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则穿紫色官袍,因年过五旬,面容上自然已经带了显而易见的岁月痕迹,但却未见暮色沉沉,依旧是目如点漆气度渊秀,神采如峙玉。
姜离面对孤岛上的火器轰鸣,心脏都未有跳的这么快。
况且,与其余伸脖的大鹅朝臣不同,这两位对自己投注过来的目光专注好奇且……温柔。
这一瞬间,姜离无端就想起了于少保第一回给自己送定胜糕的神色。
那样相似。
她经不住就眼眶一热,好似孤舟入港。
然后……
急于与她交流情报让她安心地柔福,毫不迟疑当即就走上来开演了。
姜离努力调整状态:这也太考验人了!!
——在已然知道内情的易安居士和梁将军面前,顶着完颜构的皮不说,还要表演富有脑干脊柱缺失美的构言构语……
上次让姜离感觉这么有挑战性的事情,还是两个好友当面有感情分角色朗诵她写的海棠文学……
所以,姜离表演完毕,干脆利落把头一歪。
先晕为敬!告辞!
不过,大约是总算从海上回到陆地,见到了终于想见的人,听到了最在意的北伐消息,姜离后来是真的昏睡了过去。
她的记忆停留在柔福吩咐侍卫:“将陛下的躺椅好生抬上马车,回程路务必放缓,莫要颠簸了陛下损伤龙体。”
以及群臣山呼:“帝姬当真是德逾古今,达孝过人!”的赞美声。
马车的帘子落下,在沉黑的密闭空间内,姜离终于痛痛快快无声笑了一场。
而后在车马辚辚的规律声中睡了过去。
*
直到马车到了临安皇城门口。
躺椅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的动作惊醒了她。
目之所及的景色,让她想到第一天到这南宋,睁眼也是见到这座凤凰山。
不过,那时候她还看到了奢靡到骇目,把她一个当过十多年太上皇的人都惊了一下的完颜构住所。
然而今日目之所及,却只有皇城门后各座官署破旧的,甚至大半都是茅草披顶的房舍。
看着,实在是太心酸了。
姜离想到她收敛回来的稻草人家产明细,准备跟柔福说说,资金还是充裕的,拨点款给官衙修修吧——先不提什么朝廷脸面的问题,主要是劳动环境太恶劣:这种屋子夏天不得热透了,上了年纪身体虚的朝臣只怕受不住。
“官家!”
姜离闻声转头:是小云的声音啊。
这几个月相处的太熟,姜离此时只是睁开眼睛人还纹丝未动,岳云就第一个敏锐发现她醒了。
岳云想:官家终于醒了!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姜官家的了,然而今日港口上的一幕,看的岳云再次震撼,解锁了另外一种钦佩之情:姜官家原来还是隐藏的戏曲界台柱子!
然而在看到姜官家与帝姬对话过后,干脆利落吧唧晕过去了,岳云:……
要不是在群臣百官面前,他真想走上去把人摇醒:官家!官家怎么这就晕啦,您忘记演我这一趴了!
故而此时听到岳云的声音,姜离内心不由小小愧疚了下:怎么能把云崽忘记。
于是抬手抹把脸,继续认真上戏:“来人,将岳云送去大理寺听候取审!”
簇拥在圣驾(其实是柔福帝姬舆驾)后群臣都惊了:啥?陛下你说啥?
虽说还没有从皇帝口中听到他认定的叛乱事件版本,但照之前回来报信的船员所说,陛下之所以只是不良于行,而不是直接驾鹤西行,还得多亏了人家小岳统领!
要知道朝臣人尽皆知,岳云是皇帝为敲打岳将军当作人质绑架了去的。
可人家小岳统领显然是个实心人,既领了‘统领护卫’的官职就兢兢业业,哪怕禁军造反,也能迅速组织船上的船夫杂役,于叛党中保了陛下一条命。
可现在,皇帝在说什么?
要把小岳统领送去大理寺?!
听听,这是人话吗?
然而更不是人话的还在后面,只听皇帝怒道:“朕此番受伤,都是他救护不力之罪!其子有罪,其父焉得领重兵在外?”
群臣:陛下真的……一点未变啊。
对外恬堕猥懦,窜身不耻屈膝无惭的,对内,尤其是对忠臣良将,倒是很会罗织罪名重拳出击。
若是从前,陛下这道旨意下了,他们也只能尽力求情。若是陛下一意孤行,一道金字牌发出去,他们也无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现在……许多目光带着深切企盼,落在前方柔福帝姬身上。
帝姬只穿着简素常服,然而此时身影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宛如穿了一件明黄衣袍。
她示意宫人落舆,然后走到皇帝身边,望着皇帝道:“陛下刚遭兵变叛逆,圣心不安也是有的。”
“陛下放心,自今日后,臣妹必安排得力的护卫在清景园周围守着,保管陛下能清清静静养着。”
“你好筹谋!”
皇帝才说了一个词,柔福帝姬就从善如流接过来:“至于小岳统领,此番护卫陛下必是有功的,陛下是此时气怒交加,迁怒冤枉了人去。为免将来陛下醒过神来后悔,臣妹就斗胆做主了。”
她转向岳云,温和说出早就约定好的话语:“小岳统领是该去一趟大理寺——他们在审理此番叛臣罪行,小岳统领去将海外叛乱事分说清楚便是。”
“之后,小岳统领就离了临安,去岳帅军中吧。”
群臣只见皇帝怒拍躺椅。
倒是柔福帝姬温柔按下皇帝的手:“陛下别再拍了,自个儿手不疼吗?做妹妹的倒是怪心疼的。况且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剩下的事儿我都会安排好的。”比如大理寺那边,放心歇着就行。
皇帝愤愤闭上眼睛。
而岳云,是用上了十九年来所有演技,才没有表露出不该有的关切和不舍,只是在旁人看来,神情略有些复杂的行了个礼:“官家,臣……告退。”
不,是辞行。
再回来的时候,会给您带好消息回来的!
岳云转身离去。
围观群臣:啊,果然是岳帅的儿子。旁的不说,岳氏满门对赵宋真的已经仁至义尽!
**
岳云来到了大理寺。
一切都如姜官家上岸前与他说过的那般,由他与大理寺讲明海上事,且完成为二百个‘英勇护驾船夫’定下功绩领取厚赏的最后一环。
不,不只是最后一环。
官家之所以让他来大理寺,也是让在他离开京城去见父亲前,名正言顺去看一眼——
岳云走出大理寺正堂,走向东边庭院。
南宋朝廷南渡后官署都是现建的,这大理寺也不例外,其内有一座用于审讯犯人的……风波亭。
而此时亭中安放的并不是桌椅和刑具,而是一口油锅。
一口当朝炸过,如今也还装着奸臣头颅的油锅。
岳云走上前去:他在海外遗憾错过现场,如今临行前看一看也觉痛快。
油炸物本就不容易坏,何况又经过仵作的特殊处理,依稀还能辨别奸臣面目。
之所以只有头颅,是因为秦桧伏诛之后,天下民怨沸腾依旧一时不能消解。甚至有万民书递到宫里,请求按照古之旧例处置:此等叛国细作哪怕死了,也该于菜市口枭首示众以谢天下!
帝姬为消民愤,下令将几口油锅分别拖到几处热闹的菜市口去,进行了对奸臣的分段巡回复炸安定民心。
但最初的那一口油锅,帝姬却下令放在了大理寺风波亭内。
大理寺官员以为帝姬是在警示群臣叛国通敌的下场,只得含泪收下了这份重礼。
此时岳云站在这里,他的手抚上了风波亭外的松树。
松涛如啸。
片刻后,岳云抖擞了精神。
他这就要出发去与父亲会和了,正好可以给父亲看一看,他这几个月的进益!
*
在群臣恭送皇帝被抬进清景园后,夕阳沉没了下去。
这真是漫长……但令人喜悦安心的一日!
对许多朝臣来说,飘在海外的皇帝,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生怕他回来,破坏现在的一切,再次将所有人的努力报废掉。
可是现在,这把极爱背刺偏生杀伤力又极强的恶剑,被强行封在了这处院落——
故而朝臣们望向清景园的目光,再不似从前沉郁无望,而是充满快意:陛下你也有今天!
而姜离望着关闭后的清景园:啊!我终于也有今天了!
总之——这是每个人开心的原因不同,但都很开心的一天。
**
姜离从没想过,到了南宋的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快乐的一天。
不只是因为一切顺利按照计划走完,她从此可以进入躺平退休阶段。
更因为柔福的话:“今日群臣皆在,只好先锁门了。但我已经特意安排了半日假期出来,明下午就请易安居士和梁将军来见姐姐。”
姜离眼睛发亮:早几个月就备下的待客之仪终于要用上了!
然而快乐还不只于此,柔福更拿出一个意外的惊喜——
“姐姐还记得我在港口上对你说过,岳帅已经打到南阳了吗?”
姜离点头:南阳可是她挺熟悉的地名,是《陋室铭》里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里的武侯祠所在处。
柔福笑眯眯递上一封岳将军送往临安的奏疏:除了战报军情,还有单独要送给‘官家’的一封手书,因知官家尚在海外,所以请柔福帝姬来日转交。
“岳将军既至南阳驻扎下来,自然去祭拜了武侯祠。”
“因见武侯祠屡遭兵燹,岳将军心有所感,于武侯祠内挥笔写就《前后出师表》。既为《出师表》,自要赠予陛下。”*
姜离:这是什么双厨狂喜!!
**
见姜离抱着《出师表》,根本不用喝酒就陷入了陶然醉去的状态,柔福就把空间单独留给姜离,先行离去。
她应该也累了,今日就好好休息吧。
有事也明日再说——
其实岳将军送回来的,除了单独送给姜离的《出师表》外,还有一封信:是他截获的金国使者欲送往南宋临安的一封书函。
柔福体贴替姜离关上门,反正明日还要过来,且正好明日人全,再一起商议一下。
第100章 博戏之神
盛夏午后,太阳炽烈到蝉鸣都有些有气无力。
而皇城清景园内却一片蕴凉的方外净土。
当年完颜构初次跑来临安准备在此建宫殿的时候,就是春夏交接,故而在自家园子修葺过程中,很注重避暑之效。
庭院深深,廊庑掩映。
垂下的帘帐后,能隐隐见到被风轮拂动的吊窗花竹。
不但景致消暑,手边的食物也是——全都是当年开封城内出名的夏日小吃:漉梨浆、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冰雪冷圆子、甘草荔枝膏……
梁红玉笑道:“听帝姬说起,官家是过来后就忙着出海事。”这些本土点心都没有尝几种就走了:“我们已经尝过了官家的牛乳茶方和‘开封菜’。现在请官家尝尝当年开封城的小吃。”
姜离捧起水晶盏,吃了一勺晶莹剔透的水晶皂儿,皂角米与绿豆的清香交杂,甜意从舌尖一路滚到心口。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比跟易安居士、梁将军、柔福在一起吃甜点更令人欢喜,那就是——边吃甜点边玩博戏。
“官家已经将经图上的玩法都记住了?”李清照手边的小食桌,摆的最近的并非甜点,而是一壶真一酒。
听姜离点头表示已经掌握了玩法,她便将手中一盏酒一饮而下,骰子在指间令人眼花缭乱地灵活转动,直到稳稳落在桌上铺着的打马图上。
语气里有难以隐藏,也完全不需掩饰的欢欣畅意——
“那就开局了!”
易安居士一世,最爱的除了诗、酒、金石外,就是博戏。
那是她自己都干脆承认的‘予性喜博,凡博者皆耽之’有时候甚至会为之‘昼夜忘寝食’。*
不过……那对她来说,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自打家国破碎,她亦辗转流落,不只是曾经珍藏心爱的博戏器具多失,更要紧的是不再有玩博戏的潇洒心境,以及……能够陪她玩博戏的知己之人。
如今,庆幸的是,这些又都有了。
但不幸的是,没有时间了!
如今身兼内外数职的易安居士,跟柔福一样,忙的恨不得把自己拆成好几个。
今日实实在在是‘偷得半日闲’:乃柔福帝姬在得知姜离的具体返程日期后,特意东挪西凑,将朝事公务提前的提前,不要紧的暂时压后,才海绵里挤水一样挤出这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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