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宇本欲阻拦,可见此刻四下并无宫侍走动,也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护卫着。
挨得近了,他听见男人唤那女子“惟辰”,浑身倏然就绷紧了,双手颤颤地垂在身侧,竟是情怯得不敢上前惊动。
倒是那黄衫男儿先发觉了他,惊奇地“咦”了一声,出声唤道,“你是哪座殿里侍候的,长得可真是标致。”
女子本是背对他立着,听见动静回转过身,林知秋只觉得这一刻无比漫长,胸口直砰砰作响。
“阿姊……”他红了眼眶,轻声喃喃道,“真的是你。”
“秋儿!”林惟辰的神色中也是不可置信的欢喜,她望了一眼那黄衫男儿,得了默许,才跛着脚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林知秋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搀住她,心头极是酸涩,“阿姊,你的腿……”
“不妨事的。”她笑得明朗,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掌心,声音喑哑克制,“你独自一人在京中这些年……定是受了不少苦。”
林知秋忍着泪意,摇了摇头,待回到那黄衫男儿面前,郑重地问礼道,“草民拜见昔宁郡主,昔宁郡主金安。”
他的宫礼行得端正,昔宁眸光微动,笑吟吟地请他起身,“原来你就是惟辰一路牵挂着的胞弟。”
“多谢郡主照拂长姊。”
“本主可不敢居功。”昔宁容貌昳丽,顾盼间甚是娇娆,“惟辰好大福分,是郢城那位小王爷开了金口,就连母王都不敢怠慢。”
郢城的小王爷是安平王与顺宁帝卿的嫡女,林知秋在京城亦有所闻,只不知长姊从前并未离京,又是如何与小王爷相识的。
林惟辰也是不解,昔宁又接着说道,“母王想着太皇君寿辰将近,小王爷必定要回京祝寿。本主带着惟辰来谢恩,也好借此机会结识她。”
如此说来,不管这位贵主是何心意,他与阿姊都该好好拜谢她。
比起素未谋面的小王爷,林惟辰眼下更在意幼弟,“知秋,你今日怎的进了宫?可是太女殿下去寻了你来……”
林知秋低声回道,“是六皇子殿下的恩泽。”
“凤筱筱?”昔宁挑了眉,不紧不慢道,“从前他可是个傲气的主儿,不过近来听闻他看中一个女郎,竟逼得那女郎离京逃婚了。”
林知秋惊诧于他言语如此直白,林惟辰也微微拧起了眉,昔宁见她肃了脸色,连忙咋舌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吗,母王令你看管本主还真是寻对人了。”
话音未落,六皇子凤筱筱恰好走进了千秋亭,他见了昔宁也是不遑多让,只微微颔首后对林惟辰道,“看来你们姊弟俩已是叙过旧了。”
林惟辰上前见礼,他摆了摆手,径自坐在昔宁的对面,“圣君今日还同许公问起裴大夫,莫若林公子就留在颐德殿里陪陪他老人家,一来你好与长姊常见面,二来这宣武殿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到圣君面前拿人。”
提到裴出岫,昔宁对凤筱筱的事也就失了兴致,当即眼眸一亮道,“本主也有好久未见到裴姐姐了。”
凤筱筱瞥了林知秋一眼,对昔宁好整以暇道,“郡主还不知晓你的裴姐姐前些日子已娶夫成婚了,还请了岐王姨母出面亲自主持婚仪。”
“裴姐姐成亲了?”昔宁只听了前半句就已变了脸色,气焰甚嚣地叫嚷开来,“她娶的是哪家公子?难道本主还比不上他?”
林知秋暗暗攥了掌心,他还未同长姊说起自己已是婚配,如今见郡主似对出岫有意,更是心事重重。
凤筱筱听了他先前的编排,此刻是存心气他,自然不肯告诉他事情始末,临走前他对林知秋道,“你去前殿寻许公,他自会给你安排个住处。”
林知秋忙跪拜谢恩,他甫一低头,昔宁眼尖地瞧见他发上那支白玉簪。
“林公子的簪子好生别致,可否借本主看看。”
这是出岫的簪子,他有些局促,却不敢拒绝郡主的吩咐,只好拔下发簪双手奉上。
那簪子中间镶了朵金海棠,失了古朴的意致,昔宁只是看了一眼又还与了他,“海棠太艳,可惜了这上好的子玉,相比之下倒是不显了。”
林知秋接过簪子,小心地握在掌心。六皇子已知晓这并非宋诗闻所赠,便也错眼带着令宇回翠幄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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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卫营的将领带着卫卒在皇城内外搜寻了整整三个昼夜,因着劫囚那夜火药炸裂惊动了京城之内的望火楼,如今就连武备司都在挨家挨户地巡检。
宿卫的士卒追到城中拱阳道丢了刺客的踪迹,如今拱阳道两旁铺户已给翻了个底儿朝天,浮香阁自然也不能幸免。
当初拿地之时签的是死契,可是拱阳道临街的地价就是往前溯三十年都是寻常商人购置不起的。于是,又往深处盘查,契主籍贯是宁州阳县,本也没什么不妥,可报到上头却引起了中宫的注意。
要知道从前裴出岫捏造身份时,同样是出自宁州阳县。
浮香阁里除了主事和几个伙计似乎查不出什么,可武备司连后院柴房里统共有多少柴火都点清楚了,还是没能寻到火药与兵械。
到了夜里,有人摸黑往后院浇火油、放火镞,浮香阁里只余下晏公和几名影卫,挡不住火势猛烈蔓延。
影卫见情形不利,忍不住要请晏公撤离。可他受安平王嘱托,在京城筹谋暗桩十数年,浮香阁是本营亦是他视为家的地方,怎能甘心眼前一切皆付之一炬。
浓烟滚滚,火舌转瞬便已蹿到小楼檐顶。幸而颜卿几日前便已命人将金银簿册悉数移走,此楼不过是为了唬人而摆个空架势。
武卫营自然是打点过了,司煊署怕是得等到翌日天明才会来。
晏公被抬到楼外,望着映彻天际的火光,气怒攻心之下昏了过去。
裴出岫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时,浮香阁的火已烬灭了。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拱阳道两旁的行人对着一夜之间坍塌成一片残砖废瓦砾的茶肆指指点点。有的说是天罚,有的说是人怨,然而说法再多也不能改变人去楼空的情形。
裴出岫未靠近人群,也并不在此逗留,她调转马头径直去了城北。
沐春堂内同样静谧一片。不过自十六回京以后,天陆便一直守在此处,替他暗中护卫着主夫大人。
眼下林知秋跟着六皇子入了宫,宫里自有晏公留的耳目,他便候在此处与主子传信。
“颜师与晏公带着一众影卫去帝卿府暂避巡检。”
裴出岫闻言要回帝卿府与她们会合,天陆却还有顾虑,“如今皇城内铺天盖地都在捉咱们的人,白日里堂而皇之过去会否太过招摇。”
她一双凤眸沉如深潭,攥紧了手中的马鞭道,“本王要回帝卿府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中宫还能命人连帝卿府一道焚了不成?”
第52章
顺宁帝卿府在东城, 因着昭帝与圣君偏宠,这府邸的规制与王府齐平。如今这座园子又赏了裴出岫,更是将正脊望兽改作鸱吻,更显王府的威赫气势。
帝卿府正寝殿之后有一座二层高的后屏楼, 帝卿出嫁前与圣君同样信佛, 此处设为府中礼佛之所。修缮府邸的匠人轻易不会入楼, 是以颜卿她们便藏匿于内。
小王爷回府是大事, 守府邸的主事宝镜是跟着帝卿远嫁王府的旧人,帝卿薨逝以后,便请准回京城照看着帝卿府。
镜姨是王府里最疼爱小主子未央的,得知陛下将府邸赏赐给小王爷, 她便日日盼着小主子进京。
裴出岫带着天陆跨进府门, 侍仆们皆被镜姨唤到正殿前来拜见主子。她心里惦记着浮香阁众人,只推托一路疲累,先领着天陆躲进寝殿,再悄没声息地自殿后的月洞门进到后屏楼的南面。
颜卿见到是她,神色似释重负,裴出岫褪下大氅, 望向她身后。
“晏公还好吗?”
颜卿眼眸微黯,面上笑意不再, “昨夜受惊昏厥,汤药喂不进去。天五照看了一夜, 现下人还未醒转。”
裴出岫闻言皱拢了眉, “怎会如此……”
“大限有终, 他劳心半生, 身子亏损得厉害。若挺过此劫,往后还是静养为宜。”
颜卿叹息一声, 又与她道,“你方回京,怕是还不知晓天七出了事。人虽是救回来了,却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
“我去看看她。”
天卫七人,与她是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见天七伤得这样重,她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心里很是难过。
“是谁下的手?”她眸色沉下来,一字一顿道,“二皇女的人?”
颜卿按住她的肩膀,“未央,你莫冲动,我们劫了武卫营,若是闹到御前,未必能有妥当的说辞。”
“我不会让天七白白受苦,从今往后,安平王府的人不能再任人欺辱。”
颜卿见她握紧了手掌,攒住眉低声道,“未央,你要做什么?”
裴出岫沉静如水地望着她,语气坚定道,“师傅,我如今也有了要保护的人,今日入宫我要禀明圣上,从今往后我会是安平王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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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甫一回到帝卿府,便有人进宫禀明了昭帝。
长明殿里,昭帝正候着她入宫。颜卿前日已进过宫,可她放心不下未央,也一道跟着进了长明殿。
昭帝正在闭目小憩,宫侍替她不轻不重地揉着额角,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沓摊开的折子。
裴出岫行过礼后,轻声开口道,“姑母病愈不久,当保重龙体。”
许久不曾听闻她如此称呼,昭帝微微睁开眼眸,悠悠地低声说道,“京中近日不安宁,眼看圣君的寿辰将至,朕如何不劳心?”
进宫的路上,她已料到昭帝会问起此事,连忙下跪讨饶道,“府上戚夫侍病重,未央回了一趟郢城,本想请差使入宫同姑母禀明,没成想被二表姐误以为暗间给捉了去。”她痛心疾首地叹息,“此事实是未央的过错,二表姐不知情,也是心系京城安危而为之。”
昭帝知道凤煊怕是因着那林府公子的事还记恨未央,未央一直忍让并未对她出手,她自然也不会当真责罚未央,只摆了摆手就令她起身。
思忖片刻后,昭帝似无意问起,“朕记得戚夫侍从前曾为你母王诞下一子。”
“禀姑母,幼弟名唤若初,如今已年十五。”裴出岫只作不知内情,惋惜地低声回道,“戚夫侍逝去了,未央在郢城耽搁了些时日,今日才到京城就赶忙进宫来赔罪来了。”
昭帝垂了眼眸,掩住眸中心绪,神色淡淡地与她吩咐道,“央儿如今已迁入帝卿府,朕也当令你与众皇室姊弟多亲近,莫若明日就在绛雪轩摆宴替你贺乔迁之喜。”
裴出岫面露欣喜地接了旨,还自怀中取出一锦盒面色恭谨地奉上。
“未央此趟回到王府,归置母王正殿时寻到这枚兵符。此乃姑母赏赐与母王的,未央自当奉还。”
宫侍取来锦盒,盒中呈着一枚朱红色兵符,上纂有“安平”二字。这样的兵符,当初命人打了两枚,一金一赤,象征着她与裴焕之腹心相照。
前日颜卿进宫方还与了金符,如今未央又呈上赤符。见颜卿面上也显出诧异,兴许并非是她指点,乃是未央自己的意思。
昭帝并未收下,只是阖上锦盒又令宫侍回到她身边。
“朕信得过安平王,更不会疑自己的亲侄女。”她话音略顿了顿,目光掠过颜卿,语重心长又与裴出岫道,“安平军是嘉南关卧踞的猛虎,朕与你母王打下这江山,往后还要由你来匡扶社稷。”
裴出岫领会了这番话的含义,端肃了神色回道,“未央定不负姑母信重。”
昭帝见她收下兵符,轻轻颔首,“你奔波得辛苦,去给圣君请过安,早些回府歇息吧。他老人家许久未见你,且忧心着呢。”
裴出岫遂请辞离去,颜卿依旧留在殿内同昭帝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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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云从长明殿出来,送她往西宫行了一段路。
“武卫营的事,陛下早已摸查清楚。”她神色如常,见四下无人,与裴出岫低声道,“中宫伸手太过,犯了忌讳,陛下已敲打她一回,还不知收敛。就是小王爷今日不提,也不敢再在京中横行了。”
裴出岫只是抿起了唇,淡淡回道,“陛下既已明了,未央就更不该瞒隐了。”默然行了一段路,她与何大人提起另一桩事,“从前凤后常与宫里位份低的侍君赏赐一种避子药,此药名为安乐丸,旁的也就罢了,只怕会祸及陛下龙体,未央想请何大人暗中探查一番。”
这桩事可不寻常,若是为真,那宫里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何青云停了步子,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裴出岫,“小王爷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裴出岫不能与她提起戚氏,只是胡诌道,“此趟回郢城,见到一名从前侍候父君的仆人,竟是在宫中礼乐司教习过的。”思忖一番,她又嘱道,“此事自上而下,只怕就连御医院也有牵连,何大人千万仔细着些。”
何青云肃容应道,“小王爷提点的是,青云晓得轻重。”
颐德殿就在前头,裴出岫与她拱手辞别了,径自往九曲栈桥踱步而去。
何青云松开掌心,冷汗涔涔,她在原地怔立许久,方才收回目光,垂首往长明殿回了。
裴出岫先进颐德殿与太皇君问过安、得了垂训后,心急火燎要去六皇子寝殿寻人。
宫里未有传信出来,知秋应当是安然无恙。只是人被囚在六皇子处,她始终难以心安。碍着宫里耳目众多,又不好直接进宫便去闯翠幄轩。
方经过偏殿,她听见不远处的柏树后面传来嬉笑声。
“秋哥哥懂得不少诗词曲赋,就连圣君今日都称赞了本主大有进益。莫若跟着本主回禹州王府去,本主家姊还没成亲,她心气就是再高也定然会对秋哥哥中意,往后也能同你长姊常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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