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朗月郡主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舞姬苍白瘦削的手,指尖蔻丹涂得鲜红,明晃晃的,只看一眼就觉得摄人。
再一打眼,红衣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吕长梁脑中轰地一响,如同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神智一清,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前凑,挤着张笑脸开口。
「殿下,这舞姬忤逆冒上,虽罪该万死,但依臣看来,不如把她送到殿下府上,为奴为婢,结草衔环报答陛下!」
此话一出,满堂震惊。
跪在后头的卢浔几人见了鬼一样抬头,想看看这吕长梁到底是在抽些什么风,然而一抬眼,就被朗月郡主握在那舞姬腕间把玩的手震得失神。
这朗月郡主竟有磨镜之癖?!
卢浔不可思议,大为震惊。
京城里的案件自然也传到了他们这,更何况这人身份实在是贵不可言。因此,北砚官场的人没少往京里使劲打听消息。
没听人说她还有这癖好啊,莫不是这番下来,还真阴差阳错给吕长梁这狗官撞着了?!
卢浔简直是神魂颠倒,恍然若梦。他愣在原地,刚想开口接吕长梁的话捧两句,就听见上首忽然传来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笑。
「吕大人不愧是北砚郡守,就是会做事。」
宁桉慢悠悠起身,面带笑意地走到吕长梁身前,赞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吕长梁大喜过望,刚想谦虚两句。耳畔忽然传来唰的一声破风声,下一秒,脖颈处被什么冰冷锐利的东西给抵住了。
他抖着脸低头一看,尚方宝剑尚未出鞘却已见寒光,他这一低头,正正好抵上那剑鞘。
「啊啊啊啊啊!」
殿内炸响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宁桉冷着脸,看着吕长梁连滚带爬地滚下阶梯,一下撞到卢浔几人怀里,皆一脸惊恐地瞪着她。
「郡,郡主——」
「想来几位大人这般能干,平康坊爆炸一事,调查得差不多了吧?」
宁桉笑嘻嘻地开口,只是那笑容,落在几位官员面上,无异于修罗煞鬼。
「这不,」
宁桉一扫满盘珍馐里硕大明亮的珍珠美玉,笑容阴冷,「诸位背下如此大礼,深得我意。本官自然也要好好担着着巡抚之位,好还诸位大人一个清白。」
卢浔几人抖如筛糠,心脏几乎要跳到脖子上。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里,宁桉一拍手,自有等在殿外的侍卫群拥而上,动作麻利地一扯一收,理出十余张干干净净的桌案来。
「诸位大人,」宁桉笑意盈盈,「此殿灯火昼明,就劳驾诸位将所管范围内与赈灾有关部分写下来,让本官好好看看诸位的爱民之心。」
「请吧——」
侍卫们齐齐拔剑,一时间,彩绘灯笼的亮光被折射出千般变幻,照在在场诸人如金纸一般的面色。
今夜还未过半,从见面到宴席这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了,来自京城,高不可攀的郡主就已经向他们展示了她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吕长梁等人本就因为平康坊的事心有戚戚,眼下更是被吓破了胆,诺诺地互相搀扶着挪到几案后,抖着手提笔写字。
宁桉冷眼看他们一会,俯身在那青衣官员耳畔低语几句,起身扯着那舞女进了后殿。
灯台燃起,大门锁上,后殿内侍奉着的侍女低身离开,确定无人监视之后,宁桉神色一变,一把拽住掀开那琵琶半遮的面纱。
「江晏青?!」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在这?!」
一身舞女打扮的江晏青沉默片刻,反问回去,「你不在京城当你的郡主,跑北砚来做什么?」
「呵,」宁桉冷笑一声,「我爱跑哪跑哪,你少管我。」
「…………」
后殿忽然沉闷下来,江晏青低着眼,那未施粉黛却白得过分的面容煌煌灯火下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破碎感来,宁桉看着他,忽然一叹气。
「行吧,你不是应该跟着巴扎得勒回越国了,你现在出现在北砚,他们也在?」
江晏青摇了摇头,「没有,他们现在应该快到越国边境了。」
宁桉点点头,那几人能光明正大地跑过来,就不怕被抓住。抓住一个越国六子在两国和平时还有点作用,眼下洮山战事一起,和平假象几乎被撕破,抓到后除了杀了泄愤,没有半点用。
越国可不是大景,除了皇位上那个,其他任何人,对于皇朝而言,都是可以放弃的棋子。
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宁桉:「那你跑出来,不怕被他们发现?」
「巴扎得勒并不会主动接近我,就算有意外,阿娘会帮我遮掩过去。」
江晏青低声解释,随后快速开口,「北砚郡背后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越国打定主意要扰乱局势,爆炸案不成,还会有别的动作。」
「我知道,」宁桉微微点点头,「你能在这待多久?」
「五日。」江晏青回答。
他抬起眼,细细地打量宁桉眉眼。一段时间不见,这人面色好像也没好到哪去,还是一副犹带病容的样子。
一双眼睛里却不似以前郡主府中那般轻快着懒洋洋的,漆黑眼眸里酝酿着些晦涩情绪。
后殿里没有燃香,江晏青心底莫名一涩,下一刻,他鼻尖一动,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从宁桉手腕处传来。
「你的手——」
江晏青下意识发问,宁桉一愣,抬起胳膊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弄到的,她胳膊处布料微微黏腻,显出被浸湿的暗红色。
袖口一撩开,手腕处猩红的伤口露了出来,还有潺潺的鲜血小蛇一样爬下。
江晏青神色一变,下意识就往身上掏药。可他今日为了混进来,一身轻飘飘的裙裾,根本没地方装药。
「等等!」
眼看着江晏青拔脚就往窗口去跑,宁桉哭笑不得,一把拽住他,「这不是我的血。」
「?」
江晏青愣了一下,转过身低头仔细打量,他伤口见得不少,眼下冷静下来,自然也认出了那红色的液体不是人血,更像是牲畜的。
宁桉轻轻一抠伤口边缘,很快,一整块细长的血痂就被她抠下来,露出光滑的皮肤。
「这是我让人特意做的假皮,底下放了血包,一咬就破,」
宁桉解释道,「从见识到那个寒蝉散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光靠血迹就能千里之外夺人性命的蛊啊毒啊。」
她才没那么傻,既然名字都是假的了,血干脆也来假的,那圣光教有本事验dna啊。
江晏青长松一口气,精细描画过的眉眼松缓下来。
宁桉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他,啧啧称奇。
她算是明白这人小时候怎么逃过越国追杀,前久又在景到处探查的情况下逃出生天了,瞧人家这伪装能力,实在是强。
江晏青虽然年少,但身高就摆在那,一般舞女可长不到他那么高。
宁桉仔细回想,殿内骤亮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鼓上起舞了,此后,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设计,恰到好处地掩盖住这处缺陷。
再加上江晏青特意打扮一番,妆容让他本就雌雄莫辨的面容更显柔和,面纱又恰到好处地遮盖住脖颈。眉眼间艳丽勾魂,将人视线牢牢死锁,哪里该露,哪里不该露,恰到好处,浑然天成。
若不是凑近了,宁桉都没反应过来。
「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之前在郡主府装得有多敷衍了。」宁桉笑笑,眉眼盈盈处地调侃。
江晏青又不说话了,他微微发愣,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说好不见了,一听到这人的消息,又千里迢迢东躲西藏地跑回来。
匡匡——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宁桉一打眼,看见殿外透出个青衣人影来。
她抿起唇,侧眼看向江晏青,「你来得正好,城外余家寨是圣光教的大本营,村侧靠山有个地窖,我需要你去找一本账本,应该记录着圣光教和官员的往来。」
江晏青一愣,「你不怕我毁了那东西?」
宁桉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地一笑,「你若是做得出了,就不会特意来见我了。」
江晏青:「…………」
「嗯,」他点点头答应下来,有点狐疑地发问,「账本这种东西,你确定圣光教会放在寨子里?」
「本来不太确定的,可今日我去了那地窖一趟,又有八分把握了,」宁桉神色莫名,「来之前我与那教主暗中过了几招,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宁桉笑了笑,眉眼冰冷,「不做就不做,做了若是事情败露,也要把别人拉下水。」
她不好过,别人也不要好过。
那教主把写满□□血字的绢布留在那,他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这些□□,又为什么会放过和他有来往的官员。
因此,如果她是教主,一定会记录账本,并且把账本放在一个隐晦但绝不隐蔽的地方,保证一个都别想逃。
江晏青眼底多了几分笑意,他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后殿窗外翻出去,一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宁桉看着人走远,才上前把殿门打开,看向面前官员。
那青衣官员名杜景珩,进士出身,本是翰林院的一九品小官,放在京城里水花都溅不起来。可他是实打实的天子直臣,被隆狩帝一手提拔起来,磨砺后就会外放做官。
此次,宁桉先行,杜景珩则作为明面上的靶子,一路上遭到无数次暗杀,紧赶慢赶才赶到这。
「郡主,这是吕长梁等人写明的赈灾报告。」
杜景珩将手上折子递给宁桉,来到北砚郡之后,他的任务就只剩两个,一个监督制衡,一个辅助学习。
杜景珩眼神很亮,颇为钦佩地看着宁桉。
京城里风波跌宕,本不关他们翰林院多少事,可几位老翰林从宫里回来后,对朗月郡主交口称赞,耳濡目染之下,杜景珩也对其颇有好感。
他笑笑,又取出一本折子递给宁桉,「这是下官派人查的北砚一郡的往来入账。」
有一个好下属果然好办事,宁桉心底感慨,仔细核对这两本折子上的内容,半晌冷笑一声。
「吕长梁真是官当得太顺了,连假账都做不好。」
「什么?」杜景珩一愣,疑惑地问。
宁桉一指折子上看似合理的账目,「他记载的赈灾耗银不对,平康坊不过半月就修缮成现在这模样,背后花费的银子,人力绝对不止这点。」
她把折子翻到最后,似笑非笑,眼神冰冷,「北砚又不像两江商贾云集,光靠收受贿赂都能填上这窟窿。」
杜景珩恍然大悟,「之前查的北砚税银没有太大问题,吕长梁既没动这,那他银子的来路就有问题。」
「不错,」宁桉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把人都给我叫上,我们出去。」
杜景珩点头,急匆匆往大殿走。
殿内,吕长梁等官员方才快笔写完折子,刚长松一口气,就见那青衣官员又走出来,温和地一鞠,语调里却没什么询问的意思。
「诸位大人,巡抚大人有感于诸位的勤政爱民之心,决定现下就去查探灾情。」
杜景珩语气不容拒绝,「诸位,请吧。」
吕长梁:「!」
卢浔等人:「!!」
现在,这郡主都不会累的吗,这大半夜的折腾个什么劲啊?!
偏他们又敢怒不敢言,只能一个个拖着身子上了马车,睁着眼上路。
巡抚马车里,宁桉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剑鞘,她这次来,除了查案之外,也有肃清北砚官场的责任。
眼下杀威棒是给了,怕就怕人手不足,一夜过去有漏网之鱼跑到难民营里动手脚。
毕竟,今夜众官员可是眼睁睁看着她从城内出来的。
「大人,」杜景珩重新上了马车,有点犹豫地问,「北砚众官陛下到底还没下令处罚,我们这么严苛,会不会……」
万一哪个言官闲着无聊就是要参她一本呢?
宁桉瞅他一眼,算是明白翰林院里这么多官员来的为什么是杜景珩了。
她有心教他,「怕什么,我是来这代天出巡查案的,又不是来当官的。」
宁桉指指马车外死寂的街道,「爆炸案已经发生这么几天了,北砚百姓的气氛却压抑如此,这说明其一北砚官府往日一向失职。其二,北砚官员下了封口令强压下去。」
「对于这种官员,你软他们就压,只有你强起来了,他们才会怕,才能好好配合你,而不是推三阻四窝里斗,」宁桉神色冰冷,
「眼下还有圣光教做乱,再等他们闹两天,怕是整个郡城都成圣光教据点了。」
杜景珩大悟,点点头不再言语。
宁桉有些疲累地闭上眼,这道理就和学校里当差班班主任要先严后慈一样,只有先怕了,制定好秩序,才好管。
她接着呢喃几句,「你以后外放当官,可别就这么照搬。事先先了解了当地局势,各官员的性子,才好决定是慈还是严,还是要扮猪吃老虎先示弱一段时间。」
另外几辆马车里,吕长梁卢浔等人挤在一处,窃窃私语。
吕长梁:「这巡抚和预想中的差得太大了,卢浔,平康坊那边,到底有没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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