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于谦、鸿胪寺正卿,身后还跟了一个很不起眼的鸿胪寺小吏。
见到朱祁钰也在,几人显然松了口气,省了与内阁商议后再去寻殿下了。
于谦言辞简断,很快就将瓦剌使者暗会宫中太监,意图动摇帝心接受和谈之事说完。
他对瓦剌多有防备:也先喜欢用间谍也不是第一次了。常在商队、使团、百姓之中混间谍作乱,便于做他的引路党——之前边境已经报过,查出并绞杀了安孟哥,田达子两个要紧的通敌间谍及相关接头人。*
这次边境战火还未熄,也先就派使团入京行和谈之事,于谦怎么会不防备,自然也在鸿胪寺留有很多侦察眼线。
果然,瓦剌忍不住将从前埋下的线都拎出来用——也不只喜宁一个,只是喜宁是离皇帝最近的一个。
于谦道:“可见瓦剌伪做求和之心,实怀奸诈之意。还请殿下立遣其使。”再带话给也先,要真有和谈之意,就如英国公所说“让他先把四卫交出来给咱们看看诚意”。
所有人都看向朱祁钰。
这事儿要快:喜宁到底是皇帝身边的人,虽说从前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尚宝监太监,但若是他说动了皇帝竟此时应允了停战恢复马市贸易,岂不是这数月来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然而在众臣的注目礼下,就见郕王脸色更差了。
朱祁钰抿抿唇,先把方才已经取出的御笔亲书交给内阁,向众人宣告了一下皇帝的仙号。
在场诸臣拜读过皇帝的号:倒也……不是很惊讶。毕竟是当今皇帝嘛。
尤其是张益近来看多了生子文学,思维迅速发散到:不知道皇帝修的是哪门道,反正历代不少皇帝修仙修道也不只是为了长生不老,主要是道家还有很多房中术,陛下是不是因为不行所以……
其余脑子里没有怎么多颜色的朝臣想的则是:皇帝若是要专注修仙,岂不是无暇料理‘凡尘俗务’,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然而郕王接下来的话,深深打击到了他们——
朱祁钰垂下眼眸,长痛不如短痛迅速说完:我刚刚交还了代总国政的监国权,现在,要回家带孩子去了。
对了,皇兄说他会抽空亲见瓦剌使臣。
内阁霎时被巨大的沉默所笼罩。
而这种令人惶恐的沉默,又迅速从内阁散播到各个官署。
以至于午膳时分,诸位朝臣们见面,说的第一句话都不是日常的‘吃了吗’,而是‘这可怎么好’。
*
姜离倒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伏地魔’那种,都还没真的出现,只是传说要现身就能散播恐惧的能力。
她正在安分守己列她的修仙计划。
直到内阁送来一批奏疏请皇帝御览。
最上头一本就是于谦关于此番‘绝不议和’的奏疏:朝臣们面对皇帝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写奏疏跟皇帝陈述利弊。
希望皇帝这次,起码有一次,能够在朝政上听一听他们的建言!
*
喜宁从紫禁城穿过西华门,来到皇帝现居的西苑安宁宫门前。
今日在安宁宫外当值的小宦官五福进门小声回禀:“陛下,尚宝监太监喜宁求见。”
就见皇帝的手一顿,放下了手里的奏疏。
这是兵部尚书于谦所上的奏疏:“……也先若有诚,不至边关虏贼依旧窥伺……不过以和谈缓我朝兵备,扰六军心神……”
姜离正看到这里,五福就入门回禀了。
这一瞬间,姜离心中竟然生出一种宿命之感。
她十天半个月难得看一份正经奏疏,偏就今日,就在拿着于谦奏疏的这一刻,听到了喜宁的名字。
论起正统朝奸宦的破坏力,朱祁镇御驾亲征前,自然是王振妥妥榜一。
但王振在土木之变中就死在乱军之中。
之后,对大明造成巨大损失的,就是彼时跟在朱祁镇身边一起被俘虏的喜宁。
喜宁一被俘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知道的大明情报,都出卖给了瓦剌。
之后又颠颠儿替朱祁镇跑腿,向明朝索要大笔的金珠彩币。
待将大笔财富送给瓦剌后,喜宁又展示了,为什么向来叛徒内奸比敌人还要可恨——
也先抓到奇货可居的朱祁镇,拎上他就继续进攻大明。
而喜宁,自告奋勇要做瓦剌南侵的向导。
也先选择了自紫荆关突破的道路。
喜宁从前做过北使,对关内城隘的布局很熟悉,他热切给也先引路,引着瓦剌军从小道进入。
有这样给力的带路党,瓦剌大军腹背夹击紫荆关。
紫荆关将士皆战死殉国,瓦剌军队就这样一路抢杀百姓,挟持着大明的(前任)皇帝,大军拥至京师。
可以说,也先能兵临北京城下,喜宁绝对是‘功不可没’。
德胜门外,于谦与也先正面对上——
于少保在这一日下达了军令,北京九座城门关闭,所有将士都是无可后退,背水一战誓死守卫大明的国都。
而他自己更亲披挂甲胃,立于三军之前。
最终,也先带着‘巨额筹码’,自以为能胜的一战,终究是大败:瓦剌伤亡惨重不说,连他两个弟弟都在战乱中被炮火打死。
也先只得拎上朱祁镇撤退。
*
而如今,在另外一个时空,这三个名字再次汇聚在一起。
姜离合上了于谦的奏疏。
也先,再败给于少保一次吧。
而这一次,并不是你兵临城下,他背水一战了。
第49章 想做王振
喜宁立在安宁宫门外等候召见之时,还在想着方才穿行的西苑园林。
西苑名字上听起来,像是紫禁城附属的小别院一样,其实,西苑比紫禁城还要大!
紫禁城占地约莫千亩,但西苑占地却足足有一千五百亩。且比起紫禁城里各种不得不修建的祭祀典仪朝会议政等建筑,西苑这边却多是园林马场豹房等景致。
用姜离的话说便是:紫禁城像工作单位,这里像游乐园。怪不得嘉靖道长后来修仙就搬到这里来住。
喜宁也是这般想的——皇帝自病后一直住在这,可见……是个既贪图享受帝王权柄又不肯守帝王规矩约束的人!
既要,也要。
从王振之前所作所为都被默许,也可知皇帝是个什么性情了。
他要的是让他舒服省心执掌天下大权的人。
至于这被执掌的天下里的人,过得好不好……
这又什么要紧。
天子高居云端,又不需要看到泥地里的庶民。他看到的是花团锦簇的贺章:陛下您看这大明天下强大富饶,远迈汉唐ⓨⓗ啊!您只管做天子受万民供养便是,这是陛下生来应该得到的啊!至于那些聒噪的总要败兴的官员,当然有的是法子让他们闭嘴的!
这就是王振从前做到的。
喜宁想:我也能做到!尤其是现在王振已然因错丢了陛下的欢心,只能仗着旧情苟延残喘。
而从金英和兴安多被皇帝安排给郕王用,便知这两人虽能做事,但也不可心。
那么皇帝身边第一人的位置还空着!
自皇帝坠马王振不出,喜宁蛰伏了三月,总算等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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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等来了。
姜离此时竟然跟喜宁有差不多的心情。
这样祸害等级的宦官,她之前自然也问过金英此人状况。
谁料连东厂督主都说喜宁此人还挺老实的,比起王振别的狗腿,算是收敛的人——毕竟这个部门要贪也实在没啥贪的。
姜离:嗯,也是,秦桧年轻的时候还是个蹦哒着高喊“金国远夷,俗尚狙诈”,坚决反对割地的‘热血忠臣’呢。
姜离一时走神。
来传话的小宦官五福有点紧张,喜宁公公说他今日必须见到皇帝,请他通传的时候务必说的严重些。
开罪不起大太监的五福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道:“陛下,喜宁公公说有极要紧的事儿要回禀……”
他说完,就见皇帝抬头道:“朕知道是何要事,让他进来吧。”
五福呆呆地想:哇,陛下果然是有仙缘,难道能掐会算?隔着门就知道喜宁公公要报的是什么事儿!
姜离:上赶着送死当然是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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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进门后,就以一种膝盖砸穿地板的气势,‘咣当’跪下来。
还是滑跪。
滑到离皇帝比较近的地方,喜宁声音颤抖饱含感情大声道:“陛下!陛下可知正身处虎狼之中,悬崖之畔!”
姜离淡然听着:这距离UC的震惊体,还是差点事儿的。
屋内静下来。
喜宁:……这时候陛下不该震惊,并且问‘何出此言吗’?
“哦。”
喜宁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反应,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臣下居心叵测,皇上圣躬有危,奴婢便是万死,今日也要报给陛下!”
“瓦剌使臣至京,原是竭诚要与我大明复朝贡马市往来。然而有些朝臣却是百般阻挠两国交好——其意正在于养寇自重图谋军权,企图将边关将领都换做自家腹心!”
“这是何等居心啊。”
“陛下试想,郕王监国已三月,日日接会朝臣……”想到皇帝的脾气,喜宁的话拐了个弯没说郕王,说起了朝臣:“殿下年轻,难免被怀有异心的臣子蛊惑。”
“明明两国和谈可成万世之好,朝臣们却一味要耗费国帑而主战,岂不蹊跷?”喜宁伏在地上转了转眼珠,临场发挥了一下:“况且,天下臣民皆知陛下宏图伟志,欲遵太宗御驾亲征旧例。”
“如今陛下圣躬渐安,若再举兵亲征,只怕会被这些心怀不轨的朝臣在外暗害!”
“故而奴婢才道,陛下身处虎狼之中啊!若真叫他们拖延战事,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泼天祸患来!”
他掀起一点眼皮看向皇帝,果然见御座上的皇帝陷入了凝重的沉思。
姜离是挺凝重的:如果有什么祸患,那也是好人不够虎狼的缘故啊。
*
但别说,喜宁拿捏朱祁镇的脾气还挺准,刀刀挑着皇帝的疑心去:帝位、权柄,甚至性命安危!
一个自大到御驾亲征的人,可不代表不怕死。
这是两种兼容的属性——
朱祁镇被也先挟持到大同的时候,大同的臣子不得不奉上羊酒钱财。并派出官员去叩拜皇帝。
边臣们:这不是个事儿啊!
难道由着也先一路绑架着大明的皇帝敲诈到北京城去,岂不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于是总兵刘安便在派出去拜见皇帝的使者中掺了个机灵的,找到机会给皇帝传了个话:此乃大明之境,晚上我们派人接应陛下,争取把您营救回来!
ⓨⓗ 甚至都安排好皇帝藏在石佛寺。
朱祁镇当场表示:不行,这件事太危险了,可使不得。朕是天子,若万一出事儿怎么好。*
这条尊贵的命,可是一点险都不能冒的,就算要回国,也得等大部队好生来接他护着他回去。
有危险的逃跑朕可不能干。
朱祁镇未必不明白这时候如果冒点险,从也先手里逃脱,所有边关将士们会立刻摆脱掉一个沉重的枷锁:不用再去思考敌人手里有自家的皇帝怎么办了!
可这份危险他不愿意冒!到底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安危重要。
也正如夺门之变后,他心中未必不清楚于谦的功劳,但为了帝位稳固,为了师出有名,也只好请有功之臣去死一死。
姜离看着面前巧舌如簧的喜宁。
见皇帝不似方才一般毫无动容,而是面露沉思,显然是起了疑心,喜宁忙趁热打铁——
“陛下,奴婢听朝上有些忠正之臣道:兵部于尚书始终不主和议,又频更边境朝臣,更巧言蛊惑郕王殿下,将此前陛下从内宫选派去边城监军的镇守太监,都私令斩杀了好几个!”
喜宁心里很有数:从他决定以‘议和’事来讨好皇帝开始,他与现在总掌战事且坚持主战的于尚书,就是站到了绝对对立面。
那么,难道还傻傻等于尚书来找他的麻烦吗?
就在今日,一定要勾起陛下的疑心,让这位兵部尚书再也不能翻身。
何况……喜宁看的分明,于谦为人原本就不讨上位者喜欢,把柄也多得很——他还曾当众说过‘民与社稷为重君为轻’这样的话。
喜宁心道:便是圣人的话,也不是句句能挂在嘴边的。
君为轻?但君轻却能要了你的性命呢!
图穷匕见,既然都点到于谦的名上了,喜宁顿了顿,到底把话彻底说明白了:“此举可谓是挟外寇而为内患,别怀异心!”
‘异心’二字,只要在朝臣身上扣实在了,便是恕无可恕的死罪。
*
姜离掌下还按着于谦的奏疏。
简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借鉴的昏君模板不少,但可以借鉴的太上皇模板就比较少了。
刨掉朱祁镇这个有特殊留学经历的太上皇——剩下的太上皇,甭管是李隆基这种安史之乱后‘被太上皇’幽闭不出的;还是乾隆那种,名义上做了太上皇但其实军国大事没有一天放手的伪太上皇,都不太适用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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