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就好。”他又咳得厉害,苍白的脸瘦得面颊凹陷,“我与若初时常想起你,王府本是你的家,这些年你却漂泊在外……”
冯进与冯妪带着几名侍从退了出去,屋子里只余下她们二人。
裴出岫望着他微微抬起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握了住,“未央在外一切安好,戚夫侍不必为我忧心。”
“若初在信上说您想见未央一面。”眼前的男人已是油尽灯枯的脉象,纵使过往不愿回首,裴出岫却不想令他抱憾离去,“若初是未央唯一的弟弟,未央往后会护得他安稳。”
戚氏抿了抿唇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多谢你未央……从前王爷在若初面前常常称赞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若初自小敬仰你,也唯独愿意听你的话……”
裴出岫几不可见地眸光微动,她从不知那样严厉的母王竟也会称赞她?
“……还有桩事我不能告诉若初,只能对你说。”他的声音低弱了几分,裴出岫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挨近他,“我这辈子对不起之人,除了你与你父君,只有那素未谋面的孩儿……”
裴出岫听得暗暗心惊,何处又冒出一个孩儿?
“我与你母王年少相识,彼时她还是邵县马妇的女儿,从军以后允诺三年后有了功名就会回来娶我。三年又三年,家里为了断我念想又另寻了一个妻家。彼时听闻将军率部下去往京城,我就不顾一切想北上去寻她,没想到千辛万苦进京后就遇到歹人被骗光了盘缠。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得在南河上卖唱为生,有一日偶遇一位贵族女子,她说会想法子帮我寻她,便差人将我领进了宫。”
说到此处,他的面色有些灰败,“我没想到这位女子是当今陛下,那时她还年轻,喜爱出宫游玩,她告诉我你母王已战死了,让我留在宫中做个乐官好过去南河卖唱。我万念俱灰下,无奈应允了,再后来便有了孩儿……中宫不肯容我,临盆后命人带走了孩子,我明白他不会让我再见孩子,只能请求陛下放我出宫,没想到却会再与你母王重逢,那时我才知道她从军后曾易换名字……”
戚氏从枕下摸出一张纸条递与她,“那是一个女婴,医正说她出生便心胎很弱,我偷偷记下了她的生辰八字。”
看过字条后,裴出岫隐约有了猜测,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孩子……如今已是当朝太女,她娶了夫郎,过得也算和美。”
闻得此言,男人面色霁朗许多,望向她的目光更是感激,“难得你不怨我,还愿意告诉我这些。”
从前师傅说戚氏为了母王受了许多苦,原来竟是如此,造化弄人罢了,她没什么好怨他的。
“若初他……”
“他是你母王的孩子。”
裴出岫心下松了口气,她将字条攥在掌心,“你是想要未央替你告知她身世吗?”
戚氏摇了摇头,苦涩地回道,“得知她如今安好,我已知足。像我这样的爹亲,实在不值一提。”
她想到太女凤烨与男人如出一辙的温和,暗暗以为她或许不会介意爹亲的过往。
“太女身子孱弱,或许是从父胎就有不足。”
裴出岫与他描绘了几句,男人听得揪心每 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 加入南极生物峮饲二珥二巫久义肆七,忽的提起另一桩事,“从前在宫中,中宫会赐侍奉陛下的乐官男妾安乐丸,我每每服下都有不适,却是人微言轻不敢违抗。”
“何为安乐丸?”
“应是一种避子的药,后来得陛下准允,我渐渐才敢不再服用。”
离开主屋,她心头隐隐有些沉闷。天□□黑,若初还未回府,裴出岫问冯进他究竟去了何处。
“回主子,郡主带着侍从去了……去了留芳阁。”
留芳阁?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地方。
裴出岫脸色更沉,命她备了马,披上玄色斗篷就亲自出府去寻他。
~
郢城妓馆多在南井巷,夜色遮掩,那巷子口望进去一串串红色灯笼显得朦胧暧昧。
裴出岫策马气势汹汹而来,不像是狎妓反倒像是捉人,巷子里的鸨公各个瞧着瞪大了眼眸。
她握着马鞭,冷声一问,“留芳阁在何处?”
立时,便有好几人为她指路。
她兜着帷帽,低低颔首,轻呵一声又往前驰去。
留芳阁算是这条巷子里上好的妓馆,三层高的小楼,院中还有池塘与花丛。引路的鸨公得了赏银,望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热络殷勤,可是待听到“安平王府”四个字,脸色又生生冷硬了些。
“今夜小王爷摆宴,包了整座桃李馆。客官瞧着不像郢城人士,难道你想去小王爷宴上闹事?”
“小王爷?”裴出岫冷笑一声,话到嘴边,却又噎了回去。
按捺着满腹火气,她又给了鸨公一锭赏银,“你只管带路,我同你保证,小王爷若是见了定不会责罚你。”
鸨公见到银钱后连连应是,不多时将她带到小楼顶端,扣响门扉,细着嗓子唤道,“小王爷,您有客人来了。”
席上丝竹之声骤歇,原本喧闹的屋子悄声下来,有侍从朝内打开门扉。
裴出岫放眼望去,满座皆是酒醉女郎,正搂着舞妓逍遥,最上首那席身穿女子锦袍、头戴女冠的,不是裴若初又是谁?
他怀里也有男儿,虽是衣衫齐整,却也足以令她怒不可遏。
裴若初遥遥地望过来,起初是想看看谁人不识好歹扰了兴致,待见到帷帽下那张冰寒三尺的脸,瞬时整个人都惊醒过来,忙不迭跌跌跄跄地朝门外奔来。
不等她唤他,那女装男儿已拉着她匆匆走到小楼另一端,“阿姊,你听我解释……”
裴出岫见他还认得自己,不怒反笑,“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你爹亲还在病榻上煎熬,你倒好堂堂郡主跑到男馆狎妓,交了一群什么酒色朋友。”
“不是的。”他酒醉过后,气意上涌,更是急得满脸通红,“我那是……那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为了我的名声来狎妓?”
“我们只是喝酒听曲。”他张口结舌道,“阿姊你不在城中,不知道她们是如何编排你的。说你年逾二十四不成亲,平日里也不露面,是因了缠绵病榻不中用。我也是不得已才替你……”
额角气得生疼,裴出岫胸口剧烈起伏着,见长廊那端有几人探出来观望,只得压低声音咬牙道,“如此说来,我还得谢你。”
男人诺诺地低下头,“那倒是不必。”
“你这就随我回王府去。”裴出岫二话不说攥住他就朝外走,裴若初醉得绵软,哪里抵得过她的力道。
没成想,经过那桃李馆门前,竟有一绿衫女郎上前拦住她二人,“小王、王爷,怎的这就要走,这位是何人,竟敢对安泽王不敬?”
裴出岫已是忍气吞声,见她不依不饶还要上前拉扯,终于出手打在她腕间,令她倏然手腕一震松开了手。
“冠卿,府、府中有急事,本王晚些时候再同你解释……”
第49章
在都镜府小住几日后, 颜卿还得赶回京城复命。
虽然顾如筝待他亲近,可林知秋却不愿独自留在官舍,便央着颜卿带他一道回京。他心里想着,可以回沐春堂守着裴出岫归来。
顾如筝听闻他要离去, 很是不舍, 宋诗意更是再三挽留他。
“知秋, 如今你已复明, 我还想着带你去赏府城的冬景。眼看城坝就要告竣,登楼观潮定然壮美。”
林知秋穿着来时那身浅色衣裙,与顾如筝一样梳着郎君髻,髻上只戴着出岫赠他的那支白玉海棠簪, “诗意小姐, 知秋如今是已嫁之身。你与诗闻小姐对我的恩情,我会永远铭感心中。如筝是个良善贤淑的夫郎,你该好好待他,愿你们能和乐美满。”
宋诗意欲言又止,见他向来柔和的桃花眼眸此时那样坚定而决然,终归只得静默着送他到府衙门前。
天光初亮, 颜卿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林知秋戴上帷帽登上马车, 他不曾犹豫也不曾回顾。
直到马车渐渐远去,宋诗意才徐徐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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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城王府里, 冯进来到东院禀过裴出岫。
“郡主服下醒酒汤, 今晨已经醒转, 此刻正在院外候着请罪。”
东院的摆设如旧, 她不在府中,却有侍从打理, 干净得不染尘埃。只是,她依旧夜里梦魇,后半夜起身点了安息香,却还是睡得不安稳。
她令冯进唤若初入内,他鲜少来东院,从前在府中有时来寻她,她想清静也常将他打发出去。
如今若初也已十六,长得亭亭,一双小鹿一样水灵的圆眼,清澈而慧黠。他端着一碟子红豆糕进来,讨好似的笑笑,“阿姊,昨夜是我一时糊涂,她们打赌说我不敢上男馆,我同你发誓以前可从未去过南井巷。”
他将那糕点碟子往她面前推一推,“我不知你昨日回城,你可别告诉我爹,害他病中还要忧心。”
“现在知道怕了?”裴出岫正在用早膳,昨夜冯妪命人抬了王府账簿来,厚厚几大摞瞧得她更头疼,“你将母王从前养在府里的赤隼一口气全放了出去,我如何还能不回来?”
裴若初讷讷地收回手,垂头耸肩的,“我往京城捎了那么多信,也不见阿姊回一封,不知你身在何处,只好多放几只信隼去寻你。”
她本还欲往都镜府与京城送信,如今只好令差使加快脚程。
“戚夫侍的病,是内里亏损,再多补药也是无济于事了。”裴出岫叹息一声,望着眼前的男儿瞬间惨白的脸色,眸色深沉地说道,“这几日你在府上多陪陪他,莫要再同那些女郎胡闹了。”
“爹爹怎会……”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母王去世时他还年幼,如今要与爹爹生死离别只会更痛苦。
一时沉静,冯进又匆匆进来传话。
“王爷、郡主,外头来了个女郎,名唤许冠卿,嚷嚷着要见王爷。”
裴出岫眉心骤蹙,这不是昨夜男馆里那个闹事的女郎,她竟还敢找上王府。
“阿姊莫生气,我、我去打发了她。”
裴若初今日穿一身儿郎衣裙,闻得冯进的言语,又见裴出岫脸色不愉,着急忙慌要回西院去换女袍。
裴出岫攥住他胳膊,板起脸严厉地训道,“你是安平王府的郡主,成日穿着女服招摇过市像什么样子。往后不许再扮王爷,我亲自去会会这个许冠卿。”
“阿姊,我错了,你别去……”
他哪里拦得住裴出岫,见她疾步跨出东院就往承德门去,只得狠一咬牙提起裙摆跟着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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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侍从引着许冠卿一路进到承德殿偏殿,奉上茶水。她是外客,是以一般进不得正殿。
这许冠卿是郢城人士,祖上以铁冶为业,颇通商贾之利,许家在此地也是极富贵的人家。可她哪里见识过真正面阔七间,铺丹壁石阶,覆黄琉璃瓦的王府宫殿。
直到进了内殿,仍静悄地不敢到处张望。
冯进算是同她打过照面,她先与那坐在圈椅里的女郎清咳一声,低声唤道,“小王爷来了。”
许冠卿倏然起身,回过头,脸上的笑意生生顿住。她与小王爷引为知己,今日来王府,本是郑重打扮了。如今见到脸色冷淡的裴出岫,犹如被兜头泼了盆凉水。
“你、你不是昨夜那个……”
裴出岫还未言语,冯进与她挤眉弄眼一番后,许冠卿了然地低语道,“从未听闻安平王府还有对姐妹。”
冯进踉跄了一下,裴出岫抑了抑嘴角,走到上首的圈椅中掀袍坐下。
“许小姐与本王的幼弟相识许久了?”
本王的幼弟?
许冠卿方要开口,恍然惊觉安平王府只有小王爷与郡主二位小主子,那她一直以来结交的……
她神情骇然地跌进身后的圈椅里,径自喃喃道,“天母啊!”
“冠卿!”
随后而至的裴若初终于惊惶地来到她二人面前,气喘吁吁道,“阿姊,她、她是不知情的,你莫怪罪她了。”
那许冠卿从前也是自诩风流的城中女郎,如今望着若初的双眼瞪得如鸡子一样浑圆,张嘴结舌的样子实在是滑稽极了。
“小王爷,你……你真是郡主……”
裴若初此时也恨不得拿帕子遮了头脸,然而已经晚矣,他只得局促地赧笑着说道,“郡主还是王爷还不是一样,咱俩依旧可以同从前一样做姐妹。”
这回轮到裴出岫呛了一口,她拧起眉头对裴若初严肃道,“从前是我对你疏于管束,如今你也到了要选妻主出嫁的年纪,这些酒色朋友还是少往来的好。”
许冠卿听到“出嫁”二字原本心头一跳,想着做不成姐妹还能……待他那王姊将她归到“酒色朋友”,这样大的罪名她可就不能轻易认了。
“我许政虽未有功名在身,却也是清白人家,哪里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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