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出岫倚在千秋亭西面不远处的拜斗石后,透过四周嶙峋堆叠的山石,望见她那张令她朝思暮念的清丽容颜。她在郢城收到了师傅的来信,知晓男人双眸已然复明。只是蓦然重逢,见他眸中粲然生光,还是令她怔然凝望了许久。
“郡主一片美意,只是知秋已嫁之身,又怎好再许她人。”
她在拜斗石后静静听着,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温柔,不知为何她唇边也扬起了缱绻的笑意。
太皇君身边侍候的许公经过千秋亭,与她低低问候一声,惊动了两棵连理柏后叙话的二人。林知秋先朝西面望过来,远远地只瞧见一个颀长挺拔的浅紫身影。
女郎的面容从山石后徐徐显露,发束高冠,更衬得面庞莹润清隽,一双浅淡却有神的凤眸,眸中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通透。
林知秋的心猛地被紧紧一攥,他或许不记得她的容貌,可他忘不了这双眼眸,眼前这个女郎就是那把紫竹箫的主人,是在永明河中救了他性命的恩人。
眼前一晃,紫色身影行至他二人面前。
他如梦初醒般望向身旁的昔宁郡主,正欲询问她是何人,就听得郡主眸色欣喜地唤她,“裴姐姐,今日你可算是来颐德殿请脉了。”
“出岫见过郡主,郡主金安。”行过礼后,裴出岫微微一笑,眼神温和地望向他身旁的男人,“还有一桩事,出岫今日来接夫郎回去。”
第53章
方才在颐德殿内, 太皇君当着裴出岫的面重又提起了昔宁的婚事。
她料想老人家定是见过了知秋,也识出了她的白玉簪,虽然并未开口贬斥,却对他不甚清白的家世有所介怀。
“昔宁性子虽娇纵些, 却并非不懂大体。他心里喜爱你, 这些日子与林家公子也处得很好。央儿若是肯照拂他, 哀家也好放心了。”
裴出岫最不愿忤逆他, 可却不得不开口辩道,“祖父君,未央的父君也曾喜爱母王,可是感情并不能强求得来。如今未央喜爱的唯有林公子, 待昔宁就如幼弟若初一般, 怎能耽误他一辈子,令他重蹈父君的覆辙。”
她知道父君的婚事一直是太皇君的隐痛,可是若他心中生了将昔宁许给她的念头,陛下也定会顺遂他老人家的心意,到那时一切都将不可挽回。
果然,听她提起映玉, 太皇君静默了许久,可他叹息一声又道, “央儿,你与你母王不同, 你心性柔软, 不会忍心伤害昔宁。”
裴出岫蹙紧了眉, 她倏然跪下道, “祖父君,未央不会伤害昔宁, 可是昔宁却依旧会因得不到妻主的真心疼爱而难过,还请您收回成命。”
到后来,太皇君不再逼她,她却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
面对昔宁一瞬受挫又委屈的眼神,裴出岫依旧狠下心来,面色如常地走到林知秋身旁,在男人依旧怔忪着没有回应的时候,静静地牵过他的手。
“在宫中这段时日,多仰郡主照拂知秋了。”
“裴姐姐……”昔宁望着她二人十指交握的手,若换作是旁的男人,兴许他会恼怒,可是他也同样真心喜爱知秋哥哥,于是美丽的眼眸中只余下茫然无措,“原来与你成亲之人秋哥哥。”
林知秋贪恋着掌心熟悉的温热,可是见眼前的小郡主伤心又有不忍,微微挣动了手掌却被女人握得更紧。
他不明所以地仰头,望见她绷紧的下颌与抿起的嘴唇,忽而有些明白过来,或许她是为了安他的心,一时又有些不合时宜地心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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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了昔宁郡主,裴出岫欲带着林知秋出宫。可离开颐德殿前,他却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出岫,我长姊得了安泽小王爷的恩典,如今跟在郡主身边侍候。她还不知你我已成了亲,我们……”
“明日陛下在宫中摆宴,我们与你长姊还会见面。”
裴出岫回转过身,身后不远处就是白玉所筑的九曲栈桥。莲池旁寂静一片,她终于可以与他单独叙会儿话,分别这几日于她而言是那样漫长,她有太多话想与他说,只是眼下还有一桩更要紧的事。
“知秋,其实有件事我瞒了你……”
“我知晓。”他似乎也有些慌张,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裴出岫凝噎了片刻,与他低声淡淡道,“你知晓了……什么?”
林知秋垂着头,盯着她俩合握的手,眼睫颤颤着缓缓地赧红了双颊,“你可记得我问过你,从前是否见过那支紫竹箫?”
“记得。”裴出岫本是心中提起了一口气,听见他的问话后又陷入了静默,“这桩事……的确是我瞒了你。”
苦笑两声后,她低低地回应他道,“你那时一心要与我为奴仆,我怎敢承认从前还救过你的性命。”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模样如此令人爱怜。裴出岫也不顾忌此刻仍在宫中,伸手将人拥在怀里,感受着久违的充盈感。
“我很庆幸那时自己跳下了河水,兴许是上天为从前的事补偿了我。”
后半句,她是小声嘟囔了,林知秋全副心神都在她胆大的举动,僵硬着在她怀中不敢动弹。
“这里是圣君殿前,若是叫人瞧见了……”
“莫怕。”裴出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附耳过去似含住他的耳垂一般轻声道,“你既知晓了我是紫竹箫的主人,可还记得那竹萧上的刻字?”
三年来,他将那紫竹箫抚过千百遍,如何会不知晓那竹萧末端刻着“未央”二字。
“未央,裴未央……”林知秋低低地呢喃两遍,倏然瞪大了一双桃花眼眸。
原来出岫就是长姊的恩人,安泽小王爷裴未央。莫怪乎她说自己生在郢城,他竟不敢想象她的身份是如此尊贵。
那时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是觉得她温柔心善便许了心意。可是她竟是安平王与顺宁帝卿的嫡女,岐王自然偏宠她,太皇君自然疼爱她,就连陛下也是因了她才赦了自己的奴籍。
这样的裴出岫,他如何能厚颜攀作她的夫郎。或许他宁愿她的容貌不那么出色,身份只是一个小小医女。
眼前的男人陡然间沉静下来,裴出岫如何能不知他的惶惑,她没有松开手甚至亲吻上他的额头,“知秋,无论我是谁,我都是与你相许的裴出岫。如若你不肯同我回帝卿府去,我们就去城北,依旧做一对寻常的妻夫。”
他也不愿与她再分离,清醒的神志在与迷乱的心意来回拉扯。
林知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眼眸渐渐泛红,过了半响,声音似哽咽道,“……只要是你,去哪儿都好。”
得知她的身份,他好生惶恐,可他更怕会失去她。
就算有一日,她要娶夫娶妾,不再需要他。如今他已复明,不会成为她的负累。只要能留在她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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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卿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口,颜卿出了长明殿已候在车室内。
远远地瞧见裴出岫与林知秋执着手而来,湛亮的眸光悠远温和,她在未央面容上见到从未有过的欣悦,令她心中十足欣慰。
裴出岫搀着男人登上马车,当着师傅的面,还是有几分收敛地撤开了手。
车帘落下,颜卿戏谑地打量着她,“见到了夫郎,这回可心安了?”
师傅先于她回到京城,自然知晓了她与林知秋先前假作成亲之事,她心中窘迫面上却仍端持着,“原本是想等回京后再与师傅言明的,彼时情形仓促,如今陛下赏赐了帝卿府,知秋的家姊又在京城,自然该重摆喜宴,堂堂正正地将知秋迎进门。”
林知秋闻言愈发惊骇,且顾不得颜师傅揶揄的目光,就与裴出岫急切道,“当时京城皆知岐王主持喜礼,重摆喜宴恐怕是不好……”
“你夫郎比你更知事懂礼。”颜卿想到陛下的叮嘱,跟着附和林知秋道,“如今你方以小王爷的身份回京,多少双眼睛都瞧着你,京中要打点的事还多着呢。”
他二人的心意,裴出岫岂能不顾,笑着讨饶道,“明日陛下赏宴,至少让我带着知秋一道赴宴。”
男人面上有些赧红,却低垂着眼眸轻声道,“林府声名不好,只怕我若是去了,会扰了宫中贵人的兴致。”
他其实是担心会连累她,裴出岫心叹一声,放缓语气同他打趣道,“你方才在圣君殿前还应允我,无论去何处,都会陪着我一道。”
男人听后果真蹙起了秀挺的眉,还未应声,便听她淡淡地安慰他道,“我们在一道,总归要拜见各宫主子。陛下都已恩赦,如今谁又敢当着本王的面,妄议林府的是非呢。”
第54章
马车停驻在帝卿府门前, 林知秋却踌躇着想回城北去。
那支紫竹箫和出岫赠与他的同心符还留在宋宅,他安然回到京城,也该与管事云姨同芳草报一声平安。先前他并不识得去宋宅的路,可如今身边有出岫陪着。
宋府北宅寂默了许久, 宋诗闻离京以后, 宋大人曾亲自来过一回。只这桩事由六皇子而起, 也不能发落到仆从身上, 只得责令她们不许对外诽议此事。
如今见到林知秋不但人无虞,双眸还复了明,终于令得宅子上下重新振奋起来。
芳草抱着他喜极而泣,管事宋云也连声叹着回来就好。只有林知秋知晓, 其实哪里有那样好的气运, 是出岫一路舍命护着他,为了他还受了许多伤。
裴出岫见芳草对知秋心诚,他也习惯了芳草的服侍,便与宋云商量着将芳草带去帝卿府陪他。
“帝卿府?”不仅是芳草,就连宋云也惊诧得变了脸色。
此事宋大人迟早也会知闻,裴出岫便索性与宋云坦白道, “先前不便袒露身份,顺宁帝卿乃是出岫已故的父君。陛下如今将府邸赐与出岫, 出岫与知秋已定下终身,自是该一道迁入帝卿府。”
彼时六皇子殿下为难他时, 芳草顾念他的安危一直护在他身前。从前林府与他一道长大的侍仆都已逐散, 林知秋也想他能陪在他身边, 便低声问他是否愿意。
芳草在心中早认了他作主子, 裴大夫性子好且待他也和善,他自然是愿意的。
一同回到明净亮堂的屋子, 现下看来竟比他摸黑行走时还要宽敞得多。
绕过那面玉兰屏风,林知秋一眼发觉了床榻旁的那根竹杖。枝竿金黄,杖身光洁细润,竟是如此美观悦目。
见他宝贝一样地捧在怀里,裴出岫不由得好笑,“如今你已大好了,还留着它作什么。”
“这是出岫亲手为我做的,我想留着好好保管。”
晏公心爱的金镶玉竹林已随着浮香阁一道毁了,留下这根竹杖做个念想也好。
芳草替他接过来,见林知秋又去枕下摸索。直到翻找出那枚同心符才露了笑颜,收进怀中仔细放好了。
而后是书案上的蓝绫锦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枚铜扣,取出那支通体暗紫的九节竹萧。
芳草是头一回见到这紫竹箫,直夸赞这竹萧是如此美质,裴出岫眸光含笑地握在手中把玩着,“记得当日说要教你,幸而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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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卿府,已过了午时。
这一回裴出岫倒是唤镜姨郑重召来府里仆从到正殿拜见。
林知秋自幼长在尚书府,也常跟随母亲与长姊出入皇宫,可乍然见到府邸上下那么多侍仆,免不得还是有些拘束。
芳草亦步亦趋地跟在林知秋身后,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气派的园子,寻常府邸里哪里能僭越造一座宫殿。
帝卿府中仆从大多是太皇君亲自从宫里选来侍候父君的,她们对小主子虽不熟悉却是心悦而诚服的。裴出岫今日唤她们前来,为的是令她们认得知秋是府里唯一的王夫。
小王爷回京没多久,就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难免还是会惹人非议。
裴出岫遂当着府中众侍仆的面打开一个沉香匣子,取出里面的赤金红玉如意簪为男人亲自戴上。
“本王知晓你们从前在宫里服侍过,当知此簪是太上皇亲赐与太皇君的,如今太皇君又赏与了本王的王夫。从今往后在这帝卿府里,你们当对王夫如同对本王一样敬服,如有违逆的一律逐出府去,本王不会留有情面。”
众侍仆闻言纷纷跪拜,面朝上首齐声应和道,“谨遵王爷与王夫的吩咐。”
母王待父君淡漠,渐渐地王府侍从对他也不甚敬从,她却不愿知秋受那种委屈苦楚。
见过礼后进到正寝殿,十六前来传话,称是天七知晓主子回京,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欲同她请罪。
裴出岫令镜姨带林知秋先去寝殿内安置,她与十六来到后屏楼东面一间屋子。
天七双腕内的铁钉已经取出,只是手还是使不上半点力气,接回来时左膝的伤处已贻害不治了,颜卿索性将那残裂的髌骨剜出再敷上伤药。待伤处愈合再悉心修养后依旧能站立甚至行走,只是习武练功却是再也不能了。
她撑着一口气,只为能见裴出岫一面,在十六的搀扶下竭力仰起身,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天七有负主子所托,还牵累了晏公与浮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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