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的帝姬点头道:“君父尸骨无存,确实该请皇兄出面。”
有敏感的朝臣已经嗅出了端倪:李老相公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要‘请’陛下下罪己诏的意思。
——罪己诏一下,禅位诏书还会远吗?
*
皇帝依旧是坐在躺椅上被抬来垂拱殿的。
李纲相公板着一张方正的脸,向皇帝说明今日事。
然而却见皇帝没有一点觉得自己错了的意思,反而皱眉怪责起了群臣道:“朕还记得当年国家危难之时,是诸卿推举朕登基为帝。”
“当时朕就推辞过,父皇皇兄尚在,朕怎好登基?”
“是诸卿一意坚持!”
“不但如此,给朕拟的登基诏书,还特意写了‘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道朕便是宋室光武帝。”*
“连朕的第一个年号建炎,都是虑到光武帝的年号‘建武’,特意所取。”
“诸卿都忘了不成?”
群臣:救命。这种案底就不要翻出来了。
李纲相公的脸更方了。
第113章 双重禅位
垂拱殿。
当今皇帝出现的时候,满朝文武期待的是十三年前在这座大殿中发生的事件,能够再次历史重演——
宣和七年,先帝下了罪己诏,接着就忙不迭(甚至不惜装一把瘫痪)写下退位诏书,将皇位甩锅出去,自己向南逃窜。
朝臣们:说实在的陛下,这些年你像极了先帝的样子,曾是我们最大的痛苦。
但现在,我们真正需要你效仿先帝的时刻到了!
然而,一如既往。
皇帝永远走在跟他们背道而驰的路上。
看起来不但没有下罪己诏的意思,甚至还很委屈,提起了当年登基旧事,直言你们不都是劝进朕登基的人吗?
甚至最后还来了一个神情和语气都特别欠打的反问:“啊?”
凡是当年劝进康王登基的朝臣,通通想吐血。
哪怕知道眼前这位皇帝真芯子的人们也不例外。
比如李纲老相公:就算是在演排好的剧本,但架不住这世上的实话它伤人呐!
光武中兴……
虽说登基诏书也好、年号也好,肯定都是要挑好的典故来写,但在古往今来的明君里,特意选了光武帝,自然是寄托着北宋灭亡后天下臣民的心声:他们需要一个光武帝刘秀这样的皇帝。
然而……
其实当年天下大乱,神器之归并非只有完颜构一个选择。
比如太祖一脉的赵子崧,还有魏王赵廷美(赵匡胤、赵光义之弟)一脉的赵叔向。都曾经流露出想要争夺皇位的意思。
只是绝大部分朝臣还是向着康王靠拢。
一来,康王是近属之尊,礼法上顺位继承第一人。二来,当时宋钦宗脑子一如既往不好使,还奢望这个弟弟率兵勤王,就给他封了个兵马大元帅……
许多朝臣被这两道光环吸引而来,纷纷劝进请康王登基。毕竟早日定下皇位归属,才能令有所出,天下臣民万众一心重整山河。
虽然也有一些跟康王接触过的朝臣,心里有所疑虑,这位看起来不太像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
但矬子里面拔将军,就他吧!
还能……多离谱呢?
老天在上,世上总不会有人比前两位皇帝还离谱吧?
老天爷用事实给了侥幸心理的人们一记耳光:强中自有强中手。
总之过去十年,如噩梦一场,当真是皇帝的每一次软弱求和都是希望破碎的声音。
*
皇帝发言过后,朝堂一片被哽住的寂静。
朝臣们时隔多年,倒是再次体会到了当年徽宗朝的‘宰执诸公无语。’
殿内只剩下皇帝自己的说话声音。
“不过今日,旁的都先放一放。先帝梓宫不得还之事,确实是令朕痛彻心扉,只怕也令天下臣民不安。”
“如今开封已复,朕作为皇帝很欣慰。既如此,朕就下一道抚民诏吧。”
群臣:啊?
抚民?谁?
是的,既然是最后一次上朝,姜离可是很认真扒拉史书,按照完颜构的思路,准备了一封抚民诏。
朝臣们被迫听完了皇帝的诏书,深觉那种熟悉的,被皇帝厚颜无耻震惊的心情又回来了!
“朕御极以来,劳形克己,图保生民……”*
朝臣:?
你哪里图保生民了?你直接放弃了所有北边生民啊!
然而完颜构预判了他们的预判。其实姜离在看到完颜构很多为自己辩解的诏书时,也忍不住从心底升起另外一种佩服:当真是文过饰非的典范。
后世人对完颜构的洗白,其实都不如他自己的水准。
比如在他嘴里,朕为什么不让军队北伐,不给军需粮草?还不是因为军伍征发,民不堪负吗?朕只是效仿古之仁君不得穷兵黩武。
朕为什么‘偏安江南’,那叫偏安吗?那叫群臣奉请朕暂至东南险远之地,以求徐徐图之。
朕为什么不惜下跪求和?除了孝道外,朕更是在以己赎民啊!牺牲自己止两国战火,百姓们怎么不能体谅朕的苦心呢?
皇帝洋洋洒洒念完。
朝臣们:血压!我们的血压!救救!
好好好,功劳全是你的,锅全是我们的是吧!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临朝称制的帝姬,是多么称职多么正常的官家啊。
**
打破朝堂上窒息寂静的,并非来自内部,而是外部——
有小宦官进来回禀:程副将带了一位宗姬还朝,在外请旨候见。
许多被皇帝‘抚民诏’气的头晕的朝臣,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程副将?哦哦,是奉命与小岳统制一起去迎接先帝棺椁的女将。
只是她的任务是接管归朝的女眷们。
此时怎么忽然赶回来求见,还带了一位宗姬?
当年宋徽宗改公主为帝姬,连带着皇亲国戚之女也同样跟着改了称呼,从郡主县主改为宗姬、族姬。
当年开封城破,被掳走的皇族之女不下数百。
如今小宦官既只称宗姬,而无封号,想来是当年宗姬还年幼未得封号。
现下朝上乱成一团,这位宗姬忽然求见……
小宦官继续叩头回禀道:“奴婢已经回过,如今百官大起居未散,请宗姬稍候。然而宗姬说有机密要事,必得面禀柔福帝姬。”顿了顿:“还说,朝会未散百官皆在就更适宜了。”
听了这话,韩世忠将军在旁道:“莫不是这位宗姬知道先帝龙体的去向?”
其余朝臣纷纷道:“韩帅所言有理,那该请这位宗姬上朝来。”
此时,诸位朝臣还想不到,这位宗姬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他们的心声只是:够够的了!
反正甭管是谁,甭管进来要说的是什么事儿,总不会比皇帝的‘抚民诏’更令他们憋屈了。
*
来了。
不光是姜离,今日朝上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如柔福,如岳帅等人,都看向自殿外走进的身影。
这是最后一步了。
在群臣好奇的目光中,这位宗姬一步步走上前跪了。
先阐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又道与绝大部分被送到五国城的宋俘女子不同,她被留在了金国国都会宁府。
而此番归朝前,被金人掳至会宁府的渊圣,曾经找到她,请她务必带一份圣旨给柔福帝姬。
渊圣,就是现在金国扣押的活太上皇赵桓。
宗姬将自己身上缠着的外层腰帛解下,之后用手撕开——
群臣的目光从好奇转为了震惊,因这腰帛里藏着一块看上去就血呼啦次的白布。
显然是有人咬破手指,写下的血书。
已经有朝臣在心底惊呼:这难道是?!
果然,这位宗姬一字一顿道:“臣女替渊圣带了一份噬指而写就的禅位圣旨来!”
*
多日前运河船上。
姜离写完这计划的最后一步——
口中道:“来自一个皇帝的禅位诏书不够排面,给你安排两份禅位!”
北狩的两位先帝,死了的能派上了用场,活的也不该放过,同样废物利用起来。
正好赵桓主动送过‘泪衣’,用画大饼的方式诱惑柔福求和:表示妹妹你一旦与金和谈,接哥哥我回去,我愿意禅位给你。
那么就把他画的饼做出来吃掉吧。
取来一碗甲板上的驴血,姜离亲自操刀,替赵桓写了一份禅位血书。
反正写血诏也不需要多少文采,姜离写的主打一个急切朴实。
此时被宗姬在朝上念出——
“朕与父皇受北辕之耻十数年,九弟康王却全无救驾之心,朕心实寒。如今朕愿禅位于亲妹柔福帝姬,只盼妹妹念在骨肉亲情,早日迎朕等天眷归国,使宗庙大安。朕心诚至,皇妹务察朕意。”
她写的可都是大实话。
完颜构确实没想着接二圣父兄回来,跟柔福这种真想带回父兄的大孝女可不同。
姜离写完之后,柔福不由想到金国那边的情形:金人必要去质问她那位皇兄,怎么敢擅作主张,给宋传此血书?
想到赵桓百口莫辩承受金人怒火的样子,柔福就忍不住在心内诚恳祈祷:皇兄啊,无论什么样的责罚和羞辱,你都一定要挺住。
等妹妹亲自去金国‘接你回来’才是。
*
当时听姜离讲完这个‘宗姬献血衣诏’的计划,负责派遣副将的梁红玉将军有点为难:“官家,这时间上太紧了。”
“只怕短时间内很难在归国的宗姬或者族姬里,寻到一位敢于行此事……”
姜离笑眯眯:“梁将军真是实在人。”
梁红玉:?
“何苦在陌生的未曾接触过的宗姬族姬内,去寻找一个合适的人呢。”
“咱们可以找一个忠勇可靠的人,去做这个宗姬。”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连帝姬都没有人能认全。何况是宗姬。
而被金国俘去的女子们,也并不是都被关在一处,彼此之间不认识也是件寻常事。
柔福笑道:“姐姐是想到了我‘真假帝姬’的故事了?”
姜离点头:“说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最终解释权,只归当权者所有。”也就是,归她们所有。
“拜托梁将军选个得力干将,将来这位‘忠肝义胆’的宗姬,还会是新君名正言顺的好帮手呢。”
**
此时此刻垂拱殿。
宗姬奉上渊圣血衣诏。
所有朝臣都看向了面色惨白的当今皇帝。
他们的心情豁然开朗。
陛下,汗流浃背了是不是?
你看,大哥就是你大哥是不是?渊圣的行动比你可快!
陛下确定现在还不吭声?
要是帝姬接受了太上皇的禅位……
而当今皇帝在保命这件事上,果然从来不让人失望。
只听皇帝道:“渊圣已为太上皇,且北狩异疆十余年。”
“自古至今没听说过太上皇禅位的!若要禅位,必得是皇帝禅位,方可名正言顺!”
文武百官:果然是身段柔软的陛下啊!
只见皇帝顿改方才甩锅群臣的表现,发自肺腑道:“唉,父皇尸骨无存,都是朕的过失啊。取笔来,朕要写一道罪己诏!”
“再写传位诏书于吾妹。”
“朕愿为太上皇,于龙德宫安养!”
群臣心中重石落地。
一位太上皇,一位当今皇帝,争着禅位,这说明什么——
帝姬天命所归啊!
群臣恭请:“还请帝姬万勿迟疑推辞。”
“早即宝位,以定民志。”
第114章 新的一朝
垂拱殿。
朝臣们最终得到了一份异常满意的《罪己诏》。
将皇帝执政多年的失德行为,毫不留情一一揭露。
这当然不是陛下自己写的——
朝臣们眼睁睁看着皇帝冥思苦想悬笔半日,才零零星星落了几个字,最终也只是把笔一抛。
“朕头痛的很,寻个翰林学士代朕拟此诏吧。”
朝臣们:哦,方才写‘抚民诏’的时候,那叫一运笔如飞行云流水,这会子罪己诏就半天写不出。
罢了,也要理解准太上皇:毕竟术业有专攻,上皇的专长原本就不在于罪己,而在于罪人。
那就请人代笔吧。反正官员代写《罪己诏》原就是常事:譬如唐时,就有宰相陆贽代唐德宗写《罪己诏》,亦或是本朝,翰林学士盛度代仁宗陛下写罪己诏。
柔福帝姬闻言颔首:“陛下龙体有恙,那便请李尚书代为拟此《罪己诏》吧。”
李尚书,易安居士李清照。
内尚书原本的职责就有一条是代御批,行诏文。这数月来,易安居士为临朝称制的帝姬拟诏,也是常事。
只是这道诏书,自是不同的:一朝君主执政十余载,每日都有诏书敕令发出。只是其中绝大部分都如石子落地,只在当朝当时激起烟尘,之后便淹没在时日中,待到后人修史的时候早不可见。
但今日皇帝退位前这道《罪己诏》,必是一道载入史册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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