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出岫塞了银锁与补玉的银两与她,“请掌柜的勉力而为,过几日我再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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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申时末,官舍遣了马车来曼华楼接她二人过府赴宴。
官舍后院有个正堂,那管事名唤宋珏,是云姨的亲女,如今跟着诗意侍奉。
她与秀锦侍立在堂中,宋家郎君今日已能起身,正在堂厅里张罗着夜里摆席的饭菜。
妻主只说夜里要招待两位京城旧友,乍然见到昨夜救治他腹中孩儿的裴出岫,顾如筝是心生亲近的,待见到她身后的淡容男郎似是微微一愣。
裴出岫与他问候一番后,将林知秋引至顾如筝面前,“知秋是出岫的夫郎,今夜我妻夫二人备了薄礼,是祈新儿吉祥如意的。”
顾如筝长在京城,自是知晓尚书府公子林知秋的,他与妻主从前有婚约亦有情谊,后来与他成亲才是不得已为之。
不过这些皆是过去的事了,他既已嫁作人夫,今夜又是诚心来贺喜,反倒令他对这位旧时才子更是敬仰。
匣子里红布包着一把银锁,他见了不由得惊艳,微红了面颊与她二人道谢。
“银器能止惊悸,除邪气,裴大夫与夫郎有心了。”
不多时,宋诗意从府衙罢事回到官舍,没想到如筝与出岫她们已言谈甚欢,倒似是她这个邀宴的仿若新人了。
她们四人难得围坐一桌,宋诗意坐在主位,为怀有身孕的夫郎布菜。念及林知秋目不能视,便也为他舀了一碗肉末菘羹。
转过身,见到裴出岫同样为他夹了菜,碗里除了些时令蔬菜,还有挑了刺的细嫩鱼腹肉和炖得酥软的清汤蹄筋,而林知秋尝了那蹄筋以后脸上却也未露异色。
宋诗意不由得奇道,“从前知秋可不喜荤腥,伯父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能哄他多用一些,还是出岫神通广大。”
闻得此言,林知秋有几分局促地放下筷箸,裴出岫打趣一般轻声道,“兴许是知意府上的厨娘手艺精道,与天香楼的味道都相差不离。”
“出岫谬赞了,哪里比得上天香楼。我饮食不忌,倒是如筝常思念京城的菜,换了几次厨娘还是婆母从京城请来。”
今日与往常那些客套的酒宴不同,宋诗意心里欢畅,便吩咐宋珏取来两壶温过的酒。
“出岫可记得,那时在府上爹爹不允我饮酒,我们便去二妹院子里偷着喝。”
裴出岫见她起兴,便也陪她一道饮一些。那是三年前,她重伤初愈的时候,宋伯父忧心她身子养不好要落下病根,于是对她有诸多限制,照看得十分谨严。可她为了林府的事,又实在是心里憋闷,便常央了她带着躲去西跨院饮酒消愁。
见顾如筝朝她二人望来,裴出岫连忙开口道,“小酌怡情,身为大夫,我可不允她贪杯。”
宴席算得酣畅。
宴罢后,宋诗意拉着她还要再饮,她有心留她们夜宿。顾如筝与林知秋一见如故,竟也开口邀她们住下。
见男人未有难色,裴出岫遂无奈应承了,秀锦搀着林知秋先回院后厢房歇息。
堂厅内安静下来,裴出岫心下叹息一声,安抚已然半醉的宋诗意道,“我知你心中有不甘和愁苦,可是往事已不可追,且珍惜眼前的日子罢。”
宋诗意嘤咛一声,拉过她又要倒酒,只这一回,裴出岫顺遂她心意,又使她醉了个痛快。
待到宋珏来搀她去就寝时,半梦半醒间,裴出岫闻得她自言自语般低喃一句。
“出岫,你与知秋是否……若是你,我又能如何呢……”
她心头一颤,明白过来,望着她垂首离去时的眼眸幽深了几分。
自入都镜府,她举止言行已有克制,可诗意还是发觉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她觉得有些愧疚和不安。
待到院中,对着庭院中的夜色,深深吸了口气,本就不甚迷醉的神志越发清醒。
影影绰绰的,裴出岫瞧见檐上有一道身影。
十六直愣愣地落到她面前,裴出岫适才想起天七不在,他还不会学天卫传信用的鸮鸣。
定睛一看,玄衣影卫掌心擒着一只赤色游隼,这是郢城王府养来传信用的隼。因着颜色特别极易辨认,可数量稀少,不会轻易来用。
“七主子教过属下如何唤隼。”
裴出岫取出它足上小竹筒内的细长字条,匆匆一阅后脸色猛地一沉。
是王府内出了事,戚夫侍病得很重,该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第46章
对戚夫侍的记忆已经很淡薄, 自父君过世后,她去正院的次数寥寥,更遑论是戚氏与幼弟所住的西院。
母王回王府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可她更爱去西院陪戚氏父子, 美眷稚儿, 她们更像是和乐美满的一家子。好在有戚夫侍相伴, 母王的性情柔和许多, 家宴上也不会对她如从前那般严厉挑剔。
日子也算是相安无事。
与父君相比,戚氏性子更柔顺,尽管她不会受用,可父君过世后, 戚氏每年会给她亲手缝制衣裳, 也常做些糕点送来给她夜里读书时垫饥。
她不常去西院,可幼弟若初却识得她,家宴上也会稚声稚气地唤她“阿姊”。
是以,对戚氏父子,她也并不能真正冷下心肠。
十六还在等她回应,裴出岫与他低声道, “替我回信,就说我会尽快回郢城。晏公那里天七若是传信, 你再遣隼来回我。”
影卫领了令后便独自回酒楼去。
宋珏给她安排了间厢房,就挨着林知秋住的那间。她心意正烦乱, 又忧心男人在陌生的地方会觉得不安, 遂来到了他的屋子。
榻上的男人闭着眼眸, 可裴出岫知道他没睡熟, 或许是在等候她过来。因为她方一靠近,他便回转身, 空茫的眼眸对上她一双幽暗的凤眸。
他已能面不改色地对她撒娇,轻咬着唇瓣,声音很细很低,“出岫,可以留下陪我吗?”
男人像是笃定了她不会拒绝,他如猫崽儿讨好主人一样的亲昵,令她心里立时温软成一片。
褪下外衣,她躺在床榻外侧,将他的面颊拢在胸前。迟疑了一会儿后,她似有为难地问他,“知秋,若是我家中有急事要回郢城,你可愿与我一道回去。”
郢城天南地北般偏远,路上艰难非是京城至都镜府可比。
林知秋紧紧偎着他,似乎小声嘟囔了句什么,轻弱似呓语。
身前男人的气息渐渐淡了下去,裴出岫止了言语,寂静之中也悄然阖上了双眼。
其实他方才是想对她说他愿意,可是他忽然心里又觉得难过。这一路上他已拖累她太多,若不是为他,她也不会受那样重的伤。他盲了双眼,成了衣食住行都需要人服侍的无用之人,她心系家中急事,他不该成为她回故乡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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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宣武殿内,六壬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走路姿势颇古怪地来到二皇女面前禀报。
“主子,手下的人捉住了一个落单的女子,柳校尉手下认出她身上的兵刃,应是那日在雁影道与裴出岫一道的帮伙。”
幽邃的鹰眸中终于闪过一抹得意,二皇女凤煊嘴角扬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她必定还有同伙潜藏在京中。”
“主子英明。”六壬有几分踌躇,“只是这女子甚是硬气,在暗牢里上了数道刑,却始终不吭一声。”
“不必急于一时。”凤煊悠然自若地拨弄着灯芯,“如今母皇已不再追究,明日本宫亲自去武卫营暗牢会一会她。”
六壬诺诺应是,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奉上。
“主子,这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她有些心惊胆颤,“那医女许是对当年那案子起了疑。”
凤煊倏然瞥她一眼,眸色冷厉,六壬惴惴地住了口。
字条上写着两个名字,“罗侯安”与“董玉桂”。
将字条凑近烛火燃烧殆尽,凤煊低声吩咐六壬道,“是时候派人去趟陇乡了。”
烛火陡然爆了一记灯花,六壬领了命令退下。
看来主子这是下了决心要将人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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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太女府书房内,凤烨正在翻阅几卷陈旧的案宗。
鸣镝禀回过她,岐王曾命人去过大理寺,誊录了科举舞弊案的卷宗。早在三年前,她便命人于封案以前,暗中抄来了案底明细。
这几年,她几乎能将这案宗倒背下来,只是涉事的同考官,即先户部侍郎罗侯安自被母皇革职后,便消失得踪迹全无。
她曾命人数次去她籍贯之地陇乡暗查,皆无所获。
凤烨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抿了一口书案上摆着的凉茶,与一旁静静侍立的鸣镝吩咐道,“岐王既有心要探,说明此案还未了结,你传信给陇乡的暗间切勿时日一长便有松懈。”、
鸣镝颔首应是。
正欲退下,凤烨又出声唤住她,“如今母皇令宋尚书长女知都镜府,她曾为林府不惜触怒母皇,想来可以提点她去查一查这出身定州的董氏一族。”
从前的都镜府知府乃是她婆母柳相的门生,她忌惮柳相与中宫深交恐怕会将此事泄露,是以一直按捺着不敢明着追究。
董玉桂自祖辈便在定州做织造营生,若善用知府权势,即便有人蓄意隐瞒,也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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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官舍,宋珏一清早来请裴出岫。
宋诗意的寝屋敞开了门窗,散去了许多酒气,顾如筝挺着孕肚,眉心微微蹙起。
“妻主向来节制,从未见她醉得如此厉害,竟连衙门的差事也耽搁了。”
秀锦熬了醒酒汤,喂她服下,宋诗意面色不愉,是辛苦地忍着晕眩。
裴出岫替她号了脉,并无什么旁的病症,目光落到她绸缎里衣,应是昨夜宋珏替她擦过身换过衣衫才未着了风寒。
“诗意难得放纵,且让她借这由头多歇一日。”
顾如筝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望向院子那端,无悲无喜淡淡道,“我明白妻主为何伤情,昨夜过后,我自知是比不上林公子的。”
裴出岫眉心微拢,很快又舒展开,“诗意与郎君自有你们的情分。”
男人轻浅一笑,“出岫小姐是个豁朗的人。”
其实她也为此苦恼过,只是何必惹他无谓烦忧呢。
屋内有一隅,摆着一张古朴雅致的琴,裴出岫许久不曾抚琴,信手拨弄琴弦弹了几个调子。
这支曲调出自古琴谱,现今已罕有人闻,顾如筝眸光不由得一亮,“想不到出岫小姐还精通音律。”
裴出岫微微抿唇,见他神色已不复先前低落,将屋子留给他妻夫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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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舍院落并不大,林知秋也听见了方才那支逍遥游的曲调。
这是他与宋家小姐宫闱内初相识时弹奏的琴曲,此刻不由得令他陷入追忆,竟未觉察裴出岫已经回到他身边。
“在想什么?”
她握了他的手,其实也有几分顾虑,因为她这两日就要离开都镜府,只是师傅还在途中,也不知能否相逢。
“出岫。”男人思绪回笼,想到昨夜她与他说的事,心头一片沉重,“我思来想去,还是留在此处更为妥当。”
裴出岫心领神会,眸光中却难掩黯然,似乎是怕她误会,林知秋又忙不迭地急急说道,“你家中事急,若是我跟着一道去,只会误了你的事。我……我留在此处候着你,或者回到京城去……”
“你一个人留在此处,让我如何能放心。”裴出岫从背后将男人拥在怀里,她的下颌抵在他的头顶,“你总是担心因着自己双眼有疾会拖累旁人,可是我与旁人是不一样的,你可以全心地依赖我。”
他觉得鼻端有些酸楚,可是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那样软弱,“我知道,可我……”
“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已请师傅来都镜府晤面。”裴出岫缓缓拍着他的手背,低声轻语道,“你的眼疾是因心中有惧怕,越是往坏处去想,越是不利于恢复。”
至于此一趟回郢城,也许如他所言留在都镜府,有师傅在此照看会更安妥。
晌午过后,裴出岫独自回了一趟曼华楼,顺道去折玉轩取了修补好的玉簪。
簪身镶金,雕了朵盛开的海棠,比从前要更华贵夺目。
酒楼里,十六还是没有得到京城来的消息,倒是郢城王府又遣来游隼催了一遍。
裴出岫嘱咐十六收拾好细软,若是她离开都镜府,务必寸步不离地贴身看护好林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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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府衙官舍,宋诗意已经醒转。得知她有急事要趁夜离去,同她允诺会照顾好知秋,还命人备了一匹快马。
裴出岫将师傅颜卿会过府来替男人诊治的事一并告诉了她,交代完这些后,她终于回到知秋的卧房。
她是匆忙离京,身边除了一把玄铁剑,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离别在即,林知秋倒显得很平静。她本想陪他用过晚膳,待他入睡后再悄悄地离去,男人却比她料想的要坚韧。
“夜路难行,你不必在意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等着你来接我。”
他接过她与的那支玉簪,桃花眼眸似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有那么一刻,裴出岫想同他坦白自己的身世,可她只是一名医女,已经令男人生了许多忧虑,若是得知她乃郢城的小王爷,说不定便不肯再守着她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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