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宁帝卿凤映玉, 他同安平王生了个嫡女是陛下亲侄,唤作……
裴未央。
央儿。
甬道两侧的宫灯明明灭灭地晃动,凤后倏然间惊诧地瞪大了一双鹰眸,入鬓的长眉几乎就要竖起。
钟灵听见他急促的喘息,觉察出古怪,仰起头望过去, 见高坐辇上的凤后紧紧攥着扶栏好似要削下一角来。
“裴未央……本宫早该想到的……”
这细冷的声音在沉沉夜色中有几分森冷骇人。
宫辇落在玄武殿门前,赤金衣袍在眼前一晃拂过, 钟灵被他下令留在殿外候着。
殿外的宫卫怎敢拦中宫之主,一个个低垂着脑袋, 眼观鼻、鼻观心地不作声。
内殿灯火敞亮, 六壬与遁甲正在回话。
“依照殿下吩咐去翠幄轩送了信儿, 六殿下昨夜命人探了那宅院, 今晨又私下出宫去了城北。他将林公子送出城,正巧在雁影道撞见武卫营的人……”
凤煊才回寝殿不久, 揉着酸胀的额角,淡淡地问,“将人拦下了吗?”
遁甲皱了眉,掌心尽是冷汗,“殿下,属下正要出手,那雁影道的驿馆外忽然闯进一个儿郎,他打伤了几名武卫放走了林公子,后又跟来了援手,属下追过去瞧见……”
“瞧见什么?”
侍从踌躇应道,“那医女竟从京城赶到了雁影道,出手救下了林公子。她功夫甚高,属下也不是对手。”
“混账!”凤煊猛地扬手掀了软榻上的棋案,黑白棋子“哗”得一声泼在侍从身上,“裴出岫身旁有高手护着,你们敌不过也就罢了。一个盲了眼没有武力的男人,你们也捉他不住,本宫养着你们这群废物作甚?”
上回败事后险些叫二殿下拿刀剐了,六壬通红了双眼急着找补,“遁甲所见的那伙人同上回城北遇上的应是一道的,她们护在那医女身边是寸步不离。主子请六殿下出手也是为了试探,如今看来林公子身边有那医女的打手,要捉人只得同她硬碰了。”
“硬碰?”凤煊眯起了双眸,“查了这么些日子,你们可查出这伙人背后的主使了?不鸣堂倒是被她们追查过去,连根拔了。敌不过便用暗计,任她裴出岫有三头六臂,只消她带着林知秋便有了弱处,难不成她还是下凡的神仙?”
听到此处,凤后遽然使劲推开殿门,脸色阴沉地开口,“煊儿,你若当本宫是你父后便趁早收手吧。裴出岫你动不得,往后也莫再打她主意。”
凤煊正是愠怒到了极处,见了凤后又化作惊愕,“更深露重,父后如何还亲自过来了。”
“本宫再不来,就看着你为了个卑贱男人,活生生将自己逼进火坑。”
他气得浑身发颤,发髻的金钗垂穗都晃动欲坠,“你连她是什么身份都没摸查清楚,便心急火燎地要下死手。那裴出岫不是寻常医女,她是……”
凤后深吸一口气,神色焦灼却不得不压低声音,“你母皇信重安平王,疼宠顺宁帝卿。她哪里是什么裴出岫,那是安泽小王爷裴未央。”
郢城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王爷?她如今还活着?
凤煊觉得荒诞又可笑,一个虚有其名的外姓女也值得父后这样如临大敌,亲自到宣武殿来当着她一众属下的面三令五申地告诫她。
她身为堂堂中宫皇嫡女,难道还要怕她一个外姓女不成?
“裴出岫如何?裴未央又如何?安平王的功勋是在边关一场一场硬仗打下来的,而她不过是承了血脉的子嗣,爵位是母皇怜悯她年幼失恃罢了。”
凤后见她不逊,怒不可遏地指着外头,“年幼失恃,可在这宫里还有颐德殿的圣君看着,在宫外有岐王殿下护着,旁的不说,今日在长明殿难道你没瞧见,你母皇拧着拗着非要见她,连薛院使出面都抵不过她的一句话。”
“那是顺宁帝卿的女郎,他死了十数年,可你母皇哪一年祭拜缺了他的追赏?如今又堂堂皇皇要兴帝卿府,为的还不是令那裴未央名正言顺地回京。”凤后想起那日在凤祥宫为难她,眼下尚在恼悔,“从前你不识也便罢了,如今这个当口还去招惹她,这世上何处没有绝色男儿。她再不济事,嘉南关外还有四十万安平军,不比你那些个狐群狗党的要强?你如今结交不了也就罢了,非要得罪彻底,到那时你母皇还会扶你上位?”
仿若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她心神俱颤。
父后这句话说得不错,区区裴未央不足俱,可她身后还有安平军。母皇治服不住这帮兵将,将来于她而言也必成大患。
“煊儿,你弟妹还年幼,父后在宫里唯有指望你。”凤煊虽桀骜,事关皇位,却还是晓得厉害。凤后谆谆教诲后,又缓了语气,温言安抚,“眼下这裴未央无意于权势是好的,她要林知秋也好、李迎春也罢,你且放她去,待到日后即位,无论是权势还是美人自然都是你的。”
见凤煊缄默,他又接着撺掇道,“趁东宫还未知觉,这几日陛下又未明令,你便依旧去长明殿请安,多言几句那裴出岫的好处。你母皇病中正是耳根子软,见你伶俐懂事自然欢心。”
凤后离去之后,殿内再度恢复沉静。
六壬与遁甲悄然对望一眼,战战兢兢地开口,“殿下,雁影道那处咱们还要追吗……”
凤煊攥了掌心,鹰眸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江山和美人,她都不会放手。
至于这裴未央……
她踏过地上的棋子,噼啪一阵作响。胜负未定,这才仅仅是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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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栈舍卧房,裴出岫轻悄地阖上窗户,将玄铁剑安置在卧榻边的暗处。今夜月色满盈,可卧榻上的男人却伤寒中含混地低吟,孱弱瘦削得甚是怜人。
浸过浴水仍是畏寒,林知秋紧紧蜷缩着身子,阖上了眼眸眼睫却是压抑不住地随着呜咽似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裴出岫见他隐忍着苦楚,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平他眉间的凹痕。此处不比宋宅,屋内紧凑却是寒凉,她隔着被子拥住他,仍是不能温暖他,只得掀开被子,贴近男人颀长清瘦的脊背。
良久以后,榻上的林知秋终于舒展了眉眼,他翻过身偎进她的肩胛窝,裹着布条的左手亦滑落在她腰侧。
似乎是沾染了他身上的热气,裴出岫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朦胧醺意。
她的心跳怦然作响,浑身赧得越发不自在,可是听见怀里男人的呼吸渐渐匀静,竟觉出从未有过的安宁餍足。
脑海里浮现出白日在荒野草地上,她的唇急切地含住他的,只是笨拙地亲吻,还尝到了眼泪的咸涩,可是那滋味实在太过美好。
出宫以后得知他被人擒走,她有一瞬惶得眼前眩晕,支撑着她的信念是他还在候着她。
他需要她,心中有她,这份情意对于裴未央而言,是弥足珍贵的。她一直克制着自己要温柔待他,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在他予取予求回应她的那一刻,清醒的神志终是溃不成军。
从前但凡想到要亲近男儿,心头就沉闷得想避遁,可是对着林知秋,她是初尝情欢便意乱情迷。
坦诚的他、尖锐的他、柔弱的他、坚韧的他,都令她心生欢喜。
这一夜,她们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睡梦中是难得的平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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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香阁院外,天七飞到檐上截住了一只游隼。
羽翅灰褐尖长的隼栖在她胳膊上,天七自它足爪边的竹筒里取出一张字条。
入得上层暗室,她在外间屈膝半跪,“晏公,颜师已至昭阳津了,走水路更捷,不出十日可入京。”
里头传来回应,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天叁与天陆归来了吗?”
“尚未。”天七如实禀道,“主子对雁影道是熟稔的,有天叁与天陆在身边应是无虞。”
“这好端端的六皇子怎么会找过去。”
“六皇子在宋府留了扈从,如今宋大人也得了消息,只是碍着宫里不能声张去寻。”
“昨夜未央被召进宫去,听闻是陛下有恙,如今京城也不太平,颜师早日回来帮衬着正是合宜,未央自小就愿意听从她。”晏公悠悠叹息一声,“她与中宫对上,牵扯太多,若想全身而退,不能再往深处蹚,尤其是林大人当年的案子。”
她以为瞒下了,可是自大理寺拓了案宗,必然惊动当年督办的权层。陛下当年刑罚林府,也有权衡利弊下的不得已。真要拔除沉疴,谈何容易。
第38章
晨光熹微之时, 栈舍外传来纷乱的马蹄声。
裴出岫微眯凤眸悠悠醒转,竟是不知何时埋首在男人的后颈窝,她伸着手臂将他紧紧圈在怀里。
她向来是眠浅梦多,几时这般无所知觉。眼下这姿势太过亲昵, 她听见他轻浅的呼吸声, 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了。
略一挣动, 男人似乎也嘤咛一声。身上仍有热症, 她探了他的脉,林知秋面颊晕红,低垂着浓密的眼睫,轻声嗫嚅, “昨夜……出岫小姐……”
话未说完, 又闷声咳了起来。
裴出岫将另一只手从他颈下抽出,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子,“昨夜你伤寒起热,此处没有药圃,我自作主张替你取暖,是不得已逾矩了……”
林知秋睡意迷糊地用裹着布条的手攥住她的, 按在自己的胸口,声音轻轻柔柔, “出岫小姐不嫌弃……我的……便是出岫小姐的……”
裴出岫将目光从他红透了的耳廓移开,掌心的热度令她呼吸急促起来, 心跳得那样猛烈, 得用更多的意念克制自己。
“知秋, 你莫再……”她甫一开口, 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他知道他在意自己的伤疤,昨夜他其实是害怕的, 她微微拧了眉,又叹息着开口,“我会想法子替你除了这印记,可不是因为我介意。在我眼里,你比这世上所有的男儿都要洁美。”
你是我裴出岫此生唯一想娶的男儿。她在心里暗暗道。
林知秋抿紧了唇,缄默之中眼神却渐渐哀戚。
如果他不曾亏欠宋家小姐,他亦可以对她倾其所有。就算有一日她厌弃了他,要赶他走,他也会固执地留在她身边,为奴为仆地侍候。
可是现在得到她的温柔相待,心里却有一处愧疚难当、隐隐刺痛。
“你再躺一会儿。”裴出岫径自起身,披上外衣,“待我去同店家拣了马,今日便一道回京去。”
“出岫小姐。”他拥着被子起身,低声唤住她,“可否……我、我想去一趟都镜府……”
屋子里亮堂起来,外头的马蹄声歇了,显得分外静悄。
裴出岫系着衣带的手略一停顿,又接着快速系上,顺带着捋平襟口,“都镜府离此地颇远,你如今身子还病着。”
“我……”他不知该如何同她开口,一时神色拧得愁苦,“从前不知圣上责罚了宋府小姐,知秋亏欠了她,若是不能与她赔声不是,我实是难以心安。”
他信任她,愿意将心底的事告诉她,裴出岫纵是有一丝不安也很快消散了。
三年前的事,许是宋大人怕他经不住再三打击,才与宋二一道瞒了他。他这时候知晓了实情,一直沉在心里闷闷不乐,定然同六皇子殿下脱不开干系。
裴出岫走到他身边,握紧他的手,“好,我陪你去都镜府。我在栈舍修书一封请差使带回京城交给宋二,昨日你猝然离府,她想必也在着紧。”
闻得此言,林知秋心中蓦然震动,她竟不是劝阻他回京。
“我……”
裴出岫不言语,只是将人珍重地拥进怀里,“当年之事,不是知秋你的过错。你要去见宋小姐,便养好身子,勿要忧思过度。还有我在你身边,将来有什么事我们一道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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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卧房,入了下间堂舍,店家面色生硬瞧着有几分古怪。堂舍一早进了许多客人,可店家却瞧着比昨夜里郁默许多。
是清晨的马蹄声送来许多玄衣客,个个披着宽大的斗篷,半身掩在桌案下看不出是否携有兵刃。
这装扮不似平常过路的商客,桌上摆了包子、热粥与小菜,她们饮着茶水却并不动筷。
裴出岫要了些温水和饭食,行至无人处却是加快步子回到卧房掩上门。她一言不发地替林知秋匆匆装扮了,打开窗户向外眺望,栈舍门前有人守着,店家备的马现下也是不能用了,难保会否被这些人动了手脚。
栈舍后院倒是人影稀疏,她打定主意,回转身对着榻上的男人轻语道,“知秋,方才下到堂舍见到许多陌生脸孔,咱们恐是被人盯上了,一会儿无论发生何事,切莫出声。”
望着他忽而煞白的面色,她又低低道了一声,“信我。”
昨夜她探得仔细,窗下有树丛遮掩,不远处便是北门,连着村落山径,出了村子沿着雁影道一路往下可至都镜府。
屋外响起天卫传信的鸮声,他们也觉察了出栈舍的异相。
“信我。”
裴出岫抿紧嘴唇,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嘱咐。用大氅笼住男人,头脸掩得密实,而后打横抱起自窗台一跃而下。
就在此时,卧房外传来店家扣门的声响,她声音紧涩,像是受了胁迫,“客官,您要的……”
耳边只余下呼呼的风声和隆隆的心跳声,她们轻悄地落稳在树丛后的空地,此处有重重树荫遮蔽,自上而下观望也瞧不清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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