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缓缓伸手,去解颈下的系带。
系带松开的一刹那,有只手先她一步,掀
开了帷帽。
季白看着完全陌生的面容,微微眯眼,“你是宛童?”
海棠叫少年充满威慑力的眼神吓得心尖儿一颤,险些腿软跪下去。她掐着掌心,努力做到镇定自若,“奴家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大人可有什么疑惑?”
“没什么疑惑。”
季白撂下话,转身就走。他此行是来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宛童,听说春风楼里有个宛童,便来瞧一瞧。果然,又白跑一趟。
守在外面的鸨母见季白这么快就出来,以为是海棠哪里得罪了他,连忙上前问:“可是宛童哪里伺候不周?”
“伺候得很好,只是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季白这一嗓子,惹得春风楼里不少人侧目,也飘到了锦杪耳边。
她眉心轻蹙之时,鸨母的声音响起,“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春风楼里还有一位、”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鸨母想说的话。
为首之人朝季白抱拳行礼,“大人,逃跑的幕僚已被捉拿归案!”
“启程,回帝京!”
季白大跨步下了楼,不曾给过鸨母半个眼神。
鸨母叹了口长气,又摇了摇头,回头去看红着眼睛的海棠,“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这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走到鸨母身边耳语。
鸨母眼前一亮,连忙朝锦杪的房间去。
第52章
“宛童啊, 你走大运了!”鸨母笑盈盈地推门而入。
荷月见鸨母脸上都快笑出朵花儿来了,不由放下话本,问道:“姑娘这是走了什么大运, 竟让妈妈如此高兴。”
鸨母扭着腰肢到锦杪跟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有人愿意出黄金万两给咱们宛童赎身。”
“天!”荷月惊得瞪圆了眼睛,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寻常人一年能赚个百两银子都算是很不错了, 这黄金万两得抵寻常人的多少辈子啊?
往常要给姑娘赎身的客人也不少, 可最多也就出到万两白银。
这黄金万两,可是头一次!
荷月高兴得不行, 却发现锦杪一脸平淡,似乎对这黄金万两一点也不感兴趣。
鸨母自然也发现了,可在她眼里, 钱最重要。黄金万两, 够她衣食无忧好几辈子了。
鸨母松开锦杪的手, 扶了扶头上的簪子, “我来就是通知你一声,一刻钟过后,会有人来接你。你们两个, 好好给姑娘梳妆打扮。”
待鸨母走远后,荷月才关上门后:“姑娘可是不愿意?”
锦杪眼睫轻垂, “梳妆吧。”
她不愿意也没办法, 春风楼就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地方。
先前鸨母让她接客, 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婉拒多次,后鸨母找来几位郎中一起为她调理身体, 见她气色好得差不多了,便立马将她送去了何老爷跟前。
不料她那晚吐了血, 把晕血的何老爷吓了个够呛。
自那过后,鸨母就不敢轻易让她去见客人了。
但锦杪清楚,只要她在春风楼一日,就早晚有一天会去接客。
现在被人赎了身,虽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到了外面,总归是要自由些的。
说不定可以像之前一样逃走。
锦杪揣着这份期盼站在铜镜前,由着荷月和殷春将她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当当。
最后在戴帷帽时,干事情一向利索的荷月手滑了好几次才把两根丝带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殷春瞧着荷月通红的两只眼,知她这是舍不得锦杪,递上绢帕安慰道:“姑娘这是去过好日子,我们应该开开心心送姑娘离开才是。”
锦杪方才以为是帷帽的两根带子太滑,荷月才一再失手。此刻闻言反应过来,她凭着感觉向荷月伸手,打趣道:“前面不是还为我高兴吗?怎的这会儿倒难受起来了?”
荷月胡乱擦了两下眼泪,把绢帕还给殷春,接着握住朝她而来的一双纤纤玉手,勉强扬起一抹笑容说:“我可没难受,我这叫喜极而泣。”
锦杪反握住荷月发凉的手,“这段时日,多谢你和殷春照顾我。只是我这双眼睛不争气,临走也不能让我看看你们的模样。”
“等日后姑娘眼睛好了,差人来唤我和殷春姐姐到府上便是,到时我和殷春姐姐一定让姑娘好好瞧瞧我俩长什么样。”荷月笑眼弯弯地说道。
然,泪水滚过眼眶,一颗接一颗砸在了锦杪手上。这股热意直击心扉,惹得锦杪鼻子一酸,声音也跟着沙哑了不少,“好。”
娇花软玉般的人红了眼尾,瞧之令人心碎。荷月不忍多看,将脸别开,深吸一口气,“我去给姑娘收拾东西。”
“去吧。”锦杪轻轻拍了拍荷月的手,才松开。
殷春替上荷月位置,搀着锦杪坐下,如往常一样递上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到锦杪手边,“我和荷月就陪姑娘到这儿了,往后姑娘千万要保重。”
“好。”素手执起茶盏到嘴边浅尝一口,锦杪望向殷春的方向,弯眉一笑,“你们也是,保重。”
“姑娘放心,我和荷月还盼着与姑娘再见的那一日,我们定会保重的。”
殷春神色从容,可在不知不觉间也红了眼眶。
殷春虽年长荷月几岁,但她们二人都是在五岁那年被家里人卖到春风楼的。因样貌不出众,二人一直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这些年,她们伺候过形形色色的姑娘,没有哪一个像锦杪生得这般好看,又这般好相处的。
荷月舍不得锦杪,殷春亦是舍不得。
可人与人注定是要分别的,没有谁会陪谁到永远。
殷春掐紧手心,忍住眼泪,“姑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会的。”锦杪莞尔。前面那么多难熬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接下来的日子也一定能够熬出头的。
须臾,敲门声响起。
殷春正迈开腿,就见荷月搂着一个包袱从里头嘟嘟囔囔小跑出来,“不是说一刻钟过后来吗?这才半刻钟,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料门打开后,外面站的是海棠和茗冬。
荷月一愣,旋即意识到海棠和茗冬这趟过来肯定是为了阴阳怪气,于是脖子一挺,下巴微抬,“有人用万两黄金为姑娘赎了身,再过半刻钟便会来接走姑娘。现下姑娘忙着收拾,没什么跟人说闲话的时间。”
说罢就要把门关上,海棠嫣然一笑,用团扇抵在即将合拢的两扇门上,“知道妹妹这会儿忙,我自是不敢多耽搁。就几句话的工夫。”
海棠眉眼弯弯凝视锦杪,“打今儿起,妹妹就是自由身了,我观妹妹面相是个有福气的,倘若未来得了泼天富贵,望妹妹还能念着姐姐些。”
言罢,茗冬将一个精致的红木盒捧至锦杪跟前,“这里头的东西是我们姑娘这些年来珍藏的金银首饰,至少值五百金。您拿它们做个私房钱,往后遇见了什么要紧事,解决起来也方便些。”
荷月瞥了眼盒子,冷笑一声。先前还看她们不顺眼,这会儿倒是来巴结了。
“哪来的脸!”
一个没忍住,荷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茗冬扭头就是一记眼刀,海棠倒是无所谓,“不知妹妹可还瞧得上我这点小钱?”
“姐姐今日帮了我,又赠我百金,这份恩情我会时刻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妹妹定报答姐姐。”
海棠没想到这么顺利就从锦杪口中听见了她想听的话,一时间,眼中笑意加深。
“妹妹这番话,姐姐可记着了。”
“此去,祝妹妹事事顺心,早日重见光明。”
海棠摇着团扇,好心情地离开了房间。茗冬连忙跟上。在走过一个拐角后,茗冬终于忍不住道出了心里的疑惑,“我想不通,姑娘为什么觉得宛童以后会还您五百金的恩?”
“我也不知道。”
海棠毫不犹豫的回答让茗冬直接愣在了原地。
瞧着茗冬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海棠忍俊不禁,用扇柄轻轻敲了一下茗冬脑袋,“人这一生做出的每个决定其实都是在赌。与其让我那箱东西成日待在那儿,还不如让它们去搏一把。万一宛童有朝一日真来找我报恩了呢?”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音落下,海棠慢慢回头,看向方才走过的路。
直觉告诉她,没有赌错。
这边荷月刚把门关上没一会儿,鸨母就带着人来了。
“宛童,这位是接你离开的孙婆婆。”
鸨母侧身让开,一位两鬓斑白,眼神精明的妇人在触及锦杪那张脸时,先是惊艳,而后震惊。
这哪是像,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要真是同一个人,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笑意爬上孙婆婆的眼眉,“宛童姑娘若是准备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孙婆婆朝锦杪伸出一只手,锦杪顺势搭上,“有劳孙婆婆。”
眼瞧着锦杪都快跨过门槛了,荷月还抱着包袱一动不动。殷春不得不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荷月。
荷月回过神,忙将包袱塞到孙婆婆身边的小丫鬟手上,顺带小声问了一句,“不知你们是哪家的?”
小丫鬟怯生生地瞥了眼孙婆婆,没敢吭声。
孙婆婆凌厉的余光从荷月脸上扫过,落在鸨母身上,“你这里的丫头该好好管管了。”
“是是是,您说的是。”鸨母转头就狠狠训斥了荷月一顿。
荷月委屈,她不过是想知道哪家人给姑娘了身,这很过分吗?
鸨母惯会折磨人,荷月不敢顶她的嘴,等人走了,才敢含着哭腔跟殷春诉苦。
殷春抽出袖中绢帕,边给荷月擦泪边说:“那位孙婆婆是庞刺史夫人身边的人,从前我随一位姑娘去上香,偶遇过一次。”
荷月惊得瞪圆了眼睛,“庞刺史才被廷尉府抓走,他夫人就来春风楼赎走了姑娘,这是要拿姑娘去使美人计啊!不行!我得把姑娘带回来!”
“你倒说说,你凭什么把姑娘带回来!”殷春一把拽住往外冲的荷月。
对上殷春严肃的眼神,荷月逐渐冷静下来,“那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姑娘去受罪吗?”
说着,荷月红了眼睛,话里全是哭音。
“接下来姑娘会面临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就算我们把命搭上,也不会改变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向老天爷祈祷,愿姑娘平平安安。”殷春苦涩道。
荷月不甘心,可是她不得不承认殷春说的是对的。
她们的力量实在太渺小。
荷月使劲甩开殷春的手往外跑,“我现在就去佛祖面前祈求他多加保佑姑娘!”
第53章
出了春风楼, 锦杪坐进了马车。小丫鬟进来把包袱放到了锦杪身边,锦杪摸索着将包袱抱在怀里,阖眸靠着车厢, 听着外面热闹的人声逐渐在耳边淡去。
这一路上,孙婆婆无声打量着锦杪。她见过许多豪门贵族,深知他们的气质与教养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即便是安静待着不说话,也能让人感觉到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起初孙婆婆只是觉得锦杪与画像上的琼阳公主像极了, 短短一段路下来, 孙婆婆愈发笃定锦杪就是琼阳公主。
原本夫人只是听说春风楼里有个叫宛童的姑娘生得与琼阳公主相似,打算为其赎身后, 利用其去把大人换回来。不料得了个真的。
如此一来,想必大人很快就会回到府上,夫人也就不用以泪洗面, 身体也能好些。
锦杪看不见, 但能感觉出孙婆婆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喜悦。这份喜悦令她感到不舒服, 秀气的眉心轻轻拢起, 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包袱。
从春风楼到庞家只要半刻多钟的车程。刚被抄了家的庞家满目疮痍,处处是狼狈。丫鬟小厮正忙着收拾。
锦杪一下马车,就感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压抑。孙婆婆扶她跨过几道门槛后, 进了一间房。浓郁发苦的药味扑鼻而来,锦杪顿时意识到这里住了一个久病之人。
“夫人, 您瞧瞧。”
孙婆婆转身把门关严实了, 才穿过重重叠叠的纱帐走向拔步床, 挽起幔帐,小心翼翼弯腰扶起床上的人。
容色憔悴的刺史夫人杨丽华倚在孙婆婆怀中, 绢帕掩唇咳嗽了两声,才抬眸看向纱帐那端的人影。
“有几分像?”
一开口便又是一阵咳嗽。
看着被血染红的绢帕, 孙婆婆哽咽了一下,“像极了,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是吗?”杨丽华缓缓扯出一抹笑,捏紧绢帕擦掉唇上的血,“你带她过来,我好好瞧瞧。”
孙婆婆拿了个引枕垫在杨丽华身后,又替她掖好被角才离开拔步床,回来扶锦杪。
杨丽华靠在床头,展开了枕边的一副画像。瞧着朝她走近的人,的确如孙婆婆所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这位是刺史夫人。”
听见孙婆婆的介绍,锦杪突然明白了一开始感受到的压抑是怎么回事。
可据她所知,抄家不仅是没收家产,妻妾奴仆也会跟着受罚。
锦杪疑惑之际,杨丽华开了口:“圣上宽容,念着当年我那点相助之恩,让我免遭抄家之苦。”
沙哑至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
杨丽华母家在秀州,当年她回秀州探亲,遇上在秀州任通判的圣上遭人使绊子,出面解了个围。
这件事于杨丽华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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