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抄作业,还得是——铁血大宋。
姜离原本要用的太上皇模板,就是宋高宗完颜构的:这位五十六岁甩锅给养子退位,心思明明白白,非常不要脸地写下‘朕在位多年忧劳万几,宵旰靡惮,现思欲释去重负,以介寿臧,’从此‘一应军国事,并听嗣君处分。朕以澹泊为心,颐神养志,岂不乐哉”!’[1]
言下之意:提心吊胆天天面对金打过来打过去的日子,朕过够了。
以后干活的事儿就交给下任皇帝,干的不好都是下任的锅!朕只负责以太上皇的身份享受尊荣,只要没人妨碍到他随心取乐即可。
完颜构退位后,美滋滋活到了八十一岁,新帝碍于名分与孝悌之道,在非军国大事上也都顺从于太上皇。
可以说完颜构用他的一生向世人证明了:什么叫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
姜离最近原本就在琢磨完颜构的退位诏书。
而现在,喜宁跪在面前说着于谦的‘心怀异心’,此情此景,竟微妙的与秦桧诬岳飞重合起来。
**
成了!
在听到皇帝一句:“倒是难为你,来将此事报朕。”后,喜宁的心脏被巨大的成功喜悦攫住。
皇帝甚至对他招手:“过来。”
喜宁忍着满心沸腾的惊喜和膝盖的疼痛,也不起身,就这样卑微讨好膝行至皇帝身边。
皇帝道:“你刚才说,除了你之外,还有些‘忠正之士’,看不得兵部专权异心。”
“来,把这些人名写下来,朕亦要奖励这些忠心耿耿。”
喜宁略有些犹豫,下意识不想让人分自己的功劳,但细想想——他将来是跟王振一样常伴皇帝左右的。那朝堂上也得有自己的心腹,就像从前对王振百般讨好的官员一般。
写下些素日也对于谦怀有怨怼,会跟自己站在一起的官员姓名后,喜宁还是要向皇帝强调下他独一无二的用处——
“回陛下,奴婢会说达达话。”与瓦剌人可以无障碍对话。
如此不用鸿胪寺的人来翻译,他就可以作为皇帝跟瓦剌之间的传声筒,免得‘主战’朝臣们从中作梗。
最后喜宁叩首道:“陛下,臣虽不如王公公贴身陪伴陛下多年。但臣待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如今王公公为陛下祈福,闭门抄经不出。”
“奴婢只求日夜随侍陛下身边,略尽忠心死而无憾!”
哦,原来是想做王振啊。
“朕成全你。”
*
喜宁想做王振,这天下想要一个不背刺的皇帝。
都有,都会有的。
每一个梦想都值得助力。
第50章 敬问天意
东厂。
抹云被小宦官引到大堂东侧的小厅。
这里供着一轴岳武穆像,抹云看到身着东厂督主蟒袍的金英正在虔诚供香。
小宦官带完路速速退去:此时正是他们督主每日巩固信仰的时辰,若不是淑妃娘娘身边最看重的女官过来,强调有要事,他们可不敢带人来打扰督主。
金英先将香束稳稳插入香炉中,才转头笑道:“哟,抹云姑娘怎么亲自来了?淑妃娘娘随意打发谁来不成呢?”
说到这儿,起头轻松玩笑的语气也敛了些:“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抹云颔首,将喜宁求见皇帝之事告知,又抛出让金英瞳孔地震的消息:“喜宁道愿效仿王公公长久陪在陛下身边。陛下倒是动容——如今喜宁也是司礼监代掌印之一了。”
是的,自王振去后,兴安和金英也只是代掌印。
如今……竟然多了个喜宁!
金英大震撼: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跟我平起平坐!
“我家娘娘道喜宁巧言诈伪,还请督主防范。”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金英骂过一句后又忙对淑妃道谢。
心中同时已经转着好几个要扣在喜宁身上的罪名——王振多年屹立不倒,是因为跟皇帝有深情厚谊,你是什么东西啊。
想起坊间近来的小说,金英心内恨恨作比:我整不了陛下白月光,还整不了你个低配版替身了?!
毕竟在今日之前,陛下连喜宁是谁都记不清:金英骤然想起,皇帝有回还向他问起喜宁此人如何呢。
就这,难道比得上我(身后的淑妃、丽妃娘娘)?
咱家是天上和宫里都有人的好不好!
消息传达完毕,抹云告辞。
金英忙取了两个品相上佳,在冬日里极为珍贵的粉嘟嘟鲜桃给抹云“京城天燥,姑娘来一趟辛苦,吃个桃子润润吧。”
抹云有点呆。
倒不是因为收到冬日珍贵的鲜果发呆,而是,这果子是从岳爷爷神像前的贡碟里拿下里的。
金英笑道:“姑娘吃吧,东厂有人去办什么要紧大事的时候,我都许他们从这儿直接取个果子——也算是求个庇佑吧。
他边说边自己也拿了一个,毫无心理负担咔咔啃着大桃子下死手坑人去了。
*
十月十七日清晨。
一个阴沉欲雪的天。
英国公的脸跟天气一样阴沉。
这两日,喜宁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消息,如同天上的铅云一般压在朝臣们心上,酝酿成巨大不祥的预感。
而皇帝昨日令宦官传话至内阁,道今日要在奉天殿行朝议瓦剌和谈事——不祥的预感马上要变成不祥本身。
内阁如丧考妣,朝臣们(除喜宁派)亦然。
英国公望着天空:太宗,您再显灵一回如何?臣这就给您抓野猪去。
旁边小厮小心翼翼提醒:“国公爷,再不出门该误了上朝了。”
英国公暴躁起来:“上朝!上个屁朝!”
小厮灰头土脸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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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姜离从帝舆上走下,在进入奉天殿前,仰起了头。
身旁取代了王振位置,站到离皇帝最近处的喜宁,连忙取出早就备好的御伞,小心翼翼为皇帝撑上。
而喜宁自己虽是露在雪粒子下,但他一点儿都不冷,还热得很!只要想一想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他就实在忍不住心头滚烫。
“快些完了这些烦心事吧。”喜宁听到年轻的帝王自言自语了一句,语气很是厌倦。
好!喜宁的欢喜从沸腾变成了着火:就这样,陛下不爱搭理朝政。但这偌大的大明总得有人管,那便是我这一人之下的司礼监掌印!
姜离踏入殿内,目光划过已经按序站好的文武百官。
几乎有种实体的怨念盘旋在殿中。
姜离也就带着那种——打工人在放长假前,不得不先去开年终总结大会的疲惫,走向龙椅。
唯一支撑她的是,今晨她离开安宁宫前,高朝溪正在准备酒肴。
酒是建州贡酒梨花春。
既是被誉为闽地酒之冠的顶尖好酒,又暗含了一个离字。
高朝溪的笑容也如同春雨梨花一般漂亮,真心实意道:“陛下今日再归来,便不再是被束之鸟,羽翼皆胶了。”
“我等着贺陛下归来得自由身。”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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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
皇帝没有第一时间议瓦剌事,反而从袖中拿出一张系着蝴蝶结的纸卷。
很多朝臣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都不由自主颤了一下,想起了中元节那日‘可汗(阎王)大点兵’。
只是这次,系在纸卷上的绸缎是黑色的。
姜离慢悠悠展开,上面是喜宁写给他的主议和,弹劾兵部的‘忠正之士’。
开赏。
“朕得蒙天昭,有修行之缘。”
“今日,朕就亲选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各加封一‘道官’职。”皇帝的语气是矜持而施舍的:“为道官者,来日朕修行之时,可在侧服侍。”
没有人觉得皇帝降下大恩的语气有问题。
这就是了不起的施舍啊——跟宰相门前七品官一样的道理,能在皇帝修行时陪在身边的亲近人,就是了不起的荣耀和脸面,就是这些人在官场上最大的护身符!
来日谁还敢得罪他们?不怕他们陪皇帝修炼时,‘不经意’说起什么不该说的?
这就是天子近人的好处!
这一刻,被授予光荣道官的数位朝臣,忽然就跟喜宁共情了。以前不得不屈膝讨好王振的时候他们也痛恨过,但现在——痛恨王振,理解王振,成为王振。
从此荣华富贵大大的有啊!
真是升官发财一条龙的美事。
于是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伏地叩首谢恩,忠心耿耿声如洪钟表示愿在陛下修行时,为道童之职,侍奉洒扫!
御座上的皇帝,露出了一点和悦的笑容。
*
皇帝册封什么不知所谓的道官,朝上的重臣们都没有反对:他们要把珍贵的反对机会用到瓦剌事上。
于是,在皇帝不在意的,儿戏似地说起“与瓦剌战事拖得也够久了,既然他们有意和谈,那就这样吧。”当即就有忍耐了良久的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都察院御史李实有言上谏!”
姜离在龙椅上动了动。
并不是所有打工人都不喜欢年终总结大会的,那种卓有业绩等待表彰的肯定喜欢;但那种一点业绩没有倒是错误一大堆员工,当然是觉得度秒如年,恨不得赶紧逃脱。
姜离顶着朱祁镇的身份坐在这里,就是后一种感觉。
举目一看,朝上一大半都是史册上被他御驾送到阎罗殿的人。
剩下一小半,也有许多是在他复位后的天顺朝倒了血霉的,比如眼前站出来的这一位年轻御史——
才调任都察院补缺的李实非常愤怒,不顾上峰邝埜眼色的走了出来。这时候跟瓦剌和谈,当真是臣等正在死战,陛下背刺先降!
“如今势理绝不可和……虏贼奸诈,当绝其使……固守城池,伺机夺还太宗时边关旧地……”
李实正在痛直陈词。
姜离则在逐渐走神。
真是人如其名啊,‘李实’是个实在人。
就是,实在过头了。
史册上,正是他作为大明的使臣,去拜见瓦剌营中的朱祁镇。
然后,一见到朱祁镇,想到岌岌可危的大明,想到无辜阵亡的将士们,李实不由很实在道:陛下从前信任王振这等宦官,以至于国家险些有倾覆之危,如今自己更有北狩蒙尘之难。陛下来日若能归京,当引咎自责!
朱祁镇:……
李实终究是为自己的实话付出了代价。
在太上皇版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复位后,哪怕时隔八年也没忘记这位说实话的李实。
当即以李实‘横暴乡里’为罪名,将其罢官斥为民。
同时还不忘给王振立忠碑建忠祠。
对了,也没忘记给旁人‘报恩’,就在刚二次登基的天顺元年二月,朱祁镇还特意派出使者马政等人带着彩币绢帛去瓦剌——将厚礼送给伯颜帖木儿(也先弟)家人,感谢当年在瓦剌时,这一家子对他的照顾!
天顺的朝臣:……服气。
陛下您是不是忘记了,到底为啥才需要人家照顾啊?你不去作死送死,人家何必‘照顾’你!
何况,大明因您而死的无数朝臣将士的家人们抚恤完了吗?
比如换龙袍代乘帝舆引开敌人牺牲的申御史,您有钱给人家遗孤发点不好吗?
*
就在姜离走神的过程中,以李实为起始,诸多朝廷重臣都站出来,反对此时跟瓦剌和谈,尤其是瓦剌使者提出来的和谈条件!
当然,也有刚被皇帝封为道官要讨好皇帝的;之前因战事贬官记恨于尚书的;觉得如今朝局自己难以出头所以要浑水摸鱼的……作为主和派开始反驳主战派。
吵得热火朝天,朝上渐成一锅粥般嘈杂之势。
“咚咚。”
皇帝拎着敲钟的铜杵敲了两下龙椅扶手。
还不等皇帝说话,喜宁已经宛如脱了缰的狗一样,开口斥责群臣:“喧哗朝堂成何体统!”又指责锦衣卫袁彬和东厂金英道:“难道你们就干看着?”
两人纹丝不动,像是人根本听不懂犬吠。皇帝不开口,他们连一个表情都懒得施舍给喜宁。
喜宁咬牙。
又在心里给自己鼓劲:陛下方才已经金口玉言应允和谈!
只要这件事落实,如今看不起他的人也好,瓦剌那边也好,就会意识到他对皇帝的巨大影响力,他才能彻底取代了王振的地位。
喜宁甚至已经开始畅想:与瓦剌的马市朝贡,朝廷(他做主的朝廷)让一让利给瓦剌也没什么。
只要他们私下把钱补给自己就好了。
朝臣们的反对和谈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之前王振擅政的八年不就证明了吗?
大明终究还是皇帝说了算的。
皇帝就是天子!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天子大的吗?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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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下意识转过头去,脖子甚至发出了‘嘎巴’一声。
他好像听到皇帝说了什么……
龙椅上的皇帝脸上尽是货真价实的不耐烦:“吵吵吵,天天都要吵!什么事都要吵!这般朕如何有心情清修?”
“罢了,朕问一问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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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大明紫禁城奉天殿内发生的事儿,在后世的史书中,与许多难以解释的玄妙事件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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