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六年,张太皇太后下旨选秀,令两京,河南、山东等地符合条件的,十三至十五岁女子入京待选。
她就是这样进宫的。
只是她入宫的时候才将将十三岁,太皇太后也挺喜欢她,就先做了太皇太后的女官。
因此高淑妃是这宫里最懂宫规,也最清楚宫闱中的那些尘封的,带着血腥气森然旧事的人——
先帝明宣宗朱瞻基,子嗣上就有些艰难。偏生仙逝的又早,三十八岁就驾崩了。
彼时后宫里有子嗣的,只有如今的孙太后育有皇子朱祁镇、吴贤妃育有次子朱祁钰、以及元后胡善祥(因无子被废)育有两个公主。
除此外,其余的嫔妃,都在先帝驾崩后得到了晋封,比如嫔升妃,妃升有封号的八妃或贵妃。
然而,除了升封,还得到了——谥号。
“惠妃升贵妃,谥端静。”
“赵妃升贤妃,谥纯静。”
“吴妃升惠妃,谥贞顺。”[1]
……
高淑妃在两页发黄的故纸堆上,看到了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以及她自己。
在最后的最后,有一句表彰她们的话语:“委身而蹈义,随龙驭以上宾。宜荐徽称,用彰节行。”[1]
高淑妃不由想起初入宫闱时,曾经不慎经过一回请嫔妃‘自愿追随先帝’的宫殿,明明是夏日,却散发着一种凄冷阴异的气息。
“喵!”
高淑妃回神,发现是她方才有些用力,把猫按痛了。但猫也没跑,只是叫了一声。
她忙抱起小猫哄了哄:“哦,乖,乖……”
忽然就不可抑制的泪如雨下。
眼泪渗入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皮毛里。
小猫无知无觉,抬起头来舔了舔主人的面庞,细声细气叫了两声。
这声音又弱又小,很快消散在殿宇内,就像那些美丽的影子,消失在深宫之中。
**
乾清宫。
兴安回禀郕王求见。
姜离停下正在画麻将图纸的笔:“正好,朕也有事要找他。”顿了顿又格外嘱咐道:“别给郕王备果仁茶,备清茶。”
朱祁钰入座后,看着在条案前作画,身体看起来已经不错的皇兄,不知怎么开口——
他本不想来的,但孙太后嘱咐他一定要问明皇帝不入后宫的缘故,美其名曰,你们是兄弟,不比旁人,说这些话更便宜。
朱祁钰:啊,完全没觉得兄弟间这个问题更好开口!
他尴尬地喝了两口茶后心一横,索性硬着头皮长痛不如短痛的直接问。想着要是皇上生气骂他也好,这样他就再也不用干这种活了。
不过,皇帝没有生气,而是很自然地笑道:“哦,你问缘故啊?”
“就是这回重病的后遗症——朕以后再也不必进后宫了。”
朱祁钰一口茶就喷了出去。
姜离:看,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嘱咐人别准备果仁茶,不然又要呛个好歹。
朱祁钰:这是我能听的吗?!
见朱祁钰吓得整个人失去了颜色,姜离不由觉得很有意思,笑道:“怎么?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着朱祁钰‘真的吗,我不信’的震惊眼神,姜离慢悠悠给他举例子:“宋高宗赵构,在被金人追的时候,不就吓得‘矍然惊惕,遂病痿腐,故明受殂后,后宫皆绝孕。’了吗。”[2]
“受惊大病之后,这种事很常见的。”
朱祁钰整个人还是震惊的失去了逻辑思维,仅剩下本能逻辑思维在运转。而他虽是皇族,但也是臣子,有御前应答的潜意识:如果皇帝自比明君就要附和,自谦为昏君,就要赶紧反驳(甭管心里怎么想)。
于是他下意识麻木回答道:“皇兄何必自比宋高宗,皇兄文治武功,海内属望。”
姜离不知道朱祁钰这是臣下的本能,听他这么说不由怜爱地看了看他:看看,给人孩子都吓得开始说胡话了。
于是也不开口了,体贴给了一盏茶的时间缓和心情。
朱祁钰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但完全不知道怎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在他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兴安的话,皇帝也正好有事要召见自己,于是生硬转换了话题。
他声线还有点发飘,小声问道:“皇兄寻臣弟有什么吩咐?”
就听皇帝忽然问道:“你对殉葬如何看?”
第10章 殉葬事
朱祁钰听到‘殉葬’两字,神色也不由凝重了起来。
这是与他也息息相关的事儿。
因开国至今,不只有几朝天子驾崩,宫中嫔妃殉葬,而是——连王府宗亲都不能免。
在朱祁钰听来,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并无什么好厌“你与我说一说,正统年间各王府殉葬事。”
“是。”
姜离特意问朱祁钰这件事,并不是为难他,倒算是某种程度的术业有专攻。
朱祁钰身上是有宗人府差事的:大明设宗人府,以掌皇家玉牒,所有宗亲的生老病死,婚嫁谥葬都归宗人府管。而从太祖时,就有各位亲王担任宗人府官职的旧例。
比如朱棣就做过太祖年间的宗人府右宗正。
朱祁钰作为皇帝的亲弟,也是如今宗人府的管理者之一。
听皇帝问起宗亲府上殉葬的旧例,朱祁钰整理下了思绪,从他印象最深,最惋惜的一桩开始说起——
几年前,周宪王朱有燉于蕃地开封府过世,消息传到京城后,宗人府上禀一事:周宪王生前曾于御前呈请‘他一世无子,死后不想让阖府妃嫔从葬,家中还有父母的妃嫔可以归家’。如今宪王过世,请皇帝定夺,是遵照祖制而行,还是按照周宪王生前的心意?*
朱祁钰垂眸,神色黯然:“当时皇兄有旨,按周宪王之意行。只可惜……”
只可惜圣旨到达开封的时候,周宪王的庶出弟弟朱有爝已经继承了王位,并且早已将王妃巩氏,以及其余六位夫人,全部按照祖制从葬殉死。
人死不能复生,朝廷便只给了谥号追封。
两人是坐在窗旁说话,阳光映进来,朱祁钰的眼睫垂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这当真是值得惋惜之事,或许宪王生前也曾在府内透露过此事,安慰过女眷。
她们原以为,能够平安度日终老,甚至可以回家,然而……
朱祁钰说过最惋惜的这一桩后,又一一历数起了旁的殉葬事。有的时日旧了,他也不能全部记清,亦或是各府本就呈报的模糊,还要命人去宗人府取来卷宗核验。
*
两人说了良久。
久到兴安甚至进门请旨,是否要备郕王殿下的午膳。
朱祁钰这才惊觉,自己待了大半晌午,随即又头疼起来:孙太后那边还等他复命,而他又在乾清宫呆了这么久。等下要是就回太后一句‘陛下说不行了’,太后会不会气晕过去?
姜离摆手:“你不必去回,这件事朕自己去说。”
朱祁钰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人的话题转回殉葬,朱祁钰望着他道:“皇兄,今日既然说到这儿,臣弟也请旨如宪王当年所言:来日府中嫔妃不必从死,年少有家者放归。”
听他这么说,姜离倒是忽然想起,在书上没看到景泰帝生前对后宫的安排,但夺门之变后的朱祁镇替他安排过了:“(景泰)死后以亲王葬,谥曰戾。妃嫔唐氏等赐帛自尽以殉葬。”[1]
“皇兄?”见皇帝迟迟未开口,朱祁钰不免唤了一声。
他没觉得皇上会不答应,周宪王的例子在前嘛。只要现在得个允准,他就去宗人府记一笔。
姜离的手指虚虚滑过面前一卷卷文书,摇头:“不必。”
朱祁钰:?
姜离非要听朱祁钰将整个正统朝的妃嫔殉葬史说一遍,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自己就能从宗人府调阅妃嫔殉葬的记录,但她还是听朱祁钰说了半日。
她需要从朱祁钰的描述里,确定朱祁钰的态度——对殉赞事,他是沉痛惋惜,还是莫不关己,甚至是推崇备至。
姜离慎重地观察着。
朱祁钰对殉葬事的想法,不仅仅关系着她此次废除殉葬之事的做法,更关系着……她对自己的大明昏君生涯规划最重要的选择,没有之一。
如今,她得到了答案。
“今儿是四月三十日。明日就是初一的朔朝。”
“小钰,明日,就在朝上,上道奏疏吧。”
由郕王上奏,而不是圣旨直接压派——
她也想看看,朝臣们会有什么反应。
*
兴安原本只是进来给郕王备膳的,谁料在退出去之前,被皇帝叫住:“你亲眼见过妃嫔殉葬。”
流金一般的夏日,兴安却忽然觉得殿内空气一滞。
自然,他是永乐年间入宫,已经见过了三朝行事。
皇城中殿宇深深,总有阳光照不到之处。兴安骤然听到这个发问,像是有蒙尘的粘腻蛛网扑面而来,缠绕着他也完全不想回忆的旧事。
皇帝侧头盯着他:“兴安,你怎么看?”
兴安当场就跪了:陛下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想我去死?祖宗留下的规制,我一个内宦能怎么看?
于是他只能一板一眼,条件反射回答道:“诸位先娘娘,身受天恩浩荡,锦衣玉食荣养宫中。故而天子龙驭宾天,诸位娘娘守义节追随而去。”
他说完后,听到皇帝发出了一个字:“呵。”
**
天恩浩荡。
锦衣玉食。
在高朝溪成为高淑妃前,并不知宫中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出生在一个殷实厚道的寻常人家。
父母对小女儿很是喜爱,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兴奋出门走亲告友,路过小溪时,见朝霞下奔流不息欢快的小溪,给女儿定下了名字——朝溪。
也是取自一句宋朝的诗“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希望女儿一生过得如此安稳顺遂,朝对溪,暮看云。 *
高朝溪还记得自己被选中,要被有司官员带走送上京城时,父母叩首跪谢天恩,哭着送她出门。
泪眼滂沱并不像送她出嫁,而像送她出殡。
“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如是安慰父母。
然而初初入宫,她就被各种规矩惊住了——
“在紫禁城内,甭管是妃嫔还是宫人,衣食住行,支领所有用物,都要禀明尚宫局,再由监官复核,若私相授受冒领财物,皆处以死。”
“妃嫔宫人私自与宫外传递文贴,不管是写贴的,还是传帖的、知情不报的——皆斩。”
“在宫内,烧香祈福是有定规的,若是私祭禳告,违宫规与领香知情者同死。”
……
彼时因水土不服,有秀女病了,然而宫规也是内眷不能唤大夫入内看诊,只能告诉宫人你的症状,然后让人给你拿药来吃。
十四岁的高朝溪难免又害怕又苦恼:在这宫里,好像真的很容易死掉。
她看向宫内葳蕤却整齐的花木,而活着的人又会被修剪成这样,一丝儿也不许旁逸斜出。
不,高朝溪想,她们甚至还不如花木,花木病了还有花匠直接来照看,她们却不能。
但她答应过爹娘,她会好好活着。
她学的很认真。
慢慢竟也适应了,甚至还有余力教一教旁人。
高朝溪原就是那种,哪怕身不由己,过的是像面团被压在模具里那般严丝合缝的日子,也会尽力让自己和别人过的好一点的性子。
她作为淑妃,又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出身,对后宫规矩了如指掌,会在规矩内寻些乐子。
譬如去岁,她便以‘后宫女子当学《女则》《女训》,效仿历朝贤女’的旧例为由,领来许多笔墨纸砚和颜料,请了素日与她性情相投的妃嫔,一起将贤女故事画成图,听上去冠冕堂皇,一点不坏规矩。
正为她的性情,在皇帝‘异常事件’后,年轻的嫔妃们,才会像一群惶恐小兽一样,聚集到她的宫里来问淑妃姐姐怎么办。
她没有法子。
*
“抹云。”高朝溪轻轻放下手中的小猫,对身边一直如同影子一样陪着自己的贴身宫女道:“我听太后说,为给陛下龙体安康祝祷,过两个月宫里会放一批宫女。”
“我会想法子求太后与皇后娘娘——你出去吧。”
宫女能离开皇宫的机会,也不常见:多是国有战事、天子有恙、或是京中有什么地震日食,才会为了‘天和’而放人。
抹云生的面容平平,脸上永远看到什么表情似的淡漠。
此刻语气也如表情般平静,却有着不容转圜的固执:“我会陪着娘娘。”
她跟淑妃不一样,她是拼命进宫的——父亲要把她嫁给有钱人家吃喝嫖赌,且得了杨梅疮的儿子,来换取丰厚聘礼弥补家里的亏空。
病重的母亲变卖了所有的头面,给舅舅磕头给她换了一个贿赂选官入京的机会。
那时还叫周二姐的她,是在上京路上遇到高朝溪的。
她取出糕饼分给饿肚子的自己。
入宫后,她容貌很寻常,没有被选为嫔妃,做了猫狗房的宫女。
后来被淑妃把她和猫一起带回了长春宫。
然后,原本叫‘周二姐’,进宫被叫做‘含翠’的姑娘改了名,成为了抹云。
“你想要换个名字?那我想想……”高朝溪很快笑道:“那从我名字的诗句里给你起一个如何?”
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
抹云。
她们的名字在同一句话里,那么,以后生死都在一处。
从前那个死地,母亲拼命把她送出来,她也拼命逃了。好容易到了这里,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她已经习惯了宫女生活,她不愿出去,母亲必然已经病逝了,父亲……那不是她亲人。
如果这次注定要死,不管是几十年后,十年后,甚至十天后。
无论这次死期在何时……抹云想:她都不逃了,娘娘若被逼着殉葬,她就陪娘娘一起。
**
五月初一。
天未明。
姜离对着镜子,像个衣架一样动也不必动,由宫人前后忙碌服侍换好了帝服。
她难得发自内心露出了一点笑意。
自然,她不喜欢当昏君,不喜欢呆在这陌生的封建王朝。
但既然来了,她就无比庆幸身上穿的的龙袍。
因在这诸般道理讲不通的皇权时代,她是皇权本身。
兴安小心递上内阁送来的奏疏:其实这是陛下昨晚就该看的,但陛下说,今早要早起所以要早睡,就放一边去了。
奏疏上写的是今日各部要呈奏的要事——说是上朝议事,但朝臣们基本不会突如其来在朝上奏大事,然后让皇帝当场决断,这岂不是为难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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