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神舟上,居然能看清最远的那艘火药船上,来回走动巡逻士兵的面容!
这若是在战场……
根本无需姜离多做解释,如岳云般在沙场多年的人,在拿到这样利器的一瞬间,自然就想到了其在战争中的妙用。
*
临安城,岳宅。
韩世忠自然也是如此,甚至他都没有拿到半成品实物,只看图纸就能明白,此物件在将来战场上会发挥多大的用处!
同时,他也明白,岳飞为何私下将图纸交给他,而不是留在京城的兵部——若是这图纸进了官署,那说不定金人比他们先造出来呢!
韩世忠想到这儿,不免叹气:这次他们夫妻俩是难得分开两路行动。
但他心知,京中夫人这一仗,其实并不比他回到楚州后的北伐仗好打,甚至更为紧要。
来自叛徒的刀,可比来自敌人的刀还难防备,捅的还要疼。
“这份图纸……”
韩世忠接过岳飞的话:“你放心,我明白此事的要紧!将来带回兵营研造,也必是交给全家都在我军中的心腹军匠。”
郑重其事保证过后,韩世忠又不免好奇:“鹏举,这种前所未见的军中利器图纸,你是从哪里来的?”
岳飞忽的沉默了一下。
倒不是格外要隐瞒韩世忠,而是此时岳将军突然发现:他竟然还没问过那位官家的实际年纪。
不知她是如岳云一般年纪的孩子,还是与柔福帝姬年岁相仿,跟自己算是同辈人……
以至于一时竟不知如何对旁人称呼她。
于是最后只道:“是一位心系家国的小友所赠。”
而岳飞一瞬间的沉默和这般含糊的称呼,都令韩世忠更好奇了:“是个身份神秘的能人异士?”
岳飞:嗯,这么说也没错。
她身份是很神秘……应该说世上没人比她身份更神秘了。
于是点头。
韩世忠边仔细收敛起这张图纸,边心痒难耐道:“鹏举啊,你还信不过我吗?替我引见下你这位神秘‘小友’如何?我保管守口如瓶!”
岳飞如实道:“并非我不为韩兄引见,而是她此时因有要事在身,正在外游历。”
韩世忠点头:“那就等人回来,说定了,一定要为我引见!”
想到将来两人见面,韩帅必然会出现的受惊情景,岳飞忽然升起些数年未现的年少促狭心性。
轻松明湛的笑意从他眼中倾泻出来,如一地皎洁月光:“好。”
“等她回来,我必为韩兄引见!”
**
三日后。
神舟停靠在一处树木葱茏而无人迹的小岛旁。
岛上还有淡水河流,很适合安营扎寨。
面作土色(并非形容词,是真的土色)的朝臣们,难得精神一振!
陛下说过,等到驻扎的岛屿上,就不会再做稻草人了——不少官员甚至喜极而泣,我们,我们终于活下来了!
他们甚至想对着甲板上一排前同僚版稻草人鞠躬致谢,多亏了你们贪腐的实绩够强大,才能脱颖而出,免了我们身受剥皮揎草之苦。
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哪怕被安排去做苦力搬东西,他们都欢欢喜喜去了。
可见生物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强的,既然没有享不了的福,也就没有吃不了的苦。
这些官员们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搬重物,砍柴火,生锻炉,做苦力都是幸福人生。
姜离站在神舟高高的船头上,看小蚂蚁搬米似的一条队伍,不停从船上往岛上搬运着东西。
旁边是身着戎装,拿着最新精修版望远镜的岳云,正在试验镜筒长度和倍数。
“龙场。”
岳云侧头:“官家说什么?”
姜离笑道:“这就是龙场悟道之所啊。”
等离开这座岛屿的时候,她就不只是拥有观音心肠了,还是拥有火器傍身的南无加特林菩萨的观音心肠!
**
与此同时,浙东运河一艘寻常的客船上。
陆宰正头疼的要命。
他在明州市舶司干的好好的,孰料陛下临走前,竟然一道圣旨把他调到临安做秘书少监,还令他举家搬迁。
何为秘书少监,即掌经籍图书的副官,基本等同于皇家图书馆副馆长……
陆宰: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官家!
他甚至想到了:不会是陛下看到他,想起了他们陆家藏书世家之名,想要把他调到临安后将陆家一锅端了,把他们历代藏书占为己有吧?
这样的事儿……感觉当今陛下也不是干不出来啊!
但圣旨难违,无论心里怎么腹诽,陆宰还是得满怀忧虑地赶赴临安。
这几日,他们一家就在运河上飘着。
而陆宰的头疼,不只是为了上任,还为了眼前十三岁的少年——
“到了临安城要谨言慎行,不要惹事知道吗!”陆宰都不知道第多少遍嘱咐幼子陆游了。
这孩子虽才十三岁,但……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知世事艰难云波诡谲,极易意气用事。
尤其是这孩子生的不巧,刚出生没多久,就赶上了靖康之变。以至于童年就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陆游六岁的时候,因金兵势凶不能挡,皇帝到处乱窜,官员们也得跟着逃难。
当时陆宰一家也不得不踏上流亡之旅。好在有一支当地义军,其首领陈彦声很敬佩陆宰一家的为人,就邀请他们跟着义军一起行动,帮着保护陆家的妇孺。
也就是说……别的小朋友六岁在学堂里读启蒙四书五经。
陆游的六岁,则是在杀金军的义兵群中,学着舞刀弄枪。
他目之所及,人人谈起山河破碎都是或痛哭流涕,或目眦欲裂恨意滔天,每个人都欲杀身报国——若没有这等心性抱负的,也不会加入义军抗金,早就跟那位官家一样往南方逃窜了。
有这样的童年,陆游养成了个什么性子,简直不必再说。
更何况他还有个叔父陆宲,就是强硬主战派,当年靖康之耻,在陈留当官的陆宲不过是个管着财政的文官,当时金军一到,陈留的守将都跑了,倒是他站出来组织被留下的士兵和百姓抗金,竟然守住了陈留。
不过,正因这种‘越权渎职’之举,陆宲不但没有受到奖励,反倒被宋钦宗罢了官……
而陆游,一向很敬佩父亲和叔父的抗金之志,立志也要做抗金人。
既如此,在听闻陛下竟然欲跪金人以求和后,十三岁的陆游简直要气死了,又听闻临安百姓民怨沸腾,不但去街上贴奸相秦桧的榜帖,甚至想要刺杀秦桧——不由深恨自己不在临安,不能加入义愤的百姓做点什么。
此时听父亲的嘱咐,陆游也只是不走心地应下。
陆宰:心累。感觉不久的将来,要想法子去牢里打捞儿子。
船靠岸。
刚下船的陆宰父子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一块条状油炸面。
陆宰以为是港口上谋生的百姓,虽有些被强买强卖的不快,但见眼前人须发皆白,还是道:“老人家,多少银钱?”
孰料,老人家喜笑颜开:“不要钱!就是散散炸油鬼,让南来北往的官人都添些喜气!”
他看陆宰神色茫然就知道,这必然又是一个还不知道大新闻的官人——这就是他守在港口上发炸油鬼的缘故:可以震惊别人!
“这位官人还不知道?金国的细作秦桧已经死了,朝廷下旨北伐了!”
陆宰:?!
谁死了?朝廷要干啥?
这是什么船上方三日,世上已千年的变故!
第93章 民心所向
临安向来繁华。
何况自朝廷南渡后,以皇帝为首的一众求和苟安之人,又在临安重建明堂,修太庙,宫殿楼观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以至于若有北地人来到临安,只怕会一个恍惚,以为这是曾经的北宋都城汴梁。
直把杭州作汴州。
以往陆宰到临安来述职,看到这等繁华靡靡之态,都是颇为堵心的:只怕再过数十年,朝野间臣民就会习惯于这等屈辱换来的苟安。
故而从前,他都是刻意不去逛这临安城的游玩之处。
但今日,陆宰带着儿子直奔众安桥去——那里有临安府最大的娱乐场所,北瓦瓦舍。
那里是整个临安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至于官员上任事……陆宰不是迂腐人,直接把什么‘皇家图书馆副馆长’任命给扔到脑后去了。
要是朝廷真的下旨北伐,谁要蹲在临安城看管图书啊!
*
十三岁的陆游叼着老翁送的炸油鬼,觉得自己要被挤扁了。
他出生的不巧,没见过北宋都城开封瓦舍的盛况,只从长辈们怀念的描述中想象过那种繁华。
但今日后……陆游想,他再也不必想象了!
并且因震撼在脑中写了八首诗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后世学子再添一份背诵重担。
安乐桥旁人烟浩闹、摩肩擦踵,热闹非凡,大逾过年——
瓦舍是种复合型的游乐场所,不但有售卖各种杂货、酒食的摊位,还有各种文艺汇演的台子,包括但不限于戏曲、杂剧、傀儡、探搏、皮影等表演。
颇有种‘瓦舍大舞台,有梦你就来’的开放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各色炸物的气息。
陆宰父子已经从码头的热心老翁处听闻了炸油鬼的来历:前相公实细作秦桧,被当朝油炸掉了!
普天同庆!
而不知从哪儿开始流传,炸油鬼就是炸秦桧,于是在各种精致小吃无数的临安城,平平无奇的炸油条,一跃成为最顶流小吃之一!
之所以说是之一——
老翁热心指点陆宰父子:“除了炸油鬼,现到了临安城可一定要吃定胜糕。”
“前日韩将军、岳将军领旨出征,百姓们夹道相送,便有那机灵的糕点铺子,在糕饼上印了‘定胜’二字。”老翁笑得都看不见眼,像是一朵绽放的大丽菊似的:“两位将军都留下银钱,买了一份带走了呢!如今谁家不做定胜糕吃。”
陆宰父子谢过滔滔不绝的老翁,急急奔赴城内,像小马过河一样,去亲自感受下临安城的现状。
这一路走来,见到无数炸油鬼的摊铺。
人人眼上都洋溢着过年一般的喜悦。
秦桧死了竟然有这种效果?
陆游见此不由感慨:“爹爹,临安民情竟如此激愤!”
不……
陆宰的疑惑就在这里;要知道他这十天没干别的,就是在明州和临安之间奔波了。
他清楚的记得,上次他到临安城向陛下回禀明州神舟筹备事时,临安城内虽也有不少飞书、榜文,散着‘秦相公是细作’‘陛下不当求和’等话,但民情尚不至如此。
是什么?激的百姓如此同仇敌忾?
且对秦桧之死,朝廷北伐如此庆幸?
很快,陆宰父子找到了答案。
啊,原来(又)是当今皇帝,宋之万民君父啊!
怎么说呢,真是个不意外的答案。
毕竟,当今陛下在令人失望这件事情上,从不令人失望——
众安桥是南宋都城临安最热闹的去处,市口自然立有一块异常醒目,用来张贴朝廷布告公文的板榜。
现在,这板榜上就贴着宋帝写给金国皇帝金熙宗的《进献誓表》刊印版。
其实陆宰如果不在船上飘着,作为官员,应该能从官府邸报上更早看到这份亲笔乞和书。
确实是陛下的亲笔,因皇帝对自己的字非常自傲,常遍传群臣,让人夸赞他。
当然,如果只看字迹的话,皇帝也确实是有骄傲的缘故:跟他爹昏德公一般,书法造妙,世所罕见。
但陆宰一如既往没心情欣赏皇帝的书法。
而才看了个开头,陆宰父子俩就险些同时患上高血压。
“臣构今进誓表,伏望上国圣降誓诏!自此后宋世世子孙,当谨守臣节……”[1]
“爹爹!”陆游伸手扶住父亲。
陆宰推开儿子的手,想要坚持自己迎接这无与伦比的精神挑战。
又看了几行后,陆宰:“……还是扶为父一把吧。”
醒木一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传到陆宰父子耳朵里——是瓦舍里的说书人,正在为不识字的百姓念着这份《进献誓表》,而且还格外体贴翻译成了通俗易懂版。
一字一句切齿说出这宋的皇帝和宰相,是如何像切开肉饼一样,毫不怜惜地瓜分国土奉于金人,言辞又是何等卑微——
“……上令下从乃世之常理,今我宋乃下国,与上国金朝划定疆土,永世不违。”
“自此淮水中流以北,尽归上国!”
围着听说书的百姓,有不少跟陆宰父子一般都是今日才入临安城来,不明情形才特意跑来瓦舍听书。
此时一听就懵了,既如此划分国土,岂不是淮北、陕西、河南河北……都归了金国。
故而不少带着河南、陕西等中原之地口音的听书人当即发问:“那我们这些流移在南之人怎么办?”
他们算什么人呢?
亡国奴?
说书人声震云霄:“陛下亲笔进献表中有旨:北人见则遣归上国。”没错,就是亡国奴,是要被遣送回去的亡国奴!
醒木一拍话锋一转,说书人忽然跟下面的某位听书人互动起来:“我瞧客官一身血煞气,莫不是北面来的义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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