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他开罪了二皇女,又叫尚书府小姐给赎了身,他身边这女郎莫不就是那尚书小姐?”
“可瞧着也不像啊,那天夜里来的尚书小姐身量可没这样长……”
“难道这短短时日又勾搭上了别家女郎?”
“往日看着是个清淡傲气的,没成想背地里竟是这样有手段呢。”
……
戚舫主侧过身子替她二人挡住些探看的视线,裴出岫嘴角微抑按捺住心中不愉,抱着怀里的男人走进长廊尽头一间颇素净的卧房。
男人的卧房里并没有那种浓郁的脂粉味,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瞧见烟波河晚霞漫天的景致。窗户前摆着一张琴,不远处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熄寂的香炉。
舫主亲自替她斟了杯茶,裴出岫低低道了声谢,接过以后却先喂给面色发白尚微喘着气的男人。
“妻主,我不渴的。”
男人似是又情绪低落起来,裴出岫收回茶杯一饮而尽,接着出声安慰他道,“何必将那些不相干之人的话放在心上。”
“他们说的是事实。”他垂下眼眸,面色如结寒霜,却显得那样哀伤。
舫主将方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此刻也忍不住附和道,“海棠,你该听你妻主的话,她是个明智慧心的女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啊。”
他在明月夜见过京城多少高门贵女,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她身上穿着打扮并非华贵,可那副清隽俊朗的容貌和周身处变不惊的从容气度,却并非是寻常百姓所能拥有的。
“裴小姐之前并未来过明月夜吧,不知您与海棠是如何相识的呢?”
那舫主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婉转柔润。
裴出岫听出他话中试探的意味,语气淡淡道,“裴某是名大夫。”
“舫主,那一夜过后……是妻主她救了我的性命。”靠在榻上的男人此时忽然低低地开口,“她不嫌弃海棠曾为画舫乐伶,而我也是真心想要嫁与她为夫的。”
裴出岫抬眼望了一眼男人,他依旧低低垂着眼眸,面色却因急切而微微涨红。
舫主想到那夜凶险的情形,不由得攒起眉头又道,“那夜宋二小姐火急火燎地赶来,说是替你赎了良籍又向二皇女殿下求情。”
“宋小姐是裴某的好友。”裴出岫看出舫主的顾虑,轻声说道,“她亦是这场婚事的见证。”
舫主闻言展了眉眼,语气和缓许多,“裴小姐莫怪奴家多言,这些京城贵女实不是咱们能开罪得起的。”
这时候,屋外忽而传来声响,一个小公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地唤道,“舫、舫主,您快去看看铃兰公子,他、他似是快撑不过去了……”
戚舫主闻言也是瞬间变了脸色,他攥着那小公子沉声道,“前几日服了药不是已经见好了?”
小公子期期艾艾地哭,“公子前天夜里便起了高烧,可他一直强撑着不肯告诉您,现下人已经烧得开始说胡话了,只怕是……”
舫主又急急地问,“可去请了柳大夫?”
“柳大夫不在京中,似、似是回乡省亲去了……”
裴出岫在京中三年,对大大小小的医馆也算熟悉,只是这柳姓的大夫倒是未曾听闻过。
“妻主。”
冷不防地她心头一跳,回转身果见男人低低地出声唤她,“铃兰过去在画舫对诸位公子颇多照拂,能不能请您去看一看他?”
末了几个字已几不可闻。
第18章 心魇
裴出岫记得她的师傅颜卿曾经说过,她这心魇并非是由怨憎而生。
八岁以前,她的父君虽待她严苛,却也曾真心喜爱她,她的母王虽冷淡寡言,却也愿悉心教导她。
直到那一年,母王将那个男人带回了王府,他腹中甚至已有了一个孩子。父君一气之下砸光了屋子里所有的瓷器摆设,可却依旧没能动摇母王的心意。
年幼的她不明白为何母王娶了父君却又要他同别的男儿分享妻主的宠爱。她只知道那时候的父君一度很是伤心,再之后便是日渐消沉静默。
母王对她说,她很快会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良久之后,她鼓起勇气对母王说,她不想要弟弟妹妹,只想父君能高兴起来。
那是母王第一次动手掌掴她,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眼中尽是茫然。
师傅将她带了下去,一边替她抹伤药,一边叹息着告诉她,那个男人为母王吃了很多苦,是以从今往后她只能学着接纳他同他腹中的孩儿。
其实她并不讨厌那个夫侍,她只是想让父君不再难过。
新夫侍临盆那一日落下了冬日的初雪,王府上下都在庆贺母王新得了小郡主。父君领着她时隔数月头一回走出院子,却在经过庭院澄观池时用力将她推了下去。
那之后的记忆便总是惝恍迷离,只觉得浑身寒冷剧痛,夜夜梦魇不断。
即使身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可心底却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她知道父君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深受求不得的苦楚才变得太过偏执。
母王因为这件事不愿再见父君,还命令侍从看管父君不得再走出院子。是以他病至弥留心中依然有恨,逼着她在他病榻前一遍又一遍地起誓。
倘若破誓有厄,她并非不能承受。可是如此,便好似背叛了她的父君。
如果连她都离弃了他,那他便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心头深深的沉闷压得她些微泛疼,裴出岫望着男人小心翼翼恳求的神色,淡漠而又疲倦地叹息一声,“我不能。”
林知秋看不见她面上略带愁苦的悲悯,面容转瞬又白了几分,“可你救了我……”
一旁心急如焚的舫主此时也望向了她,“裴小姐,只要您愿意救铃兰,诊金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这不是钱财的问题。
裴出岫皱拢了眉,微别开脸,目光落到窗外染着霞光的烟波河。
或许她从一开始便不该动摇。
“这位小姐求您救救公子。”她不过微一失神,那小公子便立刻跪倒在她面前,扯住她的衣摆哭得涕泪交加,“只要您肯救公子,要鸢尾做什么都可以。”
身为医者她又如何忍心见病患痛苦煎熬,裴出岫只觉得一时间浑身骤冷骤热,她按捺住复杂的心绪扶起那位名唤鸢尾的小公子,声音歉然道,“对不住,裴某有私隐,实不能为铃兰公子诊治。”
若是师傅此刻在京中就好了,她默默地想。
卧榻边此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裴出岫抬眼望去,就见男人捂着胸口一阵剧烈地闷咳。
她终是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只是还未搭上他腕脉便被男人攥住了手掌。他目光涣散地望着她的方向,咬着嘴唇仍是恳求,“性命攸关,难道便不能转圜吗?”
心头沉闷更甚,裴出岫闭了闭眼,狠下心来欲拨开他的手,他却攥得更紧。她睁开眼眸,男人摸索着颤颤巍巍地也要下跪。
她抿起嘴角,笑得有些悲哀,“你这是做什么?”
“求您。”林知秋想到那夜也是如此央求,浑身又止不住地开始发抖,可他不知自己除了央求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勾栏中人,即使污秽却不至死。”
是入夜了吗?
这一刻,裴出岫忽然觉得遍体寒凉。
她鲜少在清醒的时候忆起那日在澄观池发生之事,可此刻她的心却感受到了比身体的疼痛更为强烈的刺痛。
静默良久之后,裴出岫的心绪渐渐镇静下来,她木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低沉嘶哑,“我应你就是了。”
鸢尾与舫主听见她愿意救铃兰,大喜过望地对视一眼,鸢尾忙抹了抹满脸的眼泪上前给她引路。
林知秋身上有伤自然不便跟过去,裴出岫离开卧房前步子微微一顿。想说些什么却皆哽在胸口,她于是缄默着跟上舫主与鸢尾。
铃兰公子的卧房在这长廊的另一端,屋内红幔珠帘、浓香漫溢,颇有撩人的旖旎情致。
裴出岫掀开红幔,隔着珠帘瞧见卧榻上气若游丝的男人。此刻他双眸紧闭,额上密布汗水,双颊不自然地潮红着,每次呼吸都好似压抑着极大的痛楚。
那名唤鸢尾的小公子又开始落泪,“公子身上的伤每日都换了药,可是自前夜高烧起来,汤药也喂不进了,成天嚷嚷着难受。”
裴出岫问他要了一方干净的布帕,裹住铃兰公子的手腕细细一诊,眸色就是一沉。
她问鸢尾,“这位公子身上伤在何处?”
鸢尾怯怯地望了舫主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才支支吾吾着说明了情形。
裴出岫听得眉头越攒越紧,“究竟是什么人下这样狠毒的手?”
舫主神色颇为难,裴出岫见他如此畏缩,心中忽然有了猜测,“是二皇女殿下。”
那一夜,若非宋二出面阻拦,或许林公子已经……
她心思沉沉地闭了闭眼眸,深吸一口气,对鸢尾低声道,“劳烦取些干净的布帕、滚水、浸过烈酒的剪子以及细绢丝来。”
舫主见铃兰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目光中也是不忍,是以裴出岫请他为铃兰褪下衣物,他连忙答应了。
虽说伤处已经上药,可伤口还有很重的炎症,伤处黏连着衣衫,剥下来会很疼。
裴出岫背过身去,听着那公子的痛呼声只能暗暗叹气。
舫主忙活了一阵也不禁浑身冒汗,鸢尾已经取了她要的那些物什回来。裴出岫依旧束发遮眼,掀开珠帘用布帕裹手替他周身寸寸触诊。
几重伤处内果然留有异物,即使是男儿最脆弱的地方依旧不曾幸免。
以他现下虚弱的身子,若是直接自伤处取出异物,恐怕根本受不住。裴出岫只得先施针使他昏迷,即便如此她还令舫主与鸢尾分别按住他的手脚,以防他昏迷中还要疼痛挣扎。
等到做完这些,她才稳定专注地将那些几乎溃烂的伤处剪开,再以绢丝重新层层缝合。
巾帕上沾着血的珍珠玉石,令人望而生寒。
这铃兰公子痛昏了一遍又一遍,待到最后就连身为大夫的裴出岫都将嘴唇咬得斑驳出血。
倘若不是师傅从前常替战场士兵治伤,就连她也没把握能救下这位铃兰公子。
舫主与鸢尾见铃兰虽仍昏迷着却呼吸平稳了些,对着裴出岫是千恩万谢。她取下眸前湿透的布帛,来到书案前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舫主,“今夜便着人去城北沐春堂取药吧。”
阿福年幼,只怕也不好往城南来送药。
“城北沐春堂……”那舫主闻言似是怔楞了一下,随即惊呼出声道,“您、您是沐春堂的大夫裴出岫?”
传闻京城沐春堂从不收治勾栏倌人。
舫主望向眼前一身布衣素容神色倦淡的女子,他早该想到的,那是圣上亲赐匾额的医女,莫怪乎她能同尚书府小姐交好。
可是既然她曾立下那样的规矩,又怎会与海棠结为妻夫。
何况她自踏进画舫便始终温和有礼,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厌恶轻蔑勾栏公子。
身上衣裳也有些汗湿,可裴出岫却顾不得那许多了。她有些力倦神疲,额角隐隐作痛,走路的步伐都显得拖沓。
此时已经入夜,画舫内凉意浸染。
她回到林知秋先前的寝屋,榻上的男人依旧维持着她离开前的姿势,浑身僵硬着一动不动,神色茫然无助,像是迷途的旅人。
她知道,这是她的心魇,并不是他的过错。
裴出岫站在屋子门口,悄然攥紧了掌心,低声开口道,“铃兰公子应是无碍了。”
男人的眼睫轻颤了颤,嘴唇嚅动着却未发一言。
她见他如此心下更倦,窗外秋风拂过,她身上瑟瑟生寒,头脑似也清醒了不少。
想到今日来此的用意,她淡淡出声问道,“林公子,你说要回明月夜取的是何物?”
第19章 学医
那是一方狭长的蓝绫锦盒,文人多用来装书卷字画,此刻端正地摆在妆台中央。
盒子分量也不沉,开阖处有两枚样子精巧的铜扣。
除了接过锦盒时低低道了声谢,回城北的一路上林知秋只抱着这锦盒闭目不语。
裴出岫于是也在轿中静静阖上了双眸。
一掌之距,咫尺天涯。
林公子伤了身子盲了眼睛,在她面前便如大多数病患一样脆弱温顺,是以她时常忘却他曾是那个少有才名的高门公子。
他的聪慧明锐令她惊叹,却也令她更心思怅惘。
如今在他眼里,她恐怕已成了不近人情、轻贱人命的冷血大夫。这规矩背后的渊源又岂是三言两语能为外人说清道明的。
知晓内情之人如太皇君、歧王殿下甚至陛下,瞧她的眼神总是或多或少地带着歉疚与怜悯。
她宁肯缄默,也不愿在身边人这样沉重的目光下生活。
更何况这些日子与林公子相处之时,她常失去医者应有的冷静自持。裴出岫心知,无论自己是起了何种心思都非常不妥。
是以,面对林公子时,她唯有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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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停在宋府宅院门前。
裴出岫在昏暗的软轿内睁开双眼。身旁的男人脊背挺得笔直,依旧一动不动地静默坐着,可他攥着怀里锦盒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望着他面上压抑隐忍的神情,裴出岫心下又沉倦地叹息。静峙许久,她缓缓靠近男人欲伸出手,他似是向后微微瑟缩了些许,她的动作略一顿停,微抬起的双手在昏暗中攥紧着垂下。
“林公子……”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声唤他,“调养身子的药,明日一早阿福会送到此处。以药熏目的法子与避忌,我也会一一写明交给服侍您的仆从。”
闻得此言,男人眼睫颤颤着睁开了乌黑眼眸,苍白的嘴唇轻抿着吐出几个字。
“出岫小姐,请让我留在您身边侍奉可好?”
裴出岫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抹诧异,这还是男人第一次当面直唤她的名字。按捺住心底一瞬翻涌起的复杂情绪,她淡淡地沉声开口道,“林公子切莫说这样的话。裴某并非那等挟恩图报之辈,你也不该为了报恩而勉强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又接着说道,“养好伤势,珍惜自身,便也算不负你我这段医缘了。”
“为您做奴仆,是知秋心甘情愿的,并无勉强。”
男人的脸色苍白,嘴唇颤得厉害,却仍努力扬高了声音回应她。
裴出岫抬眸望向他,静默片刻,忽的轻笑了一声,语气淡凉道,“即使初时我并不愿救你,便如今日的铃兰公子一样。”
男人闭了闭眼眸,苍白的嘴唇又颤,“出岫小姐定然有自己的缘由。”
他竟不怨她。
裴出岫难得眼眶微涩,口中发苦,可却仍旧佯作戏谑地说,“若我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不过是因着相貌粗陋,曾被勾栏公子抛弃。其实裴某并没有林公子想得那样深明大义,只是一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寻常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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