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的男人簌簌地落下泪来。
他神色凄楚地捂住胸口,声音含糊着哽咽,“知秋的确盲了双眼,但心却并不盲。”
她心中钝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男人紧咬着嘴唇,低低地泣。过了好一会儿,裴出岫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似低哀的叹息,“出岫身边并不需要奴仆侍候。你若实是心中难安,不如待伤势痊愈后跟着我学一些医术。往后若是京中有男眷不便上医馆,你也好帮着照拂一二。”
“跟您学医术?”他讷讷地重复。
“林公子这般聪慧,相信几本医经也难不倒你。裴某师从凉州颜氏,定然会将师傅所授悉数传与你。”裴出岫端正了脸色,煞有其事道,“日后林公子若是救治了别人,也算是还了裴某的恩情,不知你意下如何?”
今日在明月夜鸢尾提起的那位柳大夫只怕也是男儿身,不好在外抛头露面是以在京城中声名不显。
林知秋止了泣意,怔怔地在黑暗中茫然地睁着那双乌黑的桃花眸。
“若是要学医术,知秋得拜您为师?”
他的声音更轻微,浑身不自觉地绷紧,面上并无半点喜色。
裴出岫琢磨不透眼前男人的心思,额角又隐隐生疼,“诚然学医拜师得行正礼,但裴某同师傅皆不是拘礼之人,林公子不必太过在意那些虚礼。”
见他缄
默不语,裴出岫温声劝道,“为奴之事不必再提,至于这学医也不急于一时,你且再思量思量吧。”
~
那一夜,她安置下林公子后,孤身一人回到沐春堂。
阿福见她许久未归,在前堂等得昏睡过去,她将孩子抱回寝屋歇下,又回到前堂抓药包药。
裴出岫亲自给林知秋取了几帖药,拿黄麻纸仔细包好,再将医典中提到的熏目之法誊录下来,与几包药材捆到一块儿。
整个医馆静悄悄的,在忙于手上这些事时,她的心绪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
夜里她怕惊扰阿福,宿在男人养伤时待过的药屋。这屋子里似乎还留有属于男人的气息,躺下后她倦得直接合衣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个躺在那红幔珠帘后的伤重男人变成了林公子的模样。他气息微弱地低吟唤疼,她一时心头绞痛,握着剪子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动着。
再之后,男人簌簌落着泪凄声问她,勾栏中人是否污秽不堪?
她在睡梦中不安稳地拧着眉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裴出岫浑身变得滚烫,这些日子她已强撑到了极致,终是得了伤寒害了病。
沐春堂连着阖馆三日,阿福始终守在医馆不肯回家去。
她这病来得急猛,初时头痛欲裂,接着便不分昼夜地咳。裴出岫担心把病气过给阿福,这三日除了送汤药与干粮,不让她进入药屋半步。
浑身乏力地躺在那小榻上,她时常会想起林公子。不知他伤势恢复得如何,每日是否服了药、熏了目。
宋二虽平日里看着不够稳重可靠,但若是上了心定然会将林公子照顾地十分妥帖。
她没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三日过后,她终于有了些气力,能下床走动,在阿福的帮衬下到前堂看诊。
午时刚过,宋宅遣了人来到医馆,是个神色肃穆的中年女人,看着像是宅院的管事。
见到裴出岫,她面色沉沉地直抒来意,“裴大夫,主子唤我来请您过府一趟。”
裴出岫隐有不好的预感,她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咳意,帷帽下的脸色陡然一变,“可是林公子的伤病有反复?”
那管事又摇头又叹气,“林公子每日服药,身上的伤无碍。只是他不肯进食,人看着精神不大好。”
什么叫不肯进食?
裴出岫一边吩咐阿福歇了医馆,一边裹了厚氅跟着她往外走去。
她蹙眉思忖,“裴某开的方子中并无不利脾胃的药材。”
管事恭谨地请她上轿,神情是欲言又止,“还请您亲自去看看林公子吧。”
第20章 探病
宋大人给林公子置的宅院藏在深巷之中,外观看着不甚打眼,内里却颇精巧雅致。
过了垂花门,便见庭院内栽着两株秋海棠。秋风扫尽海棠叶,枝头犹缀海棠果。
近身服侍林公子的小仆名唤芳草,是个十六七岁的圆脸腼腆少年。此刻他手里端着半温不热的饭菜正愁眉苦脸地走出屋子,见到管事身后的女子登时睁圆了眼眸。
“云姨,主子吩咐内院不能让外人进来。”
那管事轻声道,“这位是沐春堂的裴大夫,主子请她来照看公子。”
听见她是大夫,少年忙将她引进了屋子。
“公子,裴大夫来看您。”
屋内的男人临窗静坐,几日未见又清减许多,尤其是脸颊成片地凹了下去,眼下青影越发得重。
不管怎么说,能起身走动便说明伤势见好。裴出岫于是稳下心来走到他近前,隔着几步之距停了下来。
她温声开口,“林公子,可有何处觉得不适?”
林知秋垂着眼帘,眼睫簌簌地轻颤,却并不言语。
裴出岫唤芳草去将饭菜重新热过,对着坐在不远处的林公子轻声道,“好不容易养好了伤,气血仍是虚亏,便是没胃口也多少该吃一些。”
他低低地清咳,身上衣袍都宽松地飘荡,抬起手捂住胸口时,露出袖中一截细瘦得嶙峋的腕骨。
她忽然有些气恼,自己在病中仍牵挂他的病情,他却不知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裴某是大夫,不是神仙。”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手指微屈,攥紧了手中拎着的几包药材,“既然林公子自己心中有主意,请恕裴某告辞。”
他不愿治病,多的是病患候着要治病,她没有留在此处的理由。
“出岫小姐……”林知秋终于慌张地开口,又是一阵急急地低咳,他说话的声音哑到了极处,“求您,别走……”
他用力瞪大双眸眺望她方才出声的方向,可眼前依旧是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裴出岫顿了步子,却没有转身。
“你既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裴某留在此处也是无益。”
“我不是存心,我只是……只是……”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颤颤着,声音轻弱了些,“我以为那夜惹您生气了,是以您不愿再来。我、我心里很难过,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
听见他这番话,裴出岫本应感到局促或不安,可她心里的着恼却瞬时消散了。
这实在很是不妙。
她转过身,男人微别开脸,双颊染上几分赧红。
裴出岫淡淡与他道,“那夜回到医馆,足足病了三日。今日才好起来,竟瞧见你比我还消瘦得厉害。”
“您、您是病了?”
林知秋怔楞了一下,讷讷地抬起头,原来她不是因他未应她拜师学医而动了气。
她低低道,“大夫也是会生病的。”
“我不知……”他声音微顿,苦涩地扯动嘴角,“出岫小姐,我错了……”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裴出岫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林公子,你可知自己现下脸色有多差?”
她轻轻拉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腕裹了布帕号脉,男人眼睫颤颤却是由着她摆布。半晌过后,她又叹息一声,放下他的手腕,“待我回去再给你重新开一副补身子的药。”
林知秋忽的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她目光落到他发间那根玉簪,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不走。”
窗外一阵秋风刮过,纵隔窗犹生寒,她遂搀起他走向暖和的屋内。
“你外伤虽愈,肺腑有损,受不得风寒。”
他柔顺地颔首,脸上终于又有了几分生气。
凑近一看,男人脖颈处的鞭伤已尽数结痂,她给他倒了一杯温茶,“玉肌膏若是用完了,差人上沐春堂去取就是。”
林知秋捧着茶杯,触手温热,方知此刻不是在梦中。
她就在他身旁,依旧……愿意关心他。
“那夜出岫小姐问知秋是否愿意跟您学医术。”她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浑身绷紧如临大敌,“知秋不是不愿,能跟您这样医术精湛的大夫学习是莫大的荣幸,只是……”
“只是?”
林知秋戛然止了话头,似有难言之隐。裴出岫本也不是强逼他,见状便温声安抚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需介怀,眼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他讷讷地应声,实在说不出口自己的心思。师徒有伦,可他已失了纯粹的敬仰之心。
芳草这时端来了热过的饭菜,每一样都精巧地摆在小食盅里,他特意备了两份筷箸食碗,“云姨说裴大夫您匆匆而来,还来不及用饭食。”
裴出岫觉得男人似乎朝她望来,她赧赧地推拒道,“裴某伤寒方愈,还是回去用饭更稳妥些。”
林知秋闻言抿了唇,芳草照料他几日,已能看出他几分心思,“您留下一道,公子才肯多进用一些呢。”
裴出岫把带来的药材递给他,“林公子劳烦你照顾了。”
芳草从小被发卖进宋府侍候,几时受过这样的礼遇,连忙涨红了脸直摆手,“得主子吩咐,照顾公子是芳草应当做的。”
裴出岫拿筷箸自每个食盅内各捡了几样小菜放进食碗里递给身旁的林知秋。
食盘里几道荤食本是替裴大夫准备的,公子不喜荤腥,芳草来不及阻拦,就见林知秋接过满满一食碗道了声谢后便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芳草看得惊叹不已,这位裴大夫莫不是神仙下凡吧。
裴出岫这几日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没甚滋味,是以只随意拨了两口碗里的饭菜便停了筷箸。她不自觉地侧过头看他,男人举箸吃东西时动作是过分的秀气。
像是为了适应眼前的黑暗,每一口都吃得十分小心。
许久没听见饭桌那端的动静,林知秋颇无措地抬头,猝不及防就撞进她眼眸深处,心里似是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她倏然移开目光,手指规律地扣着台面。
这间屋子是宅院的正屋,白日里十分宽敞明亮。
屋内置了一面素绡绘玉兰屏风,透过屏风隐约可见一张落了帘幔的雕花梨木床以及与那床榻同一色的梳妆台。
不远处的书案上,摆着林公子自明月夜取回的锦盒,想必这里头装着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
没过多久,林知秋默默地停了筷箸,芳草见他已比往日用了许多,便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将食盘端了下去。
屋子里又余下她与林公子二人,裴出岫先开口打破静默道,“林公子的眼睛可好一些了?”
林知秋无声地摇了摇头。
裴出岫拧了眉头,挨近他身子,轻道了一声失礼。
他额角的伤已不再肿胀,眼内依旧澄澈一片,竟是寻不到骤然失明的缘故。
“且容出岫回去以后,写封书信请教师傅罢。”
林知秋听出她的为难,默默地咬住了唇,细声嗫嚅道,“便是如今这样,已是知秋的福分了。”
裴出岫淡淡与他道,“出岫会尽力,林公子也当尽心。”
他又如犯错的孩童一般低垂着眼眸应声。
“我该回去了,沐春堂还有病人在候着。”
男人眼睫轻颤着点了点头。
裴出岫心里又酸又软,她偏过头站起身,“明日夜里,我再来看你。”
第21章 浮香阁
天色未亮,裴出岫来到城中拱阳道旁浮香阁。这是京城内闻名遐迩的一间茶肆,临街而立的两层小楼。
未到下门板的时辰,偌大茶肆内昏暗静谧。她方迈步入内,身后一道掌风突如其来。
裴出岫人未回转,只一个侧身闪避过那道凌厉掌风,几招之内将人反手擒住压在地上。
下一刻,茶肆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惊怒交加地大吼,“十六,你怎的好对主子动手。”
裴出岫闻言松了手,她摘下帷帽,露出底下疏淡俊逸的一张脸,眸光轻轻掠过地上跪着的两道身影。
年长一些的红衣女子压住方才与她动手那玄衣男儿的肩膀,在她面前跪得笔直,“主子,这是楼里去年新收的影卫,还不识得您……”
说来也不能怪十六,好多年过去,她都快记不清自家主子长啥模样了。
到底是安平王府活计清闲,谁家主子在楼里养那么多护卫,却好几年也不派一趟活。她凭的练了那么多年功夫,现下只能用来沏茶倒水。
天七偷偷觑了一眼面前的裴小王爷,后者神色淡淡唤她们起身。
“你这功夫如今练得是越发好了,论机敏警觉还比不上一个新来的。”
天七涨红了脸,“主子请罚。”
裴出岫略一思索,“罚你去后院劈根竹子来。”
“主子这……能不能换个处罚?”她哭丧了脸,那可是晏公宝贝得跟什么一样的金镶玉竹啊。
“要枝杆细韧结实的。”裴出岫接着吩咐。
“天七遵令。”
她又转向那个面生的玄衣男儿,“晏公今日在楼里吗?”
十六默默地点头,引着她到浮香阁二楼暗室。
“大清早的在闹腾什么?”
不待十六他上前扣门,暗室的门从内打开,穿着一身羽蓝色宽袖锦袍的中年男人眉心紧蹙,见到十六身后的女子满肚子火气生生噎了下去,“主子今日怎的过来了?”
裴出岫自怀里掏出两封书信递给他,“劳晏公替我寻两个脚程快的地卫,一封送到嘉南关给师傅,另一封送去归渡河封王府。”
晏公从前是她母王一手带起来的亲信,算是她半个长辈,是以裴出岫向来对他颇为敬重。
他如今掌管着王府在京城的各处暗桩,眼前这座浮香阁便是其中之一。
男人接过书信应承了下来,目光落到她颇苍白憔悴的面容,方解开的眉头重又拧起,“主子实在不会照顾自己。”
当着手下,裴出岫有几分讪讪,“近日京中颇多变故。”
“您是说娶了明月夜的乐伶,还是指与二皇女殿下起了争执?”
裴出岫撇了一旁的十六一眼,“你先下去吧。”
~
跟着晏公进了暗室,裴出岫长抒了一口气,“那是从前的礼部尚书林暮为大人的公子。”
晏公走到桌案旁亲自给她沏了杯茶,是今晨刚泡的青顶云雾。
“京城世家公子众多。”他低声悠悠道,“从前未见主子对哪家公子这般上心。”
裴出岫第一回 被茶水给噎了,她抬起头神色古怪道,“晏公还探听了些什么?”
“主子成婚头一夜便同这位林公子同房了。”
裴出岫放下手中茶盏,拿衣袖掩面轻咳了咳,“安插在姑母府上的人都撤了吧。”
12/43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