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匆匆应了一声好,抱着整理好的古籍出去,走廊下,望他一眼外面的大雨,凉丝丝的雨水拂到脸上,夏油杰突然在想:
既然最麻烦的部分已经解决了,那她的下一步是什么?她打算怎么进行?
天满宫……
天满宫、天满宫。
名字是存活过的证明。
天元大人说,她存在的痕迹可能会被抹除,可以夏油杰对是枝千绘的了解,他知道少女绝对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
她一定在为此准备什么。
“名字是存在的证明。”夏油杰压着声音,在喉间反复念过这句话,想从中抓住一闪而逝的线索。
忽地,脑海里跳出一句话:
【天满宫不会死。】
夏油杰的面色霎时苍白了下去。
如果名字是存在的证明,那是不是代表着名字、即存在感之外的所有东西,皆可以成为手中的筹码。
包括生命。
包括灵魂。
包括一个人的一切,都只是她理想计划中的垫脚石?
思及至此,少年猛然伸手一展,身躯庞大的咒灵便从天而降,落到了盘星教的庭院中央。
巨大的翅翼带动气流,掀起冰凉的雨水。
一旁的神官惊诧地追过来,鸟类咒灵扭头盯着他,便惶然地退开,但神官还是高声喊了一句:“夏油大人?”
“我先回去,这边交给你们。”夏油杰已经跨上了咒灵背部,他没打伞,声音也如同雨水般冰冷凄然。
说完,他没有停留的打算。
庞大的咒灵振翅,再一次掀起狂风,迎着大雨,夏油杰拿着盒子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依旧沉稳驯顺。
黑发很快沾上了湿气,朦胧的水雾给夏油杰披上一层冰凉和破碎。
他驱使咒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天满宫所在的地方。
抵达大楼之后,守在门口的守卫对这位宫司大人的新心腹的出行方式见怪不怪,夏油杰很快一路抵达了顶层的办公室。
但是是枝千绘不在办公室。
说出少女下落的下属委婉地礼貌提醒夏油杰,问这位年轻的特级咒术师少年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服。
夏油杰全身已经被雨水浸透了。
绵密的雨珠挂在黑发上,积蓄的水滴从脸侧顺着下颚线滑落,少年站在原地,听见劝告,只是微微动了动,任由眼睫上的雨珠抖落,也没看来一眼。
夏油杰转身离去。
…
夏油杰很快找到了是枝千绘。
她没想着瞒着他,或许对她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所以当夏油杰闯入目的地的和式建筑的时候,穿过走廊,一眼望去就能看见庭院里的人。
是祭祀的舞蹈。
少年愣在原地,他做了很多心理准备,没想到过来之后看见的会是这一幕。夏油杰从五条悟那里听说过天满宫神社的祭祀,这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
‘——铃。’
空灵的铃声划过雨幕。
夏油杰眼前拂过一道轻纱,飘忽穿梭在下落的雨水当中。脚步渐转,有人□□的脚踏在地面的水洼里,踏开一道道涟漪,水滴四溅。
‘——铃。’
白纱散开,披散而下。
樱色长发散落,发丝间划过冷凝的光。白皙的手指间握举的神乐铃高高仰天,又忽地手臂横斜,从左挥向右边,划破雨幕,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声。
‘——铃。’
冰冷的雨水将轻纱透湿成透明,樱花般浅淡的发丝披散在巫女服上,雨下并不显得狼狈,反而隔着一层雨幕,少女朦胧且清新。
‘嘀嗒。’
水滴溅开。
‘铃。’
神乐铃摇晃。
看见夏油杰突然出现在这里时,是枝千绘似乎很意外,但也只是弯眸,回以月牙般的笑容。
那笑容带着让少年惶恐的神性。
夏油杰站在和式建筑的走廊下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雨水如幕布一般从屋檐落下,隔绝了屋内屋外的两个世界。
他迈开脚步,直直穿过雨幕,试探地喊道:“天满宫?”
她没有回答。
雨下得更大了。
踏进庭院,瓢泼般的大雨将黑发打湿得更彻底。
夏末的雨水其实不算冷。
可夏油杰却感觉很冰,冰得刺骨。
湿漉漉的黑发贴服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发丝滑过颈侧,没入领口,少年皮肤被冷雨惊得葱白,连指尖都泛着寂寥的冷色。他执拗地走进大雨里,去抓住了她的手。
——“归蝶。”
少年哑着声音,喊出了自己都听不清的名字。
白绸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半透明的质地勾勒出少年颀长有力的身形,他的眼眶红了一圈,眼底氤氲着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雾的破碎雾霭,夏油杰定定地看向是枝千绘,却只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熟悉的神性。
天满宫的术式与神明有关,她对所谓神明的态度一向是轻慢,所以或许不是祈祷,而是对赌。
筹码是她的一切。
去换来她理想中的繁荣与盛世。
这是一件她至始至终都知道代价的交换,她没有苦衷、没有不甘,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没有隐瞒他,是因为她相信他一定可以理解这样的理想。
夏油杰垂下眼眸,眼睫沾着晶莹的雨珠。
“我不会阻止你,也不会去质疑你的选择,归蝶。”
少年低声说,尾音死死地压住颤抖,雨水下苍白的肤色犹如颓败凋零的花,充斥着苍凉的脆弱,似乎一摧即折。
“但是——”
“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
话到嗓子眼,少年顿住了,想询问真相的话吐不出来。夏油杰问不出口,就像他已经没有勇气去阻止她践行自己的理想一样。
他曾经千百次的使理想主义者坠入深渊。
难道这一次他也要成为刽子手吗?
夏油杰唇色苍白,想把话咽回去。
忽地,樱发少女却抬起手,反握住了他。
冰凉凉的指节从手腕滑下,在夏油杰怔然间,掌心相握,十指相扣,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们靠得很近。
额头抵着额头的距离,夏油杰几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气。
她用桧扇挑开额头垂下的白纱,布料遇水已经变得轻薄透明,她的眼睫弯弯长长,沾着雨珠,带着温柔的神情,冰凉的雨水透进浅色的瞳孔,映着夏油杰的身影。
“没关系,杰。”
“你想问的事,我都会回答。”
第118章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1)
“……”
一时之间, 夏油杰却真的说不出话了。
他该问什么呢?
真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她给自己定下的结局?又或者其他什么?
少年抿唇,眼眸微微低阖。
眼睫带着对自己否认的颤动。
她要做的不是一直都很明显吗。
她的一切所作所为不都是为了她的理想吗。
——你不是下定过决心吗,夏油杰。
有个声音在少年内心对他说:
不误导她, 不成为她的枷锁,让她的理想为自己完成。
你不该多做什么。
你不应该。
“——铃。”
夏油杰沉默间, 是枝千绘近了一步。
披散的樱发盖着半透明的白纱, 发尾晃动了一下,甩下几滴雨水。少女手里的桧扇一挑头纱,薄薄的白纱便把两人一起笼罩下去, 隔绝了外面的雨水。
这一隅头纱下的空间外,世界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是枝千绘弯着眸子,握着桧扇的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夏油杰的脑袋:“现在可以问啦, 不会有人听见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被偏爱可以永远有恃无恐哦。”
少年眼中的幽紫色凝滞,连呼吸都一起停了下来。
太近了。
彼此气息纠缠,十指相扣。
积蓄在眼底的碎光越发涌动,夏油杰哽咽地吐出一口气,又因为翻涌的情绪一时没缓过来, 差点落下泪来。
他忍住了。
眼泪始终和着雨水, 分辨不出来。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少年问, 呼吸急促,却不敢深呼吸一口气, 他感觉有什么拉扯着自己的心脏,不然为什么心口会一阵一阵的钝痛。
第一句话问出来了,接下来的期望便如喷涌的泉水一样接连涌出,夏油杰喘了口气, 死死地攥紧拳头,却不敢抬头去看她, 只压着声音去问:“完成你理想的其他办法,不那么过分的,不需要付出生命的——归蝶,真的不能用别的方法吗?”
“哪怕……”
“哪怕是用杀戮;用普通人、咒术师的性命去堆积一个盛世。”
“……哪怕是像以前那样,让我成为你最好用的刀。”
黑发少年压抑着心底的痛苦和绝望,好似这一刻千百个轮回的窒息感在这一刻齐齐涌上口鼻,吞噬了他说话的力气,连说出的声音都带着虚弱和颤抖。
他不想要什么大义。
他也不想要什么理想。
他已经厌倦了那一切,厌倦了普通人;也厌倦了咒术师,厌倦了所谓理想大义,夏油杰心里的执念只有天满宫归蝶。在极致的厌恶和自弃里,想到她还活着,那么他就还能忍受这个肮脏的世界。
夏油杰用力扣着掌心,想紧紧抓住这一刻细微的温暖,他几乎是祈求般地低声问道:“能让你活下来的方法,真的没有吗?”
是枝千绘眨了一下眼睛,突然有点不明白纸片人是什么意思:“天满宫的话,会一直……”
“那你呢!”
少年陡然抬高声音,却只是一瞬间,就低了下去,他压着尾音,抓紧少女的手,在极端的绝望中质问道:“那你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
“你不是天满宫。我知道,你不姓天满宫。”
“天满宫是你塑造出永世存在的神,可你不是……归蝶,你不是,你只是人类,你不是神。”
夏油杰干涩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内吐出的灼热火焰,他定定地看向少女,连番说道:“你会因为愤怒的事生气,会因为开心的事笑,你喜欢甜口的咖啡,你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你有喜怒哀乐,是尘世里的人。”
他说。
夏油杰说。
“你不是神佛,归蝶。你没有责任为弱者、为世人去做什么。”
——“看一看身边的人吧。”
——“他们、我想和你一起,度过下一个夏天。”
夏油杰喜欢天满宫归蝶。
他想要她活着。
可是他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他只能尽可能的,用曾经有人劝告那个走上歧途的自己的话,去狼狈地挽留少女。
少年发现,换位思考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曾经站在他位置上的她,看着身边的人叛逃,成为诅咒师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千绘愣在原地。
她完全没想过这种话还能从夏油杰口中听到。
沉寂许久,少女叹息般的开口。
“可是,杰。”
她既然答应了,就没有隐瞒的意思,于是把最核心的那一部分作为答案,直白的说了出来:“「归蝶」在这之前就已经不存在了。能被世人说出口、记住的,从始至终就只有「天满宫」而已。”
“——”
夏油杰迟钝了几秒。
巨大的恐慌麻木了大脑,他几乎不能理解这句话。
不存在?
为什么不存在?
少年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尖茫然地碰了碰是枝千绘的脸颊,小心地拨开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
有点凉,但还有人类的温度。
没有死去,也不是咒灵。
她存在啊?
她不是站在这里吗?
夏油杰看着自己的指尖怔然许久,好像在确认什么。
突然,令是枝千绘猝不及防地,他挣脱和她交握的手,乍一下向前一步,抱住了她。
他的力度很大,是枝千绘反应不及时,仰后跌倒在地。
“——”
地上的积雨溅起大大的水花。
朦胧的白纱散在地上,清浅的樱发被雨水透湿,浸没在地上积蓄的雨水里。
是枝千绘的视线完全被夏油杰的脸占据,少年俊秀的面容凄凉破碎,眼眶红得吓人,天空坠落的雨滴落下来,一时之间,分不清落下来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暴雨没有停歇,依旧不停歇的敲打地面。
透明的雨滴溅落到背上,少年的丸子头散了下来,乌黑的半长发挂满水雾,搭在背上、从肩膀垂落。
他埋首在少女颈侧,绝望的声音含着哭腔。
“……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还在这里不是吗?还有人能记住你的名字不是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她的?
“没有开始,杰。”
少女任由他这样抱着她,抚着夏油杰的后颈,温柔地吐出最残忍的话:“属于我的概念,早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从时间线上消失了。”
ⓨⓗ她的眼里洋溢着充满神性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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