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狸猫,罪羲皇;白光现,浊世清;雷巨响,换太阳……」
夕阳暗淡下去,血色余辉里,一群孩子稚嫩又欢快的歌声悠扬,笼罩整座村庄。
风刮落叶,宁桉心头一紧,有怒吼声惊雷一般,从身后炸开。
「你们在做什么?!」
余地怒发冲冠,涨红着一张脸,冲过来啪地一巴掌拍到余七娃脸上,连声怒吼,「老子怎么教你们的,不许唱不许唱!你们当耳边风是吧!」
「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话音刚落,余地高高举起巴掌,怒红着脸就要挥下。余七娃被他爹一巴掌扇得脑瓜子嗡嗡响,一时间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爹——」
他尖锐的哭嚎声响起,巨痛却不如预料中传来,有一个比他更大,更情真意切的声音嚎了出来。
「大哥啊!」
宁桉一把鼻涕一把泪,猛地朝着余地扑了过去,指尖软骨散一弹,成功把人撞倒在地。
「呜呜呜呜我的亲大哥!终于见到你了!」
宁桉死死拦着余地,哭得撕心裂肺,连声哀嚎,「大哥你就是护法大人吧,求求大哥了,救救我吧,我恨死这狗皇帝啦!」
「呜呜呜呜大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大哥!」
「啊?!」
被撞到一旁,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铺天盖地连哭带嚎地吼了一通,余地脑瓜子嗡嗡响,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还没醒。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把狗皮膏药一样的木安攘开,气势汹汹,「你妈的小崽子,敢推老子!护法,什么护法,我不知道!」
宁桉顺势往后一退,匆匆用袖口抹干眼泪,强挤出抹笑容来,「就是那个,圣光教啊,假狸猫,罪羲皇,这就是圣光教!」
他大声地开口,字正腔圆,半点不害臊地朗诵起来。
「 假狸猫,罪羲皇;白光现,浊世清;雷巨响,换太阳!」
这情感充沛的声音一时间震住余地,也震住远处匆匆忙忙赶来的其他人,一时间,空院里一片死寂。
一遍不够,宁桉意犹未尽,张口就想来第二遍。
「假狸猫……」
「够了!」余地铁青着脸打断了他,冷着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究竟是什么人!」
宁桉的眼泪唰地又下来了,哽咽着开口,「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我家有钱有权的,不就是打仗嘛,哪犯得着跑啊,谁会和银子过不去,你说是不哥?」
「可偏偏,这狗皇帝,这狗官!」
宁桉咬牙切齿,落在余地等人眼里,那就是衣着破败的少年眼里冒火,恨不得生食人肉一般开口。
「他自己没钱了,就来夺我木家家产!可怜我木家上下几百口人啊,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了!」
说到伤心处,宁桉嚎啕大哭起来,「大哥,我对不住你哥,我那哪是遇到山匪啊,那就是朝廷派来的走狗,想要斩草除根啊!」
「护法大人,您就让我加入圣光教——我这日子,我没活头了啊我!」
余地被她震住,一时间有些发愣,犹豫地看向宁桉,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一动,树下那群尼猴子反倒是先动起来了。
余七娃肿着半边脸,伸着胳膊拚命把宁桉往身后拽,「爹,你不许打先生!先生是个好人!是教里说的圣人!」
一群孩子挤挤嚷嚷,把哭得满脸通红的宁桉和一脸凶相的余地隔了起来。
「你们!」
余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寨子里的孩子。那些孩子气势比他还足,纷纷瞪回去。
半响,他啪地把刀往地上一甩,阴恻恻地瞪了眼宁桉,咬牙切齿地开口,「你要加是吧,行!本护法今天就收你为教徒!」
「你可别后悔!」
宁桉一拍胸脯,气势磅礡,「大哥你放心,我绝不后悔!」
他慷慨激昂,「这位置那些皇亲国戚坐的,我大哥难道就坐不得了?!」
「护法放心,弟兄们挺你!」
宁桉振臂一挥,一时间,满寨子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说得好!护法!弟兄们挺你一辈子!」
「好!」
第46章 北砚 (二)
另一头, 山南省北砚府衙内,吕长梁急得满头大汗。
他摘下官帽,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烦躁地念叨:「怎么办, 怎么办!他妈的, 为什么就本官任上出这些破事!白日爆炸, 真他妈的见鬼了!」
「就这点破事还要巡抚来查,万一真查出了点什么, 本官这脑袋不得完蛋?!」
「卢浔!」
吕长梁忍不住大喊一声, 侧门外,下属一溜烟地跑过来,谄媚地开口, 「大人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平康坊那边可都查过了, 没有什么火药的残留。」
「这可不是我们说的, 那是神机营自己查出来的。这说明什么,」主事卢浔信誓旦旦, 「这不就和地龙翻身一样,纯属天灾嘛我哪能怪到大人您头上!」
吕长梁被他安抚地松了一口气, 坐会官椅上把乌纱帽带好, 斟酌着问到:「平康坊那边, 重建得怎么样了。还有这巡抚,可派人打听到哪了?」
卢浔:「平康坊那边已经在建着了, 虽不说完全修好,可也能看出来大人您战战兢兢地救灾过了。」
「至于巡抚, 」卢浔酝酿着开口,「据说已经到淮北那边, 估摸着再过几日就到了。」
他忍不住开口,「大人,下官派人到京城里打听了,可谁也说不出这巡抚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只估摸着是个年轻官员,大约是陛下新提上来的。」
「您看……」卢浔意味深长地示意。
吕长梁暗哼一声,一脸老神在在地开口,「年轻好啊,年轻官员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个美人一点财帛就能打动。怕得就是来些老油子,到时候你家大人脱一层皮,你也别想好!」
他放下杯子,招手示意卢浔附耳过来,「该准备的你都给我准备好,人也找妥善些的,到时候巡抚一到,我们就开宴。」
卢浔连连点头,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大人英明!」
「哼,少拍马屁!」吕长梁放声大笑,故作洒脱地挥挥手,「城门那边给我看好了,不管男的女的,只要是生面孔,没人作保的都别给我放进来。」
「想给我搞微服私访那套,没门!」
另一头,宁桉送走村里的孩子,一脸热情地迎上余地。
「护法,啊呸!大哥——」面皮白净的少年兴致勃勃地发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余地乜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真当我圣光教是路边的大白菜啊,想入就能入。」
「我告诉你,没点诚心,可别想加入我们。」
宁桉一脸正因如此地点点头,神经绷紧,跟着人一路走过大半个寨子,绕到后山旁的一处小院落。
余地先进去,一把掀开地上的石门,露出漆黑幽长的楼道,打身往里走,「跟上——」
「好勒。」
宁桉满口答应,在衣袖的掩盖下把撕开小口的软骨散捏到掌心,面色如常地跟着人往里走。
地道里面,却没有什么机关暗器,两人一路顺顺畅畅地走到一间开阔的屋子里,屋子一片漆黑,余地却没有点燃蜡烛,而是从兜里掏出一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夜明珠。
柔和的光线倾泻而出,他把珠子摆在墙壁上的架子上,宁桉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
第一眼,她先看见了屋子角落里麻袋装好的一袋袋面粉。
余地看她眼神,下意识解释了一下,「这是村里装粮食的地窖,这些面粉都是过冬要用的。要不是看你诚心诚意地皈依我教,我才不带你来呢。」
「那当然!」宁桉移开视线,真诚地看向余地,「大哥,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入教啊?」
他露出副囊中羞涩的表情,「我倒是愿意捐上几百银的功德钱,可这实在是……家道中落。」
余地冷哼一声,不愧是富家少爷,一开口就是几百两银子,他嘴上却开口,「谁要你那几两银子,我们圣光教可不是那些俗教,骗人钱财!」
那是,宁桉心底腹谑,人家贪财,你们骗命,谁比谁高贵到哪去?
余地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转身一把扯开屋内正中巨大的盖布,明珠光辉下,宁桉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座神龛。
青铜香炉前面供着的,是一幅巨大的绢布黄甲像。余地虔诚地取长香供了供,才小心翼翼地把绢布取下来,折到后面。
一股晦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壮汉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不是要加入我教吗,简单,割血落名就行。」
室内一片死寂,宁桉缓缓低头,看清了那张绢布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最上面的,是用朱笔写着的教主二字。然后下来一排,宁桉看见三护法处有余地的大名,还有余天和余人两个名字,应该是他的兄弟。
接下来,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些杂乱的,用血写成的名字。血迹在空气中氧化变黑,在黄白的绢布上留下晦涩的名字。
哈,宁桉嗤笑一声,我还说要干什么呢,搞半天玩这套啊。
放在古代,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滴血立誓,假若有一天圣光教败露,这上面写过名字的,一个都逃不掉。这张纸就构建出了一整个利益共同体,将教内所有人牢牢地拴在内。
「怎么?」余地打量着他,见他不动,缓缓瞇起眼,恶狠狠地开口,「不敢写?」
「不,」宁桉心底冷笑,面上露出个犹豫又果决的表情,「大哥,我,我这拿什么取血嘛——」
余地眼神示意摆在一旁的,沾着斑驳血痕的匕首。宁桉全当看不见,开玩笑,这刀绣成这样,自带附魔伤害好吧。
他心下一狠,露出虔诚的表情,顶着余地震惊的眼神一口咬上手腕上刻意留下的伤口,血痂破开,鲜血潺潺地流出来。
「呸呸——」
宁桉侧过头呸掉嘴里的血腥气,指尖往手腕上一抹,跃跃欲试,「大哥,写在哪大哥?」
余地瞅瞅他嘴角的血迹,再瞅瞅人手腕上的伤口,一时间大脑短路,愣神片刻。
「大哥?」宁桉催道。
这下余地没话说了,本来以宁桉新教徒的身份,应该写在最低处,可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硬生生咬伤自己的虔诚所感动,宁桉仔细一看,他竟然指在教徒最前端。
刷刷两笔,她签下自己的大名。
木安。
你落魄少爷木安签的名字,关我宁桉什么事?
想到这,宁桉满意一笑,余地也满意一笑。两人小心翼翼地挂好绢布,再分别供了三根没点燃的香火到神龛前,这才离开。
出了地窖,余地的面色缓和许多,仔细打量宁桉两眼,大方地开口,「我教向来以教徒为先,只要你好好做事,好好贯彻教义,要什么有什么!」
「这样吧,」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寨子里今日午时要去郡城里,你不是要去找亲戚吗,就跟着一起去吧。」
「真的吗?」
宁桉大喜过望,激动得连连点头,「大哥放心!等我找到亲戚拿到钱,绝对供到教里,大家同甘共苦,共享富贵!」
「少来!」
余地面上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心下却暗暗肯定,难得热心地问了一句,「你那亲戚是郡城里哪的人?」
「哦,」宁桉爽朗一笑,「那家家住平康坊,往日里做些米面买卖为生。」
***
午时三刻,余家寨门口停着几辆牛车,穿着短打的汉子正满头大汗地往车上搬米面。
「六哥,」最后一袋面粉搬上了牛车,余老七长吁一口气,抹了把汗问,「那小子就这么坐着啊?」
余老六面相忠厚老实,一双眼里却满是小人得志的奸诈,他一瞟眼蹲坐在牛车角落里的瘦削少年,冷笑一声。
「老九之前不是个富家少爷吗,你看看那小胳膊小腿的,能搬得起这些粮食?」
「说起来……」他两人对视一眼,幸灾乐祸地小声开口,「我可听说了,他那什么亲戚住在平康坊,还是卖米面的。」
余老九大惊失色,不由得笑起来,悄声回话,「那不是之前被我们宰白鸭的那几家的人?」
两人一同笑开,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也懒得去理这人了。
宁桉躲在堆得高高的麻袋上面,遮着脸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好好地扮演一个家道中落本想投奔亲戚却意外得知亲戚已经去世的倒霉蛋模样。
暗地里,宁桉悄悄挑开麻袋一角,微黄的面粉顺着缝隙,露了些出来。
圣光教的人把面粉运到城里干什么?
宁桉侧眼看向赶着牛车的两兄弟,眼神晦涩不明。
这么多面粉堆积在一起,足以引发一场巨大的尘爆。
这圣光教的人明知巡抚快到了,却还是这般作态,是想故意杀杀巡抚的面子,好在一步在百姓里宣扬他那套歪理。
她仔细想了想下一步规划,片刻后苦累了一般,半靠在麻袋上,掩面睡着了。
余老六回首看了眼,这才放下心来,悄声和老七讲着话。
「等到城里,我们就把面粉送到……」
「教主说了,最多明日,巡抚就要到了……抓紧点,可别出什么岔子……」
牛车晃晃悠悠,终于在天色黑尽之前,到了北砚郡城底下。
「前面的站住!」
有守城的将士看见他们一行人,举着长枪过来盘问,「你们几个,哪来的?!」
余六露出抹憨笑,不好意思地挠头,往官兵手里塞了点碎银,「大人,我们都是城外余家寨的,何不,给城里黄老板家送点米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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