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见不平不快事,只有转头关起自家王府的门当看不到。
现在,却能令行禁止,朱笔之间正是非对错。
这便是只有身份尊贵和手握权力的区别。
因此在昨日母亲点出来后,朱祁钰也骤然惊觉,是的,如此权柄不能无由紧握手上。该他主动早日请辞,莫要与皇帝生出嫌隙,以福招祸。
只是……昨日吴贤太妃其实还百般叮嘱了他一件事,他此时却没有提——
母亲苦劝他:你自年少奉藩京师,是为着皇帝年少登基还无子嗣,如今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如跟皇帝请命早早去就藩吧,远离京城朝堂,只享富贵尊荣这才是最安稳的!
吴贤太妃的大半生可是完全遵守祖制,后宫嫔妃不不干政。
于是她心里有个很朴素单一的想法:先帝疼爱太后母子,江山社稷留给了他们,那么这天下的好坏也是先帝和当今的事儿!
谁做了皇帝就由谁去承家国之忧重。
吴贤太妃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孩子。
当时情况危急,皇帝是昏迷前下旨,郕王不得不接。
但现在皇帝都活蹦乱跳去朝上宰御史了,那自家儿子可别干监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赶紧去封地上,做个逍遥自在的藩王!
吴贤太妃甚至取出了积攒多年的私房钱:“为娘在这宫里又没有花钱的去处。这些体己你跟王妃都带走。”她拍着儿子的手道:“哪怕你去就藩咱们母子此生几不得见,也比你在这儿京城让我日夜悬心的好。”
还很实在地悄悄问朱祁钰,此番战时代政,到底也有苦劳,能不能趁机求求皇帝多要点封地钱财啥的,反正是一锤子买卖,将来就藩后无诏不得入京,跟皇帝这辈子也未必能见上几面,别不好意思。
你要是脸皮薄不好开口,为娘试着帮你要点?
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嘛,皇帝答应了是天降馅饼,被拒绝也不亏什么。
朱祁钰:……
*
但今日,朱祁钰没有提起就藩之事。
因平心而论,皇帝作为兄长对他这个王弟是颇友好的,但,皇帝作为天子,对朝政就完全不友好了。
眼下……
瓦剌已然有求和之意!
甚至已经遣使到来。
其实对瓦剌来说,此番哪怕大军进攻大明,想的也不是能一直打到北京城,直接干掉家底浑厚的大明,重建大元之类的(朱祁镇:没事有我在,助力每一个不可能的梦想)。
向来北方游牧之族南侵,目的或许有很多,但一定都有一个最朴素的目标:抢劫!
起初,瓦剌也确实抢到了不少。但随着战线的拉长,宣府、大同等重城均坚壁清野,出兵就变成了亏本买卖。
况且,两国开战后,大明这边当即中断了马市贸易和朝贡往来,这让瓦剌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原本也先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通过打胜仗来迫使大明,将马市贸易的原则改的更有利于瓦剌。
如今,竟有些鸡飞蛋打之意。
大明可以拖,但瓦剌拖不起。再打下去,内部就要先崩盘了,也先这个大权独揽的太师也会受到人质疑。
故而也先遣使而来,除了有停战之意,还递了一封亲笔书信,想要与大明和亲——知道当今皇帝两女都不过三岁,姊妹也已经出嫁,因此只求朱家宗室女。
“这时候想求和?”英国公张辅断然道:“让他先把挟持了的哈密忠顺王倒瓦答失里放回去,把哈密卫、沙洲卫等地吐出来再说!”
王振专权的那几年,大明连丢四卫:哈密当年可是三番两次向大明求援过的,王振不知是不是收了瓦剌的贿赂,屡屡表示‘不必理他’。[1]
朝臣们纷纷上书都无用,英国公也是其中一个,简直要给他憋屈死了——他在永乐朝看着陛下设四卫保边,结果在正统朝又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被瓦剌人抢走!
那时候他都觉得:活得久也未必是什么得意事,我还不如跟着太宗陛下死了。
不过现在,英国公又觉得,哎呀活到七十五不够!至少要向佛祖再求几年,亲眼看着亲手促成着九边恢复如太祖太宗年间——那他也就无愧,可以含笑去见太宗了。
昨日还在无逸殿主持常朝的朱祁钰,心里也很安慰:与他接过来的时候相比,如今可以说是战局颇为明朗,攻守易势了。
所以他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在交出监国权的时候提出就藩。
他生怕皇兄一看:瓦剌怂了我又行了准备御驾亲征;或者是被瓦剌的花言巧语哄骗,觉得和亲止战也不错,四卫也像从前王先生说的那样都不要紧——
朱祁钰想:皇兄信任他胜过朝臣,那他在京城的话,还是能劝一劝的。
**
“见济病了吗?”皇帝却没接他朝政事的话题,反而先问起了家事。
朱祁钰将心头各种思量先压下,点头道:“那孩子自幼有些体弱。”他还真不是拿这件事做幌子。
便是皇帝派太医院的人去查,也是无碍的。
他也着实发愁这件事。
姜离托着下颌:景泰帝独子朱见济啊。
史册上确实是八九岁就夭折的孩子。
但那孩子夭折的时间点未免太巧了点。
景泰帝登基后,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在景泰三年终于得偿所愿后,儿子却在景泰四年就夭折了。
或许是家族遗传的寿数不足——朱瞻基、朱祁镇都是三十多岁就驾崩;朱祁钰更是二十九岁过世,虽则死因争议颇多,但登基后身体也不是很好;而且再往后的三代皇帝,朱见深朱祐樘朱厚照,也都没活过四十……
或许也有什么阴谋,已不可探知。
“小孩子是要精心照顾的。”朱祁钰就听皇帝温言道:“朕记得吴贤太妃很疼这唯一的孙辈。从前见济也常入宫请安。”
“如今冬日里孩子染了风寒,自不好出门的。想来贤太妃心中必是记挂。不如你将贤太妃接出宫去,在你郕王府住些日子。”
“也可让贤太妃安心。”
朱祁钰不期母亲竟然可以出宫小住,心下当即感动:“多谢皇兄!”
然而朱祁钰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容,随着皇帝的下一句话消失在了脸上。
“你也别太担心了——等朕修仙有成,替孩子摸一摸就好了。”
朱祁钰:?
修什么?
如果朱祁钰有时间在这乾清宫转转,就会发现皇帝书案上,还放着一本《说岳全传》第一卷 。
不用说,看名字就知道是东厂倾情力作。而这第一卷 ,是从宋徽宗赵佶开始写的。
与这世上的幸福一样,古往今来的明君大抵具有差不多的素质,但这世上的昏君……一言以蔽之:守护物种多样性。
在就地取材用过了明朝许多皇帝的昏君举动后,姜离开始把目光转向了昏君的丰厚宝藏——铁血大宋!
朱祁钰就见皇帝一脸郑重:“朕前日做了一个梦,见仙境宝光,颇有道家仙门之意。”
“就令宦官去宣个有修行的道人入宫,那道人听朕说完,又摆阵法一算:原来朕是天上玉皇大帝之子,来此人间暂代帝位超度众生。只是仙缘难断,终究还是窥到了天机。”
朱祁钰眼睛瞪的比他爱吃的榛子仁都圆。
他听着这走向熟悉的发展,忙打断劝道:“此等妄言,好似北宋妖道林灵素欺瞒徽宗之语。”
姜离摇头:“朕又不是宋徽宗,岂会被人蒙蔽?朕是自己先梦到了仙境。”
“对了,朕这两日还给自己想了个道号,等下就让人送去内阁,遍传群臣——九天长生玄阳万寿帝君。”
如果不是朱祁钰太震惊,就会发现说着这威武道号的皇帝,其实眼睛有点失去焦距。
姜离是正在看系统内屏幕,从嘉靖皇帝那近百字的一堆道号里,随即挑选了几个词。
**
就在乾清宫内皇帝展示道号之际,鸿胪寺,瓦剌使臣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见的人。
私自会面的时间紧迫,瓦剌使臣直奔主题道:“喜宁公公,数年前你也曾出任北使到过瓦剌,咱们也算故交了。如今还请公公帮忙,必不负公公!”
第48章 卖国之人
与瓦剌的使者短暂碰过头后,喜宁披着一件不显眼的旧灰绒斗篷,走出了鸿胪寺。
宦官并不太显老,但喜宁的面容上也已经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如果放在旁人口中去描述,便是‘一个中年宦官方才进了鸿胪寺’。
很少有人记得,司礼监的王振跟尚宝监的喜宁是同岁。
因从前王振的权柄身份都是独一份的,没人会把他们放在一起比。
虽然他们名义上同为十二监的内监首领之一,但两人权柄的大小,就像两人所在的部门差别一样大——
尚宝监负责好生保管保养帝王的诸多宝玺、敕符等物,以保证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是崭新闪亮的。
而司礼监,却是可以代皇帝用这些宝玺宝印的。
就像最想成为第一名的,并不是及格都考不到的人。最渴求权力的人,也不是离权力太远的人。
而是日日看得到,却仅差一步总也摸不到的人。
喜宁想:他明明比王振还早两年入宫,只不过王振的命好,被先帝指去服侍太子罢了。
但就是这一点运气的差距——正统初年,王振一跃成为了九岁皇帝身边最信赖最得用的第一人;而他在那一年却因为讨好了一下皇帝,就被王振指去北境苦寒之地出使瓦剌去了。
那次出使后,喜宁就如同旁人一样,开始对王振俯首帖耳。
当然,他出那趟苦差也没闲着。那时候瓦剌也远没有十四年后如此势大,喜宁就无所顾忌在瓦剌进行了一条龙的吃拿卡要。
瓦剌也尽数供给了他:毕竟,这也是少见的紫禁城大明皇帝身边的宦官啊,此时咬牙喂饱他,将来说不定就能用上。
喜宁走在路上,想起方才瓦剌使者许给他的好处:若是他能说动皇帝接受瓦剌这边的和谈条件是一个价码;若是能说动大明皇帝许下和亲,又是一个价码了。
寒酸——
喜宁在心里道:到底是蛮夷,除了马匹好些,也只有些貂、狐之类的畜牲皮毛。许再多也不过如此罢了。
但喜宁还是会去劝皇帝的。
为了他自己。
**
乾清宫。
朱祁钰是被猫伸出肉垫拍了拍脸才清醒过来——虽然辞去监国之职时他思绪浮想联翩,时间似乎都被记忆拉长了。
但实则他跟皇帝才不过交流了片刻。
香炉里雕琢做成宝塔形状的香块,才烧掉了一个宝塔尖儿而已。
不过,交谈时间虽短,但震惊浓度很高。
朱祁钰被迫接受了:原来我哥不是我爹的儿子,是玉皇大帝的儿子……
以至于他下意识手臂收紧,差点没把怀里的黑猫给勒背过气去。
6688不得不伸爪抗议了一下:为什么倒霉劳累的总是他。
朱祁钰回神松手,玄猫蹬着他的手臂,一下子跳到皇帝肩膀上去,盘在皇帝脖子上看他。
皇帝顶着一只猫,继续温言宽慰道:“孩子病了你就先回去看看吧——既然神仙点拨过,朕下凡历劫就是要暂历帝君之治,那累点也没关系,也是一种修行吧。”
“你放心,朕修炼之余,会抽空召见下瓦剌使臣的。”
修炼之余,抽空……
朱祁钰:“皇兄,其实我……”还能坚持!
然而才说到‘我’,空出来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张纸:“喏,朕的道号,正好你要去紫禁城接贤太妃,替朕带给内阁吧。”
“还有点短,礼部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给朕议一议,再加点词儿。”
*
内阁值房。
阁员曹鼐和张益今日心情都不错,正在边整理文书边闲话。
曹鼐笑问道:“近来坊间出的‘武侠小说’,你看了吗?”
前些日子,他被夫人看的信素生子文学创到,从那到现在身上都不敢挂香囊了,生怕旁人来一句意味深长的‘曹鼐你是茉莉味的啊’。据他观察同僚们跟他一样摘了香囊的也不在少数……
曹鼐的性子很是明敏爽快,言议侃侃。同朝为官的很少有不喜欢他的人,连跟文臣交往少的英国公,都夸过曹鼐为人‘疏朗俊爽风趣幽默’。
此时他正在快乐分享他喜欢的文学:“我昨日淘到一本颇有唐代传奇话本的古风小说。等下忙完给你瞧瞧。”
但很快,这个‘阳光开朗大男孩’就笑不出来了——
见到郕王的身影入内,两人忙起身请安。
然而看清郕王面容的时候,不免一愕。
“殿下!殿下是病了嘛?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其实曹鼐是想说发青,但感觉不太好听,临时拐了个歪。
殿下你可别病!
朱祁钰摆了摆手,准备从袖中取出皇帝的尊贵道号。
然而还没有拿出来,就见门外有人步履匆匆进门,显然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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