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见宦官抬来小桌,为易安居士放置笔墨,心中感慨:完颜构,这是你的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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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
内侍省押班黄彦节将这道《罪己诏》念出。
才学惊世的文人运笔为刀,将戕害家国的昏君一切倒行逆施落于白纸黑字。
满朝文武:从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汉语。
易安居士诗词遍传天下,此道诏书亦必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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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皇帝在《罪己诏》和《退位诏书》上亲手落下玺印,朝臣们几乎是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漫长的一次朝会啊……不,真是漫长的一朝啊。
漫长到,人的心和血都快要冷透了。
不过好在,新的朝代就要真的来临了。
准新君——是的,现在还是只能称呼准新君,毕竟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三辞三让流程还没走完呢!
准太上皇这才下第一封退位诏,哪怕群臣伏拜恭请,准新君还是要走一下‘避席不受’的流程。
也不耽误事:反正准备新帝的乘舆、服御、仪仗以及登基大典都需要时间。
就在这段时间内,走完辞让流程就是了。
待登基大典后,准太上皇就变成真正的太上皇了。
不过……
说起太上皇,朝臣们不得不想起:金国那个太上皇咋办?
今日陛下当朝斩杀金使,两国彻底断绝和谈可能,那金国会不会拿杀掉渊圣来威胁?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只听准新君悲痛道:“如今父皇龙体被金虏扣住不还,只以朽木代之。吾等做子女的,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将父皇的真正遗骸讨还回来安葬才是!”拭去眼角泪水,发自肺腑继续道:“渊圣皇兄亦为至孝之人,我们兄妹必是同心的。”
群臣:懂了!
主打一个金贼你们不把死去的太上皇给我们囫囵着还回来,这事儿不死不休!
什么?你说你那还有个活着的太上皇?还管不管?
那得这样算,死的是爹,活着的是儿子。父为子纲你们蛮夷懂不懂啊,按照伦理顺序,我们必须先要死皇帝。甚至活皇帝自己也得这样表态,绝不能说出‘别管爹的尸体了,你们先救我!’。
若渊圣真不要脸到这个程度,那……这等不孝之人也不配活着了!
这一日,绝对是满朝文武对宋徽宗好感度最高的一天。
死去的先帝真好啊,有在好好保佑我们呢。
与朝臣们放下心来的神色不同——柔福站在丹陛上,一眼看到站在凉掉的金国使臣旁边岳云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又有些犹豫似的。
“小岳统制?”示意他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岳云是方才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此时见准陛下问起来,就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接下来大军要渡黄河北上,必要与金兵不断的两军对垒。若……金兵直接捆了渊圣到阵前来要挟退兵,亦或是携渊圣攻城叫门,该如何是好?
那到底是皇帝啊,将士们该如何应对?
姜离:啊,好熟悉的剧情,梦回大明了。
“金贼狡诈,今时今日口称和谈交好,却连先帝尸骸都以枯木作假。”
“来日战时,必是以渊圣之名蛊惑军心。渊圣的形貌几位将军都认得,到时候一定不要被金人错骗了去就是!”
管他长成什么样,假的,都是假的,只管打假!
武将们:放心了。
柔福以目光遍扫群臣,见暂无朝臣有事要回禀,便命退朝。
官员们走出垂拱殿时,都不免有些恍惚。
今早走进殿宇的时候,还是披星戴月,但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秋日灿然千阳遍耀开封城。
从这一天起,宋朝新君的家国大义和个人孝道,达成了高度的,令人安心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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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太上皇回到龙德宫的阵仗很大。
朝臣们只见准陛下带了数位重臣,亲自一路将人送回龙德宫内。
陆宰再次生出之前的感慨来:帝姬,不,陛下真是体面人。都到了这时候,孝悌礼仪还做的这么无可挑剔。
因先帝棺椁只是‘如归’,所以无需耗费海样人力物力起建帝陵,转运使陆宰的心情就比别人更多一份晴朗。
并且已经在盘算接下来几个月的开支:既然节省下这么大一笔开支,若来日太上皇闹着要重修龙德宫,倒也有些银钱能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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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德宫。
柔福也确实是提出,要不给姐姐修一下龙德宫吧,起码把一些断壁残垣的宫殿残体清出去——开封城破的时候,这座美轮美奂的宫宇,亦经过战火劫掠,多有破败。
姜离摇头:“不用修了,就留着这样的战损状态吧。”
毕竟她这次做的太上皇,人设不太一样。不是兄友弟恭版,而是被迫退位安养版。
再者,这也会提醒她,有些事情不能忘。
不只是她,与柔福一起过来的李老相公易安居士也好,韩帅岳帅也好,望着这处宫殿,都各有触动。
柔福问李纲道:“老相公见过当年的龙德宫的奢靡华丽吧?”
宋徽宗有好几十个儿女,柔福虽不是最得宠的,但也‘蒙恩典’到过此宫。
年幼的她当年还以为这里是仙境。
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李纲老相公回想起过去的龙德宫,都免不了黑着一张方脸回答道:“臣见过,当年的龙德宫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凡宫殿之饰皆是金器,以至于金屑飞空如落雪。”*
不只如此。
平心而论,宋徽宗是个书画双绝的艺术家没错。
但他还是个皇帝,这就要命了:主要是要别人的命——
艺术家审美绝佳,因此格外挑剔,这龙德宫的殿宇许多耗费千万银钱建起来后,只要宋徽宗皱一下眉,就又要推倒了重来。
柔福提起让刚做完上一任太上皇的姜离,都免不了震惊其奢靡的清景园。
然后摇头道:“跟这里比,那就是毫不夸张的‘寒舍’。”
姜离:……真是老登啊。
柔福站在断壁残垣中。
虽是公主帝姬,但从前的她,跟这龙德宫的一件金器是一样的,是随着帝王心意随意摆弄的‘金枝玉叶’。
后来,也像这座华美的龙德宫一样被战火摧毁至面目全非。
直到浴火新生。
她不会做这样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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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穿过断壁残垣,来到姜离现在的住处。
龙德宫占地面积颇大,姜离当时是选了东南角一处保存最完整的小院住进去了。
这些日子,柔福她们前前后后给她送了许多器物进来,屋内已经布置的很是温馨舒适。
就是院子荒芜十余年,到底显得有些单调。
姜离已经看惯了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问起了诸人都想吃什么——今日是计划顺利落幕的好日子,他们早定好这一日在此处聚餐庆贺的。
姜离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准备食物。
当然,她不会做,也不准备自己做——
姜离当日特意选了龙德宫这一处住所,不只是因为这里屋舍齐整,更因为从最近的东南角门出去,就是开封最热闹的街道之一东角楼街巷,到了晚上还有州桥夜市。
宋是少有的不设宵禁的朝代,曾经的开封入夜后也灯火辉煌,游人摩肩接踵,直到第二天早市续上,简直是一座明珠似的不夜城。
如今虽远不比十多年前,但一切也在慢慢复苏中。
姜离常乔装打扮了出门去逛,就见东角楼街巷的摊贩店铺,一日比一日多,往来行人也日益稠密。
“我这就出去买吃的。”姜离把一条美食街逛的极熟,此时还拿了个小本本,准备给客人们朗诵菜单。
李纲老相公闻言错愕道:“上皇亲自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来吗?”他还以为是留在这里护卫姜上皇的侍卫出去买吃食呢。
才问完,就见跟着姜离出去过的梁将军、柔福、易安居士,以及岳云,四个头齐刷刷摇了摇。
异口同声坚定道:“不会被认出来的。”
李纲老相公:?竟不知太上皇还精通易容术,失敬!
姜离看看铜壶滴漏,时辰也不早了,再晚很多好吃的就没有了。
于是把她的美食单塞给岳云,让他负责记录‘点菜’,自己先进去做妆发。
柔福笑眯眯跟进去:“我帮姐姐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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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到身着襦袄罗裙,面飞红霞胭脂的官家走出来时,别说李老相公,就连岳帅韩帅这等阵前望着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将军,此时都有些忍不住变色,身体下意识就向后仰了仰。
啊,这。
这种艺术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第115章 开封城快乐日
龙德宫。
李老相公拿出帕子,把方才手一抖溅到脸上的几滴茶水擦了下。
姜离:?
大约是有朱祁镇的‘珠玉在前’,她觉得完颜构装扮起来还好。
毕竟做加法比做减法简单——
宋对男子的审美是文雅清秀白皙,到底是君臣上下都酷爱簪花的朝代,总得体貌跟娇花嫩柳相配才是。
既是这样的审美,宋朝皇室又经过代代美人基因的改造,不说个个都是美男子,也都是拿得出手的人样子。
譬如太上道君皇帝宋徽宗,人到中年了着一身道袍,芒鞋竹杖走在磐石之上,还有新进宫的宫人,没认出这是皇帝也能真心赞一句这位道长相貌好。
所以,他们父子算是标准的‘类人群星’。
因外表太像个人样子,常常会让正常人误以为这是同类。
总之,在这样的长相上涂抹妆饰,就是做加法。
姜离想起当年朱祁镇——那才是高难度,毕竟她没法做减法,把那种异乎常人的大脑袋缩小啊。
故而在姜离心里,比起当年小钰和大明朝臣,眼前将相们可实在是有眼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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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帅韩帅从下意识的后仰,调整回坐姿笔直——
他们方才的震惊,倒不是美丑的事儿。
非要形容,更似一种看到活生生变异体的震惊。
就像,一匹马忽然在自己面前长出了翅膀一样惊人……说起翅膀,岳少保实在不能忽略姜官家的眼睛,不知道是怎么妆扮的,看起来比往日大了许多,而且眼睫就像蝴蝶翅膀似的扑闪扑闪。
就,还是太超前了。
虽然眼疾已愈,岳帅还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眼眶。
同时就听到旁边拿着食单的儿子,正在碎碎念‘姜官家语录’给自己洗脑:“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象看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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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很快这龙德宫小院中,就只剩下了韩岳两位将军和李老相公——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他们都穿着极正式的官服,出门去街上走动很容易造成围观效应,若被人认出来,就更会造成轰动的投喂效应。
且他们也不似柔福她们在这龙德宫存放了几件出宫的便衣,于是就只留在这里等着。
岳帅站在窗前,看着这座略有些荒空的院子,转头提议道:这个功夫他们可以去龙德宫别的殿宇庭院中,寻些好看的石木花草移过来。
虽说龙德宫被金人劫掠过,但他们看得上的只有金珠玉宝,什么山石花木才懒得搬走。
李老相公应声起身,还不忘讽刺一句:“那是他们‘买椟还珠’,不知这龙德宫中最贵的可不是什么金玉之物,就是各种石头。”
宋徽宗爱赏石,曾下令各地搜寻奇珍异石送入京城。一块石头的运费甚至能高达数十万贯(足够开封城内上万户百姓之家一年的开销)。
而为了运一块石头,拆掉沿途城镇的几处城墙,毁去几条桥梁,打砸那些碍事的民居也是常事。
于是李老相公想起尸骨不存、无可安葬的先帝,觉得完全没毛病。
一个人一辈子能用的石头是有限的:先帝都用在这儿了,自不必再开山凿石修陵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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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将一相边讨论燕云十六州事,边选了些合宜的花木山石。
院落不大,也无需挪太多过去。
何况岳帅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准备搭个秋千架:姜官家既然很喜欢她那把摇来摇去的躺椅,应当也会喜欢秋千的。
而李纲老相公则是另一种心态:秋千好啊,可以多散散心。
就刚才姜上皇提着裙子活泼出门的样子,给李老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冲击,很是担忧其精神状态。
他委婉表达了此意后,却听正在用手丈量木头的岳帅,很发自肺腑真诚援引姜官家那‘曲高和者寡’的自我评价。
“老相公不必担忧,上皇是个善良守序的性情。”
李纲:……
要不我还是去跟韩帅聊会儿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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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东角楼街巷热闹非凡。
尤其是主街交叉处的板榜前,更是围着一圈圈的人。
在饿了的姜离看来,像是一大笼挤挤挨挨的小笼包。
‘小笼包们’是凑在一起看朝廷刚榜帖出来的准太上皇《罪己诏》。
人人口中念着的都是昏君的过失,而姜离就在这样的声音中优哉游哉逛吃。
易安居士与梁将军往酒楼选好酒去了,姜离与柔福则在逛小吃街,岳云已然将殿上穿着的戎装脱去,只着常服低调跟在后面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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