率人去打大同,宣府这边便是阿剌知院。”
作为敌人对手,明朝廷对于瓦剌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都有研究,对他们的重要性也做过排序,前三名便是:大汗脱脱不花(名义上第一),太师也先,贵族阿剌知院。
杨洪翻出一封阿剌知院当日攻城时,命士兵射进城来的书信。
大致意思便是:我部向来与大明有贸易往来,大家做生意不是很愉快吗?这次是太师也先非要进犯大明,他劝不听啊。
这样吧,反正宣府这里向来就是马市之所,要不咱们别打了,打开门做做生意?
当时杨洪根本不肯信:那时候阿剌知院已经打下了宣府周围的一圈军堡城池,鬼才信他啊!
就像一个恶霸把你家周围的朋友都揍了一圈,然后劝你开门,说我不打你咱们一起玩吧,谁能信?
但现在想想……杨洪与商辂凑做一堆看书信,再复盘下朝廷援军一到阿剌知院就从城下撤兵的事儿——难不成人家是真心的?本来就是为了应承也先随便打打,然而彼时边关各守备太烂了,才让人家轻轻松松一路打到了宣府。
“阿剌知院已然年老。”
年老之人锐气已失,求的是个稳定。
也先势如破竹的时候,他都不甚赞同,何况如今?
行至此换攻略目标,是有些冒险的。毕竟阿剌知院与也先一样,都是手握重兵进犯大明的主力,跟脱脱不花这种摆设大汗不同。
但,正因他为瓦剌贵族又手握重兵,他是要顾自家部族和手下吃穿用度的!
商辂决心一试。
人生处处是危险,怎么能不冒一点险。
**
在冬至来临之时,朝廷收到了瓦剌贵族阿剌知院的遣使——
使臣没有什么虚词,很耿直传达了阿剌知院的原话:“凡我下人,皆欲讲和。"不但言辞不虚,行动更不虚:阿剌知院所率部落已经以冬日无粮撤军而还。
而且不光他自己撤了,阿剌知院还很地道的去接了大汗脱脱不花,两人一起撤了。
直接把也先扔在了边境上。只怕也先正在大骂‘南人狡诈’,以及痛恨拆台的自己人。
房子突然着火是件悲惨事,但战时敌人家房子内部着火,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于是这个冬至,过的是热热闹闹。
自七月战事起至今,朝臣们也终于能松口气,就连兵部,都没有全员加班,而是排好了当值人员后,放满了冬至的三日假!
姜离也是亲眼见到了古人对冬至的在乎:简直是仅次于过年的热闹。且只看放假跟发俸禄一样吝啬的大明朝廷,居然给了冬至三整天的假,就可知重要性了。
冬至有大祭,新帝率领百官祭祀天地先祖后,当然还要带着百官来给尚在人世的先帝请安。
姜离也就如愿以偿,见到了满朝文武都带着毛茸茸耳套的盛况。
就连英国公那张七十五的威严老脸,都被狮子耳套(一品武将绣狮)衬出了几分俏皮。
且他老人家内心其实还蛮有兴致童趣,特意为他的狮子耳套搭配了带着一圈橘色风毛的大氅,风毛在他脖子处随风飘荡,极像狮子的鬃毛。
看起来可以完美融入狮驼国。
姜离看的露出了几分笑容:过了冬至就是年,狮子似的英国公,明年就七十六岁了。
唯一可惜的——兔子有其余不太好的意思,不然满朝兔子耳朵也怪可爱的。[1]
**
冬至假的第二日,朱祁钰来到了安宁宫。
还没走进正门,就闻到了非常浓郁的花香,仿佛走进了春日的御花园。
皇兄不知道又在玩什么啊……
哪怕是假期,面上也带着难掩疲惫神色的景泰帝,略微驻足了一会儿,分辨了下花香才走进去。
安宁宫殿中,确实像是春日的御花园,许多美丽的宫女正穿梭在暖房搬来的一盆盆香花之间。
见宦官报皇帝到了,才都行礼下去。
“香膏,给你闻闻。”
姜离递给朱祁钰一个小银盒。她搬到西苑来住,妃嫔们也都搬到西苑来。比起紫禁城的规矩,她们入西苑也如鸟飞入林一样多了不少自在。
那日姜离去寻高朝溪,就见她宫里的几个妃嫔在亲手做香膏。
姜离旁观了下制作过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天然无添加,因香膏的底就是猪油。她到的时候,正碰到妃嫔们在院中架了锅亲手炼油。
姜离:震惊并且饿了。
索性坐在旁边,边吃她们炼油的副产品——撒了椒盐的猪油渣,边看她们制作香膏。
此时她拿了一盒成品给朱祁钰看:等猪油凝结了,再将采下来的花整齐插在猪油上,也不必加热,就等花朵慢慢枯萎。香气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沁入脂肪内。
如果姜离是懂行的专业人士,就会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冷熏制香法。
但她不懂行,于是难得文艺一把感慨道:“这就是时光萃取出来的香气吧。”
于是就有了刚才朱祁钰进门看到的那一幕。
暖房的花被太上皇征调了不少,而在光秃秃的灰色冬日里,看美人采花也是一种享受。
朱祁钰闻着馥郁花香,神色略舒展:“皇兄日子过的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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