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出岫面无表情地揉皱了书信,暗中吩咐如今由天七掌管的天香楼不允接纳她前来投宿。
第65章
二月阳春, 太皇君的寿辰办得隆重。
禹州的封王亲自上了京城,寿宴之上,昭帝为昔宁郡主与翰林修撰林惟辰赐了婚,秋以为期。
寿宴过后, 昔宁随着封王回了禹州, 而林惟辰则留在京中帮衬着太女筹备春闱事宜。
许冠卿备了厚礼来王府拜见裴出岫许多回, 皆因她不在府中而落空。终有一回夜里, 秋实苑散学以后,林知秋回到东城,见她独自徘徊在王府门前,便做主将她请进府里。
裴出岫在正殿请她饮茶, 才知她今夜是汗颜地前来辞行。
会试未中, 她只得回郢城去学家传生意。
她来时颇踌躇满志,如今受了磋磨,显得谦顺许多。
裴出岫依旧不怎么中意她,但见她三番两回诚心拜谒,便也缓了脸色,遣管事亲自送她出府去。
天色好的日子, 裴出岫也会歇了医馆,带林知秋到城外僻静处踏青游玩。
他已学得几首竹萧曲子, 到哪儿都随身带着紫竹箫。
这一日,裴出岫将他抱上一块平稳的山石, 他在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竹萧, 她则眸色平静地望着山石旁潺潺流淌的永明河。
有三两孩童在河边踩着水滩过河, 眼瞧着有个女娃没踩稳水下的卵石, 被水流冲进了河中央。
裴出岫毫不犹豫地解了外衣一头钻入湍急的河水中。
许久未见动静,林知秋扶着小腹忧心地直起身子来张望。直到裴出岫终于拨开水面, 将孩子抱在肩头,缓缓游到河岸上。
孩童呛了几口河水,醒了过来,裴出岫吩咐几个惊骇过度的孩子快些回家去,往后莫要在河边玩耍。
她浑身湿透了,露出劲瘦颀长的身骨,幸好春日河水不算寒凉,林知秋连忙上前为她披上外衣。
不想到了夜里,还是得了伤寒。
她不允男人进来照料,便只得受着师傅的念叨,“你不顾自己,也得顾着怀孕的夫郎。”
“总不好眼见着孩子溺死在河中吧。”
颜卿止了言语,见她病得浑身发颤了,眼底还有笑意,终是叹息一声,“为师上辈子定是亏欠你们安平王府许多。”
~
三月中旬,都镜府捎来书信,顾如筝为宋府诞下长孙女,宋大人甚欣悦,为此女取名乐颜。
同月里,王府影卫终于寻到六皇子与宋诗闻的踪迹,他们曾在嘉南关一带露面,谁能想到阴差阳错里宋诗闻竟是入了安平军。
六皇子不肯回京,裴出岫只得命人暗中看护着。
林知秋的肚子渐渐显了,他夜里不再一阵阵犯恶心,只是于饮食上越发挑剔,裴出岫不得已请了天香楼的厨子回府为他烹制膳食。
这天傍晚,他突然想吃岚桥街上一家食肆做的酥油糕饼,这糕饼非得吃上刚出炉时还冒着热气的,裴出岫只得陪着他一道去了趟城中。
马车停驻在岚桥街街口,望眼过去,将入夜的街市点起长如游龙的灯火,喧闹中却透着令人心安的祥和。
裴出岫买来糕饼,亲手喂到身旁男人嘴里,沉静的眼神中是无声无息的宠溺。
不远处有位小公子追上来唤住了她二人,原来是明月夜铃兰公子身边的小厮鸢尾。
今日他是陪着铃兰公子来岚桥街采买衣裳首饰,见到裴出岫与海棠公子便遵照公子的吩咐上前来问候。
“公子请裴大夫与海棠公子回明月夜一叙。”
裴出岫抬眸,果然见到一身红衣的铃兰公子立在灯火重影之中。
明月夜在林知秋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也从不曾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他心底一直是感激舫主的。是以林知秋说动了裴出岫,跟着铃兰主仆二人回到城南烟波河畔。
二皇女已罚罪流放了,过去对铃兰觊觎的潘侍郎之女也随着潘侍郎一道发配关外了。
然而铃兰还是不能张口言语。
鸢尾为她二人奉茶,说起戚舫主离京去郢城祭拜一位故人,如今将画舫交由铃兰看管。
裴出岫年前回郢城时,听戚氏说起从前在南河卖唱,便知晓了明月夜的来历。戚舫主或许得戚氏恩顾,这画舫是为收留许多无处可去的苦命男儿。
铃兰写下一张字条递过来,上面写着:舫主离京前,允画舫诸位公子自择去留。
林知秋问铃兰今后有何打算,他想了想又写道,“我已决意在画舫了此一生。”
铃兰本可以保留清白之身,但他为了报答舫主收留之恩,不愿权贵女郎为难舫主与诸位公子,选择了这条旁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之路。
那时林知秋明知会触怒裴出岫,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求情。
船轩外的烟波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静,与岸边的光鲜喧闹截然不同。
裴出岫也留了字条与他,若是今后再有人为难画舫诸人,可以去天香楼寻天七。
铃兰无声地答谢了她,离别前悄悄塞了字条在林知秋的手心里。
回王府的马车上,裴出岫见男人看完字条后,目光静邃地打量起她,不由奇道,“铃兰与你说了什么?”
林知秋将字条毫不避讳地摊开给她看,字条上写着铃兰曾试图诱她以身报答,但她严词拒绝了他。裴大夫是仁人君子,他心中过意不去,唯愿她二人永结为好。
林知秋见她面色古怪,忍不住轻声揶揄道,“铃兰的样貌在画舫是最为出众的,妻主竟也不会动心吗?”
“医者眼中向来只看得见病人伤处。”
此话说来,她心中也不十分有底气,只因她对身为病患的林知秋还是生了情意。
起初是怜惜他的身世,动了本该冷静自持的医者心。后来又被他的气节打动,甘愿以身入局为他解困。
男人依靠在她胸口,静静地吐息低叹,“得妻主垂怜,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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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香楼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诗会,既是为庆贺今年的春闱圆满告成,也为振奋京中一众文人士子因科举舞弊案牵扯深广而长久低落的情绪。
裴出岫携林知秋坐在二楼雅座,今日这诗会本该由太女赋诗一首以祝颂圣制。然而过了时辰她却迟迟未至酒楼,就连一早去太女府相请的林惟辰也未露面,裴出岫只得请新科状元祝庭芳亲笔题了上联,以供前来诗会的士子对句。
祝庭芳题的上联是:石泉石镜恒留月。
林知秋一时兴起,也令芳草要来笔墨,写下对句混在一众士子的文贴中呈了上去。
新科状元祝庭芳出生贫寒,本不喜京中酒宴诗会的场合,只因太女赏识她,她不肯负恩才赴约前来。眼看天香楼中一众文人已醉得三分醺然,她皱起眉头,目光扫过案上一张张摊开的文贴。
“山鸟山花竞逐风。”
眸光一亮,祝庭芳忍不住轻喃出声。眼前这文帖上的字迹端秀不失遒劲,比她以前临过的字帖都要好,不由起了结交的心思。
“敢问这位弄影小姐是在座何人?”
天香楼堂厅内一时静默,却无人上前应声。裴出岫余光瞥见那文帖上的字迹,不由轻挑长眉望向楼上雅座垂帘处。
那帷帘自岿然不动,祝庭芳颇有耐心地又扬声问询一遍。
裴出岫忽而开口道,“祝大人笃定这对句是由一位女郎所作?”
祝庭芳知晓她身份,不敢妄言应对,只谦逊垂眸道,“请王爷赐教。”
裴出岫见满堂目光纷纷望向她手中这幅文贴,索性请伙计将文帖张于酒楼堂厅中央,避众人耳目与祝庭芳轻声道,“祝大人请随本王来。”
上得雅座最僻静处,掀开帷帘,见到林知秋一身碧色宽袖衣裙,笑意吟吟地望向她二人。那祝
庭芳未言语,却先红透了面颊,“这……这位是弄影公子?”
裴出岫握了男人的手,与祝庭芳无奈地致歉道,“本王的王夫在府上待得憋闷,今日来诗会凑个趣儿,还望祝大人不要介意。”
“不……不介意。”她慌里慌张地回了话才意识到不妥,连忙下跪找补道,“……下官不敢。”
裴出岫亲自搀起她,就见原本低着头的祝庭芳,忽而直愣愣地望向林知秋,讷讷地张口赞道,“公子文采斐然,笔墨亦是精妙,庭芳自愧弗如。”
林知秋缓缓直起身,他挺着孕肚,动作有些迟缓,轻声细语地回道,“祝大人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才学能为朝廷效用,恩泽百姓,自是胜过知秋。”
酒楼内诗会正兴,祝庭芳方才得了教训,不敢再生轻怠之心,又接连写下好几幅壮阔不失意趣的出句。
不多时,林惟辰面色沉肃地跛行着迈进天香楼,步履沉重地来到雅座内的裴林二人面前。
“殿下今晨得了嫡女,只是太女夫不幸殁了。殿下心中哀恸,今日会一直守在府中。”
林知秋闻言面色一变,猛地攥紧了裴出岫的手臂,“怎会?御医院的医正请去了吗?”
“莫说是医正,就连见惯了场面的稳公也请去了。”
林惟辰缓缓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柳氏到最末已神志不清,喊叫得凄厉,医正拦住了殿下,只听见他在屋内反复提起‘范旬’还有‘三石巷'。”
“那不是……”
林知秋嘴唇颤颤着与裴出岫道,“三石巷是从前林府后院外的巷子,因为巷子口有三块叠石而闻名。”
“或许是天意吧。”林惟辰淡淡道。
太女为嫡长女取名“濯缨”,或许是为缅怀先太傅,也寄望世间能多一些高洁清白之士。
太女夫柳氏停灵七日后落葬,他至死掌心依旧紧握着一枚玉扣。至于他生前所为,随棺盖而尘封,再无人追究了。
第66章
六个月后。
“妻主, 小郡主是个什么性子的男儿呢,他会喜欢我给他选拣的礼物吗?”
马车徐徐驶进城门,林知秋却还兀自心神不宁着。郢城于他而言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王府之内还有与出岫有亲缘的幼弟。
林知秋在裴若初这个年纪的时候, 与京城男儿相处得不算亲密, 他深怕素未谋面的若初对他不喜, 离京以前便始终心中惴惴。
嫡女嘉禾静静地在襁褓中睁着一双眸色浅淡的桃花眼眸, 她方满月却并不爱哭闹,笑起来眼眸弯弯得令人爱怜。
裴出岫正逗弄着男人怀里的婴孩,觉察到夫郎的担忧,抬起眼眸温声安抚他道, “你是若初的姊夫, 合该由他来费心讨好你。”
她对裴若初的喜好知之甚少,就如对林惟辰说的那样,她并不是个足称的长姊。
林知秋的目光又落到嘉禾柔嫩的脸颊上,“妻主,嘉儿不哭不闹,连乳公都觉得古怪, 会否……”
“她在府中出生那日,哭嚎得都要惊动整个东城了, 如何会有古怪。”裴出岫将她脖颈戴着的长命锁拨到一边,拿起帕子拭了拭她濡湿的唇角, “师傅说嘉儿可比为妻刚出生时要健壮许多。”
郢城虽靠近边关, 却自古为贸迁要塞, 颇为繁华富庶。
清晨的街市, 充斥着喧闹的吆喝声,此地民风质朴外放, 与京城的内敛含蓄截然不同。
嘉禾被马车外的叫嚷声吸引,好奇地抻着脖子往车轩外张望。在婴孩的眼中,再热闹的街景也不过是笼在迷雾中的一团,可她看得起劲,眼眸灿亮如两颗浅色的琉璃珠。
远远望见安平王府高耸的屋脊,裴出岫与林知秋低声道,“父君从前在王府过得不自在,我却不想你在此处也拘束着性子。若初心性淳善,府中不敬顺主子的仆从也皆汰换过了。你只管做自己,一切有我。”
林知秋由她搀着下了马车,前来拜见的是王府的老管事冯妪,她身后跟着一个笑吟吟的女郎,正是在京城逢过面的许冠卿。
回郢城这一路上,无论途径何处,皆有人先行一步打点宿行。接连问了几位掌柜,皆称是一位未名居士付的银两。
裴出岫早就摸清是许冠卿,她为了求娶若初,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自春闱铩羽以后,回郢城做铁冶生意,短短几月就显露头角,可见得有些天赋。
虽然这许政不免有些圆滑,但她对若初十分执着,离京前夕大着胆子与她袒露心迹,称许氏虽庞杂,可家宅尚安宁,她愿若初过门后能如现下这般自在率性。
裴出岫面上不置可否,却未推拒投宿于她打点的这些栈舍,心中已是领受了她对若初的一番心意。如今见她依旧卑颜相迎,也就默允了她一道进府去见若初。
绕过照壁,行经承德殿,裴出岫依旧步履不歇地先去家庙祭拜。芳草带着嘉禾由冯妪引着先去寝殿安置了,林知秋陪着她来到须弥座上灵龛面前,恭谨地焚香跪拜。
裴出岫在父君的灵龛前驻足最久,她听见林知秋执着香在叩谢父君赐予生恩,他笃信是二皇女纵火那一夜是帝卿显灵救下了她们和嘉禾的性命。
无论是恩是业,她只愿父君能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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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得缓慢,其实一早就有侍从策马前来王府通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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