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要事都会提前奏疏回明,内阁拟好建议,给皇帝充足的准备。
上朝(尤其是朔望大朝),就走走流程,有点像是公开课,内容是早就排练过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姜离拖延症犯了,本来昨晚的预习工作,今早才看:目之所及除了端午大节的祭祀礼法事,其余显然都是兵部事宜。看来是于尚书正在整顿兵部与军务。
姜离只打眼一看,就略过去了。毕竟她就是打眼一百看,也没有什么意见——她是已经看了一个月的史料,也了解了些军国大事,但要让她改于谦的策划,就相当于,一个业余军事爱好者(入门一月),给国防部长提军防意见一样。
一言以蔽之: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请你别出发。
姜离是不会靠着几本史册,自以为知道历史,就认为‘优势在我’,对于谦等人防备瓦剌的战术指手画脚的,不然,她跟朱祁镇本人有什么区别?
她抬手拿了块美味点心:是掺了艾草,做成栩栩如生莲蓬状的糕点。
这是高淑妃宫里送来的。
姜离已经认全了后宫女子们的面容。出于颜控的敏锐,她对高朝溪印象很深。
虽然行事规矩一点儿不错,但她眼中有遮也遮不住的灵动,像是山间清泉小溪。
于是当高朝溪递上所写的思慕君王的诗词,又带着得体仰慕的宫妃笑容请自己去她宫中时,姜离想的就是:她不笑应该更好看。
或者,她将来若是肯真心笑,必是更好看。
姜离再次低下头看写满了军国大事的公文。
事关朝政,她不懂的事,不会干涉。
但有的事情,无需什么过人的才华,杰出的本事,敏锐的思维才能有所决断。
只是天理昭昭。
只是——
天理不容!
**
正统十四年,五月一日。
奉天殿。
三遍金钟鸣毕,文武百官已然按例从东西角门入,于丹墀下序立静待。
待宦官鸣鞭讫,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殿内。
百官行礼拜曰:“圣躬万福。”
东方既白,天色由昧爽渐渐晴明起来。
姜离于龙椅上望出去:是个好天气啊。
第11章 废殉葬
奉天殿。
群臣虽肃立于各自的位序,但不少人已经面容庄严的开始走神:端午可是三节两寿之一,是官场上人际往来的重要节点。
维护好人脉,某些时候的作用绝不下于干好公务。
直到郕王出列有事启奏,才将一众文武惊醒。
废除殉葬?!
郕王怎么忽然想起这一出来?
*
片刻的寂静后,朝臣们对此事做出了反应。
跟姜离想的差不多:绝大部分朝臣震惊过后,都保持了微妙的沉默。
当然这种沉默的成分也很复杂——
自然有善意的,觉得殉葬事实在是凄惨,碍人伦伤天理,只是这是皇室祖制臣子不好置喙,说不得一顶大不敬帽子就下来了。
也有完全无感的,自家官高爵显的反正殉不到他们的女儿身上,纯纯莫管他人瓦上霜心态,站一旁看热闹。
也有不赞同的:哎呀世风日下啊殉葬这种烈女行为,都不许了?只是碍于是一位亲王提出此事,顾忌着要得罪郕王,就没开口。
——朝臣们保持沉默的原因是什么,姜离倒也不太在乎。她不需要人心服口服,行动上服就行。
只要这次保持沉默,就说明会畏惧。
那就,一直畏惧着顾虑着沉默下去吧。
不过不做声的虽是大多数,但发声的少数因为跳得高叫的响,也显得很热闹仿佛声势浩大。
尤其是言官御史,上可谏皇帝下可参百官,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达反对意见。
御史沉声道:“郕王殿下此言差矣!”
随即开始经典的引用说明:“太祖曾有言:修身正家为本,而正家,最要紧的就在于谨夫妇——明夫妻之纲,正上下之序。”
“而夫死,女子从死于地下方为烈,若能久于夫家侍奉翁姑(公婆),也可勉强算是贞,但若是如郕王所言,夫死后,妇人们各自归家若无其事过活,岂非毫无妇德全无纲常!”*
姜离:坏了,早知道早上不吃饭了,这会子恶心想吐还怪难受的。
而言官御史会跳出来阻拦,朱祁钰也有准备,他很认真引经据典回复道:“圣人有言,生死乃天地之理。汉之文帝也曾说过,厚葬重服,实在是伤生破业……”
姜离看着昨夜显然做了功课的朱祁钰,心道: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要知道朱祁钰从小虽也有名师教导,但作为养尊处优的皇子,其掉书袋的本事,哪里能比过从科举卷死卷生走出来的朝臣,何况是身经百战倚马千言的言官。
于是难免被言官带跑——
果然,才辩了几句,御史就开始了挖坑:“前朝元,都有‘丈夫死国,妇人死夫,义也’之道,难道我大明礼法理学还不如外夷?”
朱祁钰蹙眉回道:“资治通鉴有言:‘人生各以时行耳。’”*
他说这话本意是时移世易,何必拿大明去与元朝相比。
然而御史多半都是抬杠上瘾,专门会捉人痛脚的存在,立刻抓住朱祁钰话中的歧义道:“那郕王殿下之意,竟是祖宗礼法已然‘不合时宜’了?”
朱祁钰气到了:怎么平白诬陷人!这可是连亲王也担不起的罪名!
姜离眼见郕王气的像是松果被人无耻偷走,却又没有证据甚至被人倒打一耙的愤怒松鼠。
朝上能看出郕王怼不过言官群体的,何止姜离一人。
兵部尚书位列二品,站位很靠前,于谦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思及昨日郕王来见他之事,执笏板准备出列。
*
时间倒转一点。
昨日朱祁钰回到宗人府就开始冥思苦想写奏疏。
他写完后心里也不踏实,出门寻找外援去了——
寻外援之旅很方便,因大明的京中官署基本都集中在承天门(即现□□)外。朱祁钰从宗人府出门,对面就是吏部礼部,旁边就是兵部,都是走几步就到了的距离。
按说这种事该去问礼部,但这种皇帝单独交代的密事,朱祁钰还是选了更信任更熟悉的人,直奔在内府十库事上与他合作过的兵部于尚书。
于谦听过后道:“此盛德事。”很快明白了郕王的顾虑,表态道:“若有言官以祖制相挟,臣必为言之。”
朱祁钰安心许多,又请于尚书不必立刻出来帮他:毕竟是皇室祖制,且于大人又不是礼部官员,过后很可能被御史记小账参奏逾职。
况且昨日的朱祁钰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这相当于是开卷考啊,提前得到了题目,应该能辩过御史吧。
结果今日就被御史挖了坑。
于谦听得出这句话刁钻难答。
然而,就在于尚书笏板已经抬高了一半时,忽然听到龙椅上的皇帝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绝非愉悦,细究起来,倒是有几分……瘆人。
**
姜离扫了几眼6688帮她整理的‘驳斥殉葬’的典籍论据,最小化了视线里的电子屏。
“谢谢,但我没打算当庭开辩。”
都做皇帝了,何况还是昏君,为什么要讲理?
以理服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有金子在手,饿了后却不用金子去买粮食,而是用金子打了一把锄头,现开始从头种地一样多此一举。
*
“你。对,就是你。”方才说话的御史,见皇帝不知从哪摸了个铜杵出来,指了指自己,示意他往前走。
旁人也罢了,于谦和朱祁钰同时一怔,怎么觉得这一幕这么熟悉……
朱祁钰立刻担忧起来:皇兄啊,可不能当庭砸御史!若是打了言官会被雪花一样的奏疏淹没的!
姜离还真没准备用杵砸人。
她这纯粹是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天天敲钟敲的,今日走之前顺手就把杵就揣在袖子里带来了。现在发现用来敲敲龙椅(反正都是金),点点人还挺好用的。
被皇帝点名的张御史有点懵,尤其是皇帝还让他站到最前面去,边问他科举出身做官履历,边认真打量他。
方才我宏论礼法入了陛下的眼?我要飞黄腾达了?
张御史内心朦胧的喜悦才升起,就听皇帝说:“宣德四年中举,长的也人模人样——堪配伺候先帝。”
原本在郕王和御史庭辩过程中,一直在吃瓜的文武百官,通通一窒。
伺候谁?
皇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安排道:“方才你道‘丈夫死国,妇人死夫’,如今先帝诸位娘娘已经追随去了地下,你也别闲着,这就去好好伺候先帝吧。”
御史脸色瞬间煞白:方才还在做梦飞黄腾达,现在发现自己好像要飞往西天。
丈夫死国可不是这个意思啊!皇帝也不能曲解圣人言论吧!况且他堂堂男儿怎么能殉葬,他还有大好前程要为国奋斗呢!
“陛下……”
‘最终解释权归朕所有’的姜离敲敲龙椅打断张御史,安慰道:“放心,朕也会给你升一级官职,赐个谥号的。”
朝臣们集体懵掉。
御前的锦衣卫可不懵,早得到过吩咐,今日要皇帝指哪儿打哪儿,见棒槌一指就上前就拖着张御史往殿外走。
北镇抚司诏狱了解下?
“陛下恕罪!”先开口的不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吓傻了的张御史,而是都察院新任一把手邝埜——正因为这个职位,担负着领导责任邝大人不得不出面求情,言官不兴杀啊陛下。
然后,他就收到皇帝一个笑容。
邝埜从这笑容中读出了‘咦,邝卿也想念先帝了吗’的意味。
微微战栗下,邝埜的话就转了个弯,从求情变成了请罪:痛陈张御史言辞不当,竟然还冲撞了郕王。
就在邝埜准备求皇帝饶人一命,张御史下回一定不敢再犯之前,就听皇帝用一种朕真是宽容大度的语气道:“无妨,下辈子注意点就是了。”
邝埜当场噎住:不中用了。
在朝堂呆了数十年的他已经看明白:旁人求情是无用了,陛下明摆着要这位言官,要不认罪要不认死。不知为何,陛下对于废除殉葬事这样坚决,似乎是谁挡谁死。
于是邝埜立刻抽身退步,嗐,到时候给他请个好点的谥号算了。
张御史被拖行出去的事越来越真实,方才还发过言的御史们都脸色又青又白。
姜离淡然看着反对的言官:这世上,脖子够硬跟命够硬,总不能两全其美。
既然这么喜欢看旁人去死,那自己也感受一下便是了。
即将被拖出殿的张御史,从未觉得死亡如此切身。他原以为自己是个甘愿文死谏的人,然而,被锦衣卫铁钳似的手像拖死羊一样往外拖,火辣辣的疼痛和恐惧忽然就击垮了他——
“陛下!臣有罪,止妃嫔殉葬乃盛德事!”
此话一出,其余言官也纷纷被惊醒似的伏拜求饶。
原来,你们也知道死掉很可怕啊。
见张御史改口认怂,锦衣卫的手停了停,不过见御座上的皇帝依旧漠然,他们也就继续开始拖人——甭管死罪免不免,陛下生气了活罪总要受的啊,先去诏狱里蹲着吧。
顺手还把人嘴堵上了,咆哮朝堂可要罪加一等,他们这完全是好心。
随着张御史被手动禁言,朝堂一片死寂。
其实姜离是想过的,也从史书里看到了很多明朝言官悍不畏死的案例,她做过预案:如果大批官员非要死谏怎么办?
出生在红旗下春风里,她从没亲眼见过人被剥夺生命,也很不愿意人死。
但如果这些人非要为了让女子继续殉葬而死谏,那,只要他们舍得死,她绝对舍得埋。
只是居然没有出现这种死骨头,姜离也有点意外:不是说大明御史都不怕打不怕死,在朱元璋跟朱棣这两位杀神皇帝跟前都不怂的吗?
余光扫过旁边左右门神似的兴安和金英,姜离才了然:哦也是,王振擅权七年了,真正悍不畏死的言官,大概被王振搞得绝种了。
怎么说呢,果然世上没有纯粹的垃圾。
只有放错的资源。
而她从前留下王振,也有一重原因正是为了今日——
她看得出,哪怕经过方才那一出,这满朝文武依旧是绝大部分认定事不关己的。
然而,在姜离的计划里,他们可以沉默,但不能事不关己,更不能消极怠工:因废除这宫廷王府的殉葬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止各地殉葬之风,是必须要各级官员们来执行的。
下一道朝臣们不敢反对的圣旨很容易。
但要让这些人真的愿意主动动脑,想法子去做成这件事,难度就不同了。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劝他们:你们要有同理心啊,你们不心疼女儿吗?换位思考,你们自己若是女子不难过吗?
姜离很清楚:以上这种话,当然是没用的。
毕竟她不是来到了热血少年漫,嘴遁和爱可以说服一切。
在成人世界,没有什么比利益更好用: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人是不会知道痛的。
所以,姜离要让他们知道,不给朕干好这件事,刀子会捅到你们自己肉里哦!
*
就在满朝文武以为‘废除妃嫔殉葬事’已然完结,甚至吏部尚书都已经准备出来走流程回禀他心中的要紧事时,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深深叹了口气。
在一片肃穆寂静中,十分明显。
众人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刚才陛下笑了,都发生了可怕的事,现在陛下怎么还叹气起来?!
不祥的预感很快成真。
只听陛下苦恼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不过区区废除殉葬事便如此拖拉纠缠,真不如从前王先生在时,万事都料理的雷厉风行处处趁意。”
姜离直接点名兴安和金英:“王先生的血经抄的如何了?朕怪心疼的。”
被问到两人,耳朵和寒毛一起竖起来,齐齐打了个哆嗦。
兴安负责小心回话,老脸上全是诚恳表示:王公公昼夜为陛下抄经,心意之坚感天动地,如今时日未足,宁死也不愿中断以免坏了修行。
金英则忍不住怒视下头朝臣:怎么?看不起我这个东厂督主?是不是王振平时坏事做尽,所以你们你把我当成好人了是吧?
所有今天出言阻止陛下,以至于陛下思念王振的官员,我东厂都要请你们去喝茶!之前王振把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碑扛走咋没见你们这么积极??
不但他们——
原本沉默以对‘废除殉葬’事,觉得与自己无关可以高高挂起的官员们,一听‘王先生’也立刻把耳朵支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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