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哪怕默默消失,也不可能只是如水滴溅落泥土一般仅仅只化作一个墨点。她的销声匿迹只会是不为人知的宏伟与广阔,犹如寂静的冬火,融化严寒。
“……什么?”
不可置信的潮水压了下来,冲刷耳膜。
伏黑甚尔好一会儿,才捋清楚五条悟在说什么。
记忆回流带来的余痛还没消失,就有刺骨的冷意顺着血液逆流而上,刺痛得就像连骨髓都结了冰。
他扭头看去,窗外一片璀璨景象,金色丝线连结天地之间,宏伟得像神迹。
可他不是咒术师,感知不到其中蕴含着的咒力,也不知道五条悟这句‘都是她’是真是假,但对天满宫归蝶的了解告诉伏黑甚尔,五条悟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伏黑甚尔脸色苍白。
记忆告诉他,想在天满宫归蝶的计划里找到破绽几乎不可能,也就是说,这会是最后他们只能收下的所谓盛世。
“那——”
伏黑甚尔还想再问,就被人打断。
夏油杰突然开口:“我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
他半阖着眼,眼里没有倒映出任何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说:“但我也只知道她去了哪里。”
五条悟感觉夏油杰的状态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又实在说不上来。
他暂且按下了这个诡异的感觉,好不容易得到线索,没有犹豫时间,选择和伏黑甚尔一起前往夏油杰指向的目的。
“……”
夏油杰在三人最末尾。
他仍旧眸如寒渊,置身冰冷。
+
这里的所见之处仍旧一片漆黑。
视、听、嗅、味、触……哪怕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找到一丁点儿逃离的方法,连五感都丧失得干干净净,更别提操纵夺舍的天满宫。
连自杀都做不到,能做的只剩下思考。
但再聪慧的大脑也经不住长时间接收不到信息。
羂索迟钝的发现,他好像连思考能力都被时间一起堵塞了,有限的方法试完之后,剩下能做的就只有回忆。
回忆过去;回忆一千年前以前那个平安盛世、回忆自己诅咒师时犯下的所有恶行、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瓮中之鳖,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算计得这么彻底。
“……”
吐出不骂人的话。
因为时间太长,连语言怎么构成句子都要忘记了。
黑色、黑色。
放眼望去仍是漆黑。
这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很可能比狱门疆里的时间差距更悬殊,或许就像天满宫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这个地方已经过去了千万年。
羂索几乎把回忆当成唯一能保持清醒的途径,在反复推倒回忆复盘之后,他惊愕的发现,何止这个陷阱何止是密不透风的诡谲。
他对六眼的试探。
他对咒灵操术的观察。
他觊觎天满宫的权利,她对他偶尔的展示势力和武力威胁;每一步每一环,天满宫都在促使他下定决心对她动手。
恨意和恐惧在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不断蔓延,增长。
时间流逝蚕食思想、消磨灵魂。
这比死更可怕。
这是完完全全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羂索脑海里开始出现幻觉般的声音。
——死。
死可以解脱。
无论自己的意志还要不要传下去,无论蛰伏了千年的计划还要不要完成,在这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唯一的解脱就是死亡。
这样的声音如同扯不断的钓鱼线,绞死了羂索的思想,一次又一次被压下去,又接连不断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如此循环。
时间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
当有咒力气息渗进这个空无一物到令人会发疯的地方时,羂索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反应已经不是有可能会得救了。
他面向那个方向,声音就像布料被用力从两边撕扯,干涩得刚翕动嘴唇就撕开血肉,吐出声音时,更带着沙哑到带血的咽咽,向来人呐喊。
嘶哑的话语只有一句。
——“杀了我。”
第126章 人生十数年,如梦亦似幻(59)
夏油杰带着五条悟和伏黑甚尔去了最后一次见到天满宫归蝶的地方。
那个地方没什么特殊, 只有隐蔽和偏僻,当时夏油杰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只贸然闯入了那里, 想向少女求得什么答案。
当时正值夏季,下着大雨。
现在已经是冬季, 大雪纷飞。
夏油杰来时是沉默的, 天元已经把绝大多数后果说得清清楚楚,他有很多次轮回的经验,差不多明白该怎么从咒术的否定中找到被拒绝存在的人。
他的无力来自所有层面, 他清楚的知道前因后果,却唯独拥有保密权。
夏油杰不想否认她辛辛苦苦筹划的一切,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在看见最后的真相之后, 对同行的两个人动手以此来断绝真相的打算。
他不想背叛天满宫归蝶。
可当他穿过长廊,传入耳中的第一句嘶哑到极点,是泣血般呜咽的‘杀了我’时,夏油杰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直直地撞在了背后的墙上, 刺痛比意识更先一步灌入大脑, 模糊了视线。
耳边只剩下那道纤细的哀求:
“杀了我。”
“杀了我。”
嘶哑的、一声接一声, 宛如尖锐的钉子,被榔头一下一下锤入骨髓。
——那是什么?
夏油杰的大脑几乎辨别不出眼睛接收到的信息意味着什么, 他只能看,茫然地看见茫茫雪地上蜿蜒的金色‘血迹’。
那些血如同河流一样汇聚,在雪地上划出不同分支的脉络,脉络尾稍, 血色彻底变金,有如被挑起的丝线, 挂上天空。
一丝丝,一缕缕。
他们目光所及之处,那些遍布天地,使咒术增长的「神迹」,皆来源于此。
——这是什么?
夏油杰几乎忘却了呼吸,瞳孔紧缩,震颤地看向廊外,他看见少女血管里流出汩汩的生命力,落在雪地上,化为带金的血迹,流向天空,融入大地。
那不是血。
从血管里流出来的绝对不是血。
哪怕不是夏油杰,哪怕是并非咒术师的伏黑甚尔,在这一刻也能看清地面上那些包含生命力的金色血迹不是真正的血。
血液不会是神祟的金。
血液不会汇聚成遍布世界的丝线,主导着新的平衡。
伏黑甚尔意识到了什么,表情逐渐僵硬,忽地猛然扭头,看向五条悟,记起了少年在来时的那句话。
“那是——”
“是,那是她的灵魂。”
接话的却是夏油杰,少年只能靠着背后的墙支撑起自己,麻木到静默的灵魂被惊起一串刺骨的涟漪,他垂着头,重复那一句:“那是她的灵魂。”
天满宫不会死。
天满宫没有死。
她的灵魂化为丝线,编织出新的理想世界,永无宁日的成为比天元更强大有力,更无法破坏的新的平衡,去完成所谓理想。
——“杀了我。”
——“杀死我。”
耳边的声音还在嘶喊。
夏油杰根本抬不起任何力气,他抬不起头,动不了脚。他的灵魂好像泡进了无边的大海里,朦胧的水雾模糊了听觉,可那一声声求救般的求死仍然坚持不懈地传进他耳朵里,撕开耳膜,直达心脏。
他没有胆量再去看她,眼皮沉重得像是死去多时的人,只能麻木地看着自己。
有一刻,他甚至在想:
天满宫归蝶真的是理想主义者吗?
两面宿傩说,她不是好人,少女平日里丝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手段里也很少会表现出所谓理想和大义,那她的理想究竟是出自哪里?
还是说,他对她的影响其实不止一场加罪。
还是说,所有的一切、从头至尾,都是因为他?
…
“……那不是。”
走廊下,少年的声音和着风雪一起消散。
五条悟的声音好像是刚刚被砂砾打磨过一样粗砺,从滚磨的石缝里泄露出一丝飘忽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呢喃。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这幅血色与金色交织的雪景,任由风吹来的雪花落到发梢上。
苍色眼眸里清光灿烂,五条悟好像明白了这个场景的意思;好像明白了那个夏天,他弯下腰,任由葱白的指尖拂过眼睫时,那句问询疲惫、问询不舒服、以及那句‘良性反馈’的意义。
——是他想的这样吗?
五条悟想否定。
他想否定心里那个让他恐慌的可能性,逃避般的告诉自己,不是他想的那样,甚至他想否定眼前的现实,把一切归结为梦境。
可初冬的风雪太冷了,凉风吸入肺腑,冷到他指尖发抖,连呼出的气都很快变成白雾,六眼从掩盖世界的浓雾被一扫而空之后,就清醒到极致的告诉了五条悟一切。
“……不是、不会的。”
恶龙小姐不会为人类少年摘去逆鳞,用龙骨铸造华贵城堡,她只会千方百计的掠夺财宝,将璀璨的宝石叼回去筑巢。
这是她自己说过的,这就是她最擅长的。
不会的、都不是真的。
五条悟扶着廊柱跌下台阶,迎面而来的冷风掀起少年柔软的白发,又卷走滑落的一滴泪水,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五条悟迈开步子,踉跄着,踩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踏进积雪瞬间,浓墨般的黑色蔓延开来,眨眼间就将贸然闯入三人圈进了无边的黑暗中,比起展开的领域,但更像是一种脱离了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囚牢。
大雪和金色血迹全都消失了。
不远处,能看见的只有他们日思夜想的人。
求死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周围空空荡荡的,很安静。
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让五条悟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没有停下脚步。
他靠了过去。
那少女跪坐地面,双手交叠在腿上,她微垂着头,发丝耳侧的发丝也一并静落,刘海遮住了她的面色,发丝交错间,同样掩盖了额头上的黑色缝合;如瀑般的樱色长发披散在背后,洁白的薄纱给她更添了一层静谧的冷碎。
她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只像是睡着了。
置身黑暗,五条悟却觉得这一幕才是他期望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有人接近,少女的眼睫颤了颤,纤长的眼睫微微抬起,乍一下撞入五条悟眼里的,是一抹纯粹至极、充满神性的耀金。
——“悟。”
她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尚还有些沙哑。
她笑着,眉眼弯出记忆里温柔的弧度,尾调带着熟悉的笑意,说:“你找到我啦。”
捉迷藏一样亲昵柔软的声音拂过耳畔,五条悟的大脑轰然闪过无数过往。
从童年第一次见面至今,所有的画面如同节奏平淡的电影在眼前一一划过,最后定格在了百物语咒灵的事件里,那个突破物理法则撕开无下限屏障,摘走他墨镜那一瞬间,他看见的、不输于六眼的璀璨华光。
就像现在,一模一样。
五条悟的意识被蒙蔽住了。
少年不由自主地靠近,再近一点,指尖颤抖着伸出手,想确认她的情况,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活着……
只要还有机会,那他就可以挽回悲剧,对吗?
——【悟。】
——【没有意义的梦该醒了。】
谁在说话?
五条悟猛然惊醒,寒冷的冬天却出了一身冷汗,苍色眼眸倒映出眼前的人,肉.体、咒力、哪怕是编织出金色丝线的灵魂,所有的一切都在少年耳边低喃:这是天满宫归蝶。
明明就连六眼都这么告诉他,五条悟却有如被浇了满头冷水,艰难地否定了内心的期望。
他收回手。
手指蜷在掌心,掐得刺痛。
“你不是她。”
五条悟否认了自己的期待。
他惶恐又清醒的面对了血淋淋的现实。
少年说,麻木地翕动唇瓣,吐出临时拼凑的音节:“这不是捉迷藏,她不会让事情变成无意义的美好童话,说出这样话的你,不可能是她。”
“你、到底是谁?”
“……”
少女没有回答。
她看了五条悟好一会儿,好像在看什么令人惊愕的恋爱脑,期间,还将目光投向了五条悟身后那两位,伏黑甚尔看着还算清醒,但夏油杰,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满身诅咒的黑发少年现在已经完全沉入了绝望。
“哈。”
她突然笑了一声,浓厚的嘲讽在那张明媚可爱的脸上浮现,少女抬起头重新看向五条悟,五条悟更清楚地看见了她额头上被樱色发丝遮挡的黑色缝合线,就好像有人切开了脑门,替换了其中的某个东西,又重新缝合起来一样ⓨⓗ。
五条悟实实在在的愣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是暴怒般升腾的怒气,如同雷电闪烁一般压在苍瞳眼底。
111/177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