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浔也很慌乱,强压着开口,「日夜赶工修缮了这么长时间,好算大体是没问题了,这黑灯瞎火的,巡抚只要不进去,绝对看不出。」
至于里面……卢浔也是慌乱,为了赶工,他们修房子可不似寻常修缮那样,从里到外好好修。那可真就是只有外墙,搭了花架子从街道上看着没什么大事就行。
还有难民营里的那些人,时间太急了也还没来得及去管。
吕长梁焦急地绞着官袍,坐立不安。他掀开帘子往外看,占据整个郡城三分之一的平康坊就快到了。
他嗓子不由得绷紧,心脏彭彭彭地跳得飞快。这种恐慌在最前头巡抚的马车停也不停,越过平康坊,直奔城外去的时候到达了巅峰。
「不,不——」
他瘫坐在马车上,面如金纸。
一路畅通无阻,城门处守着的官兵看见夜色里这么一批队伍气势汹汹地闯过来,不知所措,有眼尖的小将看见熟悉的巡抚旗,一激灵,连忙打开城门。
吕长梁坐在车上,看见那缓缓打开的城门,脸色更加苍白。
难民营就在城墙旁,找了片树林隐蔽着,草草搭了一片棚子。
宁桉下了马车,冷风吹得她浑身一颤,白着脸往前走。
如果说城内的氛围是压抑紧绷,这难民营里,则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夜风呼啸,呜呜风声刮来营地里隐隐约约的哽咽声,像人叫,又像鬼哭。宁桉这一路来,还是第一次见哪座城有这么大,这么环境恶劣的难民营。
那些棚子都是拿茅草搭的,风一大,呼啸着被卷上了天。暗淡的灯火照亮那蜷缩在墙角的身影,几块树皮草草地搭在上面,看不清楚面容。
最中间,摆了个官府施粥用的桶,空空荡荡,宁桉往桶壁里一刮,干燥无比,没有半点米粥存在过黏腻的触感。
「把吕长梁给我架过来!」
宁桉青着脸,额角肌肉微微抽动,紧绷扭曲。
「大人,这,这都是难民,和下官无关啊——」
看见有灯火的痕迹,黑暗里,有瘦削矮小的身形悄悄地凑过来,躲在棚子后,只露出饿得皮包骨的脸。
宁桉对上那双眼睛,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
那竟是个孩子,五六岁,瘦猫一样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给的那叫什么杀威棒,古来官员欺下媚上,尸位素餐者常有,能做到本职六七分的,就都算得上是个良臣了,就连隆狩帝也没办法保证,手底下有个清明尽职的朝堂。
宣武将军出事,整个郡主府如今本就被架在火上烤,实在不宜多生事端。
宁桉本来打算,把北砚官兵先捏在手里,一切妥当后再收拾。
可眼下看着这一幕,宁桉忽然觉得自己想象力太匮乏了。
穿越过来,她不吝以最大恶意揣测封建年代的贪官污吏,可眼下真正看见这一幕,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空荡荡的粥桶和半晌前郡守府内珍珠为底金为盖的宴席重合在一起,不住地朝她讥笑。
「大人,大人这不关下人的事啊——」
吕长梁还在哭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像扯宁桉衣袍,声音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甚至还有点委屈。
「殿下不妨去看看,哪个地方没有难民,更何况北砚方才出事啊!」
「不关你事,」
宁桉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剑刃直逼吕长梁脖颈,「收治难民,抚育百姓本是一郡父母官该做的事,你和我说不关你事?!收俸禄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关你事?!」
吕长梁肌肉抽动,哽咽着说不出话,面如死灰。
「这,这——」
他还想狡辩,宁桉却不想再听,收剑一挥手,杜景珩立马带着侍卫把人拖下去。
「吕长梁,」宁桉冷冷一笑,眼中明晃晃的恶意,「把你脑袋收好了,等着我慢慢收拾你。」
一道道命令下下去,死寂的难民营忽然被惊醒。官兵们飞快动身,火把沾了灯油,一把把点亮,隔着罩子插在地上,照亮一片天地。
那些缩在棚角的人纷纷醒来,躲在树皮后看着在场穿着官服的人,神色麻木,又顺从地起身跟着官兵到临时搭起来的,点着火堆,好歹能挡风的棚子里躲躲。
杜景珩面色发白,他生长在京城,从未来过贫瘠的边关,也还没来得及下基层,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难民,又惊又怒,坐立难安。
宁桉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那躲在黑暗里的孩子,蹲下身柔声发问。
「小朋友,你知道除了这,还有哪里有难民吗?」
怕孩子听不懂,她举起手比划几下,「前久平康坊爆炸受伤的那些人,也在这吗?」
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戒备地往后一缩,不敢说话。
宁桉心底一紧,掏遍浑身上下所有的袖袋,终于在一个小香囊里找到一块糖。
这还是她出京城那日,悦来等人一边哭,一边偷偷给她塞荷包里的,换了衣服之后,就一直放着,没来得及吃。
宁桉抓着糖,举到孩子面前,「别怕,姐姐是京城来赈灾的,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你告诉姐姐,姐姐才能帮你们。」
那孩子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一抓糖,小声地开口。
「阿娘他们老是困,伯伯让他们去另一边睡。」
老是困?
宁桉心头一紧,那孩子牵着她的手,带着人一路小跑到草棚不远,一处凸起的泥崖下。
这里也搭起了一堆草棚,更落魄,更寒酸,一靠近,一股血肉腐烂混着排泄物的恶臭扑鼻而来。
乌鸦落在地上,黑夜里猩红的眼直勾勾盯着来人。
有个老先生鬓发稀疏,早就被上方的动静惊动了,探头探脑地打量,看见他们跑过来,虽不认识宁桉,却认出她头上的鸾凤钗。
「大人!」
那老者双眼立马涌出浊泪,踉踉跄跄地冲过来,声音凄厉绝望地喊。
「这是时疫啊,大人!!!」
宁桉脸色巨变,那孩子牵着她的手,歪歪脑袋,不明白什么是时疫,小心翼翼地拉拉给自己糖漂亮姐姐的手。
「大人,」他学着老者喊,「我娘他们老是睡着,我喊不醒,你能帮我喊他们不要睡吗?」
宁桉浑身发抖,蹲下身扯住一抹笑问他,「那你呢,你也想睡觉吗?」
「我好困啊,」那孩子歪着脑袋,凸起的眼睛里满是懵懂的伤心,「可我不敢睡。」
「阿娘说,我睡着了,就像他们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48章 北砚 (四)
北砚郡城有两座城门, 南门朝着京都,是宁桉进城时的门,靠着几个别的郡,热闹非凡。而北门朝着边关与越国, 眼下边关不太平, 这边也就人迹罕至。
过了宵禁, 城里却突然热闹起来了。有百姓被屋外的动静惊醒,好奇地爬起来掩着门朝外看, 才看见城里的官兵府吏们都神色匆匆地往北城赶。
他们缩在屋子里头, 面面相觑。
「当家的,」那妇人披着袄子,略带惊恐地问, 「是不是北城那边出什么问题啦!」
男的也面带不安,北城外面有什么, 不就是难民营嘛。其实近日里就隐隐约约有些风声, 说难民营里有人病了,像是时疫。
「不能吧, 这也不是什么洪灾地龙翻身的啊。」
男人犹豫着开口,自古洪旱大灾后多疫病, 可他们北砚郡城里的事, 不是是圣主显灵吗, 怎么会……
「不管了不管了,」
妇人冷噤一下, 抖着身子把门掩好,「官老爷都不管, 我们有什么办法,你看前头那房子塌的, 保不住就是圣主老爷要收了他们的命呢!」
「明日白日再看吧。」两人叹息一声,重新回到榻上躺好,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若真是时疫,最近可是有不少人去过难民营啊,别染进来了吧?
另一头,宁桉死死拧着眉头,举着灯笼看棚子里的情况。
她旁边,坐着先前那位老先生。宁桉阐明自己钦差的身份后,他就痛哭流涕,眼下正强撑着口气在讲。
「我本是平康坊济世堂的大夫,侥幸没死在那爆炸里。官府的人来了,说要修房子,就把我们撵到城外,给搭了棚子就走了。」
老大夫姓唐,年过花甲,须发尽白,城外的居住环境实在太过恶劣,又劳心劳神这么久,身体早就扛不住了。
他说上两句话就会一喘,「开始大家都住一块,好在还有点粥和药材,那些被烧伤的人也大多渐渐好了起来。可是后来就有人开始吐了……」
「我本以为是被吓着冷着着风了,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嗜睡,呕吐,脱力,食不下咽……老朽这才意识到,是时疫啊!」
唐大夫说到气急,一口气上不来,连连咳嗽。宁桉心下一慌,掏出水囊递给他,喝了两口才平静下来。
她拧着眉深思,「棚子里现下病着的有几人?可有药物可以医?」
唐大夫摇摇头,「死了十余人,都埋土里了。剩下的有百来人还病着,老朽无能,只能靠着针灸之法给人吊着命,至于药物……」
他摇摇头,「官府说无洪无旱的怎么会有时疫,只肯给些陈腐药材,实在是……」
「呵,」
宁桉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吊在脖颈间下不去,她强压着怒火,拔下头上的鸾凤钗给杜景珩。
「若真是时疫,光靠北砚不行了。告诉山南总督,先前治下不严的事可以再算。明日我见不到他派兵和药材过来,他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杜景珩亦铁青着脸,接过东西匆匆忙忙往外递消息。
每逢时疫若是处理不当,那便是生灵涂炭,哀嚎遍野。眼下容不得他们犹豫,必须尽快把疫情控制住才是真。
城内的官兵已经赶来,有的听说是时疫,脚都软了哭爹喊娘地往城里缩。
宁桉不和他们含糊,郡主府的侍卫一剑下去斩了个人头挂上,杀鸡儆猴地吓了一片。平日里光领银子不干事的官员总算哆嗦着动起来。
第一步是先划出疫病区,宁桉手里拿着粗画出来的地图,仔细在上面勾画。
夜里风大,好在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唐大夫找得这处地方有山石挡着风,倒是正好,就派人连夜加固棚子,点燃火把。
人手分配,药材药材调动,上下物资传递……一项一项吩咐下去,等宁桉再抬眼,天色已经半亮起来了。
「大人,」
杜景珩满眼血丝,神色匆匆,「城内的大夫联合会诊,都说是时疫,只是不同于先前出现的,这次的病症前期不显,发作起来却极为迅速。」
宁桉指尖一紧,深吸一口气,「把消息传到京去,让宫里派太医下来。」
「嗯。」杜景珩点点头,神色有些悲凄。
今日天色铅灰,他们站在高处往下看,城墙远处安置的数千顶草屋在一夜加固下结实了不少,却仍有寒风裹挟着茅草四下乱飞。
那些匍匐在泥地里的百姓面如死灰,眼神麻木。被官兵们一个个强抱起来,人挨着人在火堆旁蜷缩着取暖。
天色亮起来之后他们才看见,昨夜里那些被树皮盖着的,都是死了的人。剩下活着的都是他们昔日的街坊,除了染病死的那几个,其他的,别说入土为安,他们能做到,就是给人盖盖树皮,让人走得体面些罢了。
官兵们挖了个坑,捧了石灰,把那些尸体厚厚地掩埋下去。
「物资还要多久到?」宁桉问。
杜景珩:「飞鸽传信,如果山南那边反应够快,今日午时就能到一批。」
「嗯,」宁桉点点头,「看好了,别出了岔子。」
「如果有不听安排的,」宁桉神色淡漠,眼神里透露出难言的冷漠,「直接斩了,脑袋挂树上。」
她说完话之后,就往疫病区里跑,眼下,唐大夫连带着城里听了消息赶来的老大夫一起,熬药,扎针。
棚子四周都用毡布挡着,里面点了火盆,一拉开帘子,难言的恶臭连带着药味,血腥味一起扑鼻而来。
「大人,」唐大夫心急如焚,看见她进来连忙开口,「药是煎出来了,可是给病症轻些的年轻人用了,到底效果不行。」
他瞅着宁桉,犹豫半响,还是开口说了,「还有些人不肯服药……」
「什么?」
宁桉一愣,也不怕草席上躺着那些痛苦□□的病人,好不见外地蹲坐下去仔细查看,「为什么?」
唐大夫长长叹息,「大人莫怪,他们,他们说这是圣主的考验,是圣主要带他们去享福了……」
宁桉脑袋里轰地巨响,有几秒她甚至觉得眼前一片发白。等宁桉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最里面,重病的病人那去了。
「姐姐,」
昨夜那小孩也在那,他蹲在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旁边,眼底含泪。
看见宁桉过来,他摇了摇草席上的妇人,「阿娘,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大官姐姐,姐姐可好了,给了我糖,还让官兵们送来好多药材……」
那妇人面颊紧紧地凹陷下去,眼神浑浊,只是痛苦地看着他不说话 。
宁桉愣愣地蹲在她身边,牵住人手,压着一口气说话。
「大娘,你为什么不喝药,说不定喝了就会好起来呢。」
那妇人声音低微,「白光现世那天我就想明白了,这一切就是圣主给我的磨难,房子塌了是,眼下这病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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