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立刻收回手。
只见柔福取过拨香炉炭火的小火钳,伸长胳膊拎起了这件衣裳。
“这是跟金国国书一起送来的,‘渊圣’的衣裳。”
据说(但柔福推测大概率是演戏),这是她那‘苦命’的皇帝哥哥,私下恳求了金国使臣,托他带一件衣物给自己主持朝纲的亲妹妹,盼她顾念血脉亲情,与金议和早日接他们回去。
当然,甭管是金人,还是送衣裳的太上皇,心里都门儿清:哪有什么血脉亲情啊!
他们不过是在靠‘孝道礼法’这个大帽子来约束柔福。
同时,他们倒也没有完全把希望寄托在礼教‘威逼’上,还软硬兼施,顺便带来了利诱——
就是衣裳上的大片文字:赵桓表示自己才是先帝的嫡长子,是正儿八经继位祭过宗庙的ⓨⓗ皇帝。比起来,九弟(完颜构)自不如他正统。
若是妹妹肯跟金国议和,然后接他回去,他保证立刻以太上皇身份禅位于有‘止两国战事之功’的亲妹。
言下之意:妹妹,跟金国求和吧!等我回去后,给你皇位不说,还替你顶着完颜构。咱们岂不是妥妥的双赢?
也算是花了大心思的诛心挑拨之言了——
但凡柔福跟他们一样,是个‘国家可以亡,我权不可失’的人,就难免不被这个诱人条件打动。
柔福一脸嫌弃,转着火钳给姜离复述完了上面的文字信息。
用火钳拎着一件衣裳看上面的字难免不方便,但柔福很坚持:“实在是不想碰,据送国书的使者说,‘重昏侯’哭的凄凉,在上面擦泪来着。”
其实此时亲人将拭过泪的帕子相送,倒也是一种‘致以血泪之痛’的常见寄情方式,之前完颜构的生母韦皇后,就曾托金国使者给儿子带过这种泪帕。
完颜构见了,当朝哭晕过去,那叫一完美遗传宋徽宗,见过宋徽宗的老臣们,一点儿不怀疑这绝对是亲生的父子。
只是完颜构虽哭撅过去,倒是没有瘫痪(其实还不如瘫痪了),醒来后更坚定‘孝道’,向群臣表示:‘亲爹亲娘在受苦,我受点委屈给金国下跪怎么了?你们还不得表扬我?’
但同样的招数,对柔福来说就是纯纯恶心。
姜离一听这还是泪衣,立刻一个后仰:谢谢妹妹!这要是真不小心碰到了,哪怕不是自己的手,都得恶心到洗秃噜皮。
柔福将这件脏东西扔回盒子里去,钳子也扔进去不准备要了。
姜离就问:“朝臣们什么反应?”
估计要吓到朝臣们了:如今开封刚收回来,肯定怕死了帝姬被污染源激活徽宗血脉。
柔福点头。
君臣名分在这里,朝臣们不能直抒胸臆,说出‘让早该死的渊圣死五国城里吧’,只能力劝帝姬一定不要走上与金求和的老路。
低段位但心怀正气的人如是劝道:天子的孝道跟百姓的孝道不一样——既然渊圣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朝臣们直接开始拿天子标准来谏帝姬。力陈:天子之孝,不只在于父母,更在于守住宗庙社稷!
“金人屠戮百姓,万姓涂炭,如此国仇家恨深耻大辱,帝姬当摒弃私情,舍小节而就大义,屈己以全天下万民!”
说的实在点就是:帝姬啊,您别动摇,别管整这些死出的太上皇啊!
帝姬请在天下万民大义和自己的孝道名声里,选择天下大义,不要顾惜自己!
但朝上可是有高段位的朝臣——成年人做什么选择,成年人什么都要!
经过雪乡二圣+完颜构三位奇行种的洗礼,在宋的官场六起六落,如今正在第七起的李纲老相公,做出了高段位的发言。
“帝姬,渊圣此言,与先帝不符啊。”
“当年先帝可不是这样嘱托的。”
李纲老相公是最有资格睁眼说瞎话(划掉),最有资格转述当年先帝说过什么。
“当年靖康之难先帝北狩路上,也曾托人带话回来给臣等:不必以他为念,雪耻拒敌为先。”
宋徽宗说过这样的话吗?
那无所谓,反正他又不能掀开棺材板来跟李纲对峙。
在李纲心里,能在辈分身份上压制渊圣,是先帝唯一能给国家赎罪于万一的机会了。
于是李纲也老泪纵横,看起来哭的比传说中的渊圣还惨:“帝姬是孝德过天的人,自然要遵从先帝的‘父言’。”
群臣叹为观止:啊,死了的太上皇,真是好的太上皇。
**
“活着的太上皇,真是好太上皇。”姜离看问题的角度,跟群臣们不太一样。
她原来还在想,什么契机禅位给柔福。
现在,机会这不就自己跑来了?
‘完颜构’得知赵桓这封信,为保全自身抢先做个太上皇拒收赵桓,岂不是其基操。
姜离:宋,神奇的朝代。
人家别的朝代顶多是当皇帝竞聘上岗,她在这儿想当个太上皇还得竞争……
不过,就以她的丰富经验,过往履历和百分百太上皇好评率——
姜离:这是我的岗位!
第110章 团战集结
船行向北,秋日渐浓。
岸边景色已然从两行翠绿,渐染秋金。
姜离看着窗外的景色,心情也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有些惆怅:原本她这太上皇就业方向,绝对属于稀缺工种。
但架不住这是个神奇的时代,姜离确实碰上了千年难遇极其严峻的就业形势——
南宋初,别的多不多另说,但太上皇绝对多。
除了完颜构这位出名的太上皇,他的下一任皇帝宋孝宗,同样把皇位给了儿子,自己做了太上皇。这还没完,这个受禅位的皇帝宋光宗……也禅位给自己儿子了。
再加上雪山二圣,也就是说,从靖康元年到绍熙五年短短七十年里,两宋连着五位太上皇。
主打一个《传承》。
什么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太上皇多了,难免就不值钱了。
而且细算起来,完颜构还真不如宋钦宗的身份正。
宋钦宗是北宋开国以来第一个嫡长子登基(也就是唯一一个),而且是亲爹手诏。
不过,姜离对自己的太上皇核心竞争力,还是非常自信的。
那真是上能衬托皇帝,下能精准带走奸臣,还有特殊buff,能搞祥瑞——
当年小钰那里都不需要气氛组。
而柔福这里是双太上皇加帝姬登基的困难模式,姜离表示:你就自己挑吧,是想要篝火狐狸叫,还是让开封府的人吃鱼发现鱼肚子里有‘帝姬登基’的纸条,还是想斩白蛇,都没问题。
柔福于愁绪中露出笑容:就是,她这都有满分太上皇了。
那个皇帝哥哥就算是回来当柴劈,都嫌不够易燃。
*
姜离想起方才柔福进门的时候,神色是有些复杂,不单纯是厌恶。
想了想问道:“金国那边送来的消息,除了这个重昏侯的泪衣,是不是还有旁人的?”
柔福点头:“还有韦太后(完颜构登基后遥尊生母为太后),乔贵太妃等人的手书。”
如今还在五国城幸存下来的女子们,都如同蓬草,尽力在苦痛荒漠中找到存活下来的生路。
姜离记得,史册上完颜构杀岳帅与金求得苟合后,确实接回了宋徽宗的棺椁和自己的生母韦太后。
韦太后离开五国城的时候……6688已经贴心调出了资料。
果然,乔贵妃这个名字也曾出现过。她将这些年自己攒下的银钱,都送给了金使,请求他们好生护送韦太后回去。又与韦太后哭道:“姐姐此去,莫忘记此地苦楚。”*
乔贵妃自不愿意永无归期,终死五国城。
于是倾尽所有期盼着这回去做了皇太后的姐妹,能够劝说皇帝,记得敌国还有亲故苦苦盼救。
只是,这种希望寄托在完颜构身上,比镜花水月还要虚妄。
柔福垂眸,面容看上去很平静。
但姜离看得到,她握着茶盏的手已经用力到青筋毕现。
如果说真有什么人能牵动一二如今柔福的心肠,会让她在举刀的时候,担忧其被敌人堆到刀前来做替死鬼——那便是曾经与她同苦的宋俘女子。
只是,这种在乎,却不能表露。
最好让金人以为,她最在乎,不,唯一在乎的只有礼法上的皇帝兄长,你们有什么冲他去。
不要再惊扰五国城其余的人。
柔福有时也会在深夜里惊醒,抹去额上冷汗,觉得粘腻似血珠。
将来,若宋军真的能直捣黄龙府,不,只要宋军渡河拿下河北之地作为藩篱。
金国会不会恼羞成怒,屠戮现成的宋俘来出气?
可她不能停下。
难得陷入情绪中的柔福,忽然感觉到手上的杯子被人往外抽,抬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下意识放了手。
而接下来被冰冷坚硬金银器硌到的手心,就多了一团毛茸茸的温热触感。
就见姜姐姐把猫放在她手里以做安慰:“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什么,我也在想。”
“有一个方法,或许能尽早救她们回来。”
在看到宋钦宗泪衣前,姜离其实不太有把握,拿不准金国的态度。
不过现在看来……金国国书的口吻虽然还是很强硬,但宋钦宗这件写满字的泪衣,传达的才是真相。
金国想和谈!
更急切于和谈的一方,总得先拿出点诚意来不是?
更何况,托岳帅的福,她们手里也是有筹码的——完颜宗弼还在开封城内痛苦蹲大牢呢。
据云崽送给她的信:他们从军中专门负责处置细作的刑官中,挑了个最会做人的专门去审讯完颜宗弼,好得到更多金国情报。
当时柔福听到还一愣:咋审讯个完颜宗弼,还得要八面玲珑最会做人的?难道完颜宗弼会吃情感攻势这一套?
姜离笑眯眯:不是善于人情世故的会做人。而是物理意义上的会做人。
柔福:……懂了,原来是能把人炮制到求死不能的‘做人’。
现在小岳统领的说话方式,跟姜姐姐真的好像啊。
而此时,柔福听姜离再次提起了完颜宗弼,有些犹疑:“姐姐的意思是,拿一个被榨干情报的完颜宗弼去换……”
顿了顿,柔福已经自己反应过来,“不,自然不能跟金国说换她们。免得金国以为奇货可居。”
“是说要换先帝梓宫回来?”
“而先帝既然归朝,要葬于皇陵,自然需妃嫔子女守灵。”
在如今金国更想求和的形式下。以四太子完颜宗弼换一个皇帝棺椁,以及一些宋俘女子‘添头’,确实置换成功概率很大。
只是……
柔福站起身来,在船舱内踱来踱去,眉头不能舒展:“只是如此一来,总有放虎归山之患。”
完颜宗弼,确实算是只老虎。哪怕他这些年屡战屡败,也是因为自家这边有武松的缘故。
不能否认,一旦放他回去,会给金国增添助力。
姜离摇头:“前半段咱们算是想到一起去了。”把宋徽宗的棺椁要回来,宋俘女子们只是‘扶灵还乡’。
这不光是迷惑金人,在姜离的计划里,宋徽宗的棺椁可是有大用处的!
姜离接着道:“但咱们不会真的放完颜宗弼回去。”完颜宗弼作为主战派,这些年屠戮了多少百姓,如今被岳帅所擒获,怎么可能放他活着回去。
柔福道:“那姐姐的意思是,咱们这边到时候不履约?”她略顿了顿,想了想会面临的事情,还是坚然道:“好。”
这当然会有一定麻烦,比如肯定有朝臣与某些读书读成死脑筋的文士儒生要谏:我堂堂华夏礼仪之邦,怎可失信于外夷?
但柔福是个实用主义者,哪怕她这个掌政帝姬被人骂‘无信约’也无所谓。
完颜宗弼她不放!
然而,就见姜离又摇头。
“方才你跟我说起的李纲老相公的做法,给了我很大的灵感。
成年人不做选择,什么都要!
“失约的不会是你。”姜离道:“如果这次操作好了,咱们里子面子都有了不说,还能让你在登基路上名正言顺更进一步。”
姜离把她的全盘计划,从头到尾跟柔福说了一遍。
柔福越听眼睛越亮。
姜离最后搁下笔的时候道:“只是这件事,李纲老相公至关重要……”
她话音还未落,柔福就道:“之前我就想让李老相公来见真正的‘官家’,姐姐总不肯。”
姜离:主要是原来在她心中,李老相公是那种包公脸+海刚峰性子,特别大道直行刚正不阿的那种。她有点苦恼于跟太过严肃正直的人相处。
但如今看来,李老相公完全是可以一起商量坑人的老狐狸嘛。
至于外表的方正——就当他是只方脸藏狐!
正事要紧,还是开诚布公地相见直言比较方便:毕竟,这回不再是她和柔福两个人就能唱下来的双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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