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初候在承德殿,心中也是局促,他今日特意穿了粉锻袄、白罗裙,为的就是在王姊面前显得端庄合宜。
自许冠卿回到郢城,他缠着她说了好几遍此去京城的见闻趣事,对这位传闻中的姊夫更是好奇。
殿内的热茶换过几趟,好不容易听见了几人言笑的声响,他装不住矜持沉稳连忙又跑向殿门口,险些迎面扑倒了林知秋,被裴出岫眼疾手快地拎住了身上的小袄。
在阿姊眸色变幻之际,裴若初已是很痛快地认了错,“阿姊、姊夫,若初可算是盼见你们归来了。”
许冠卿跟着进来,见到这一幕,连忙上前挡在裴若初身前,有种以身相护的大义凛然。
裴出岫并未对她二人动手,只是低声关怀林知秋是否受到惊吓。男人摇了摇头,自她身后探出头来,对着裴若初调皮地眨了眨眼,“小郡主久候了。”
裴若初也睁大了一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眼底带上几分笑意,“不久,不久的,姊夫唤我若初就是了。”
他早听闻姊夫生得美,没成想他身为男儿见之都忍不住脸红。
“姊、姊夫一路劳顿,我唤人来换些热茶、点心。”
见裴若初讷讷盯着林知秋,裴出岫皱了眉,也不知是这几个月是如何同教养师傅学的规矩。
裴若初在王府里很得骄纵,自上回扮作女郎去男馆后,裴出岫便为他请了师傅在府中严加管束。如今眼看着要出嫁,还得学些掌管府宅的本事。
一错眼的功夫,就见若初捧着碟点心献宝一样来到林知秋面前,“姊夫尝尝我新学的点心,昨日加急学了一夜了。”
林知秋依言拿帕子拈了一块,尝过以后,眼眸倏然一亮,“芋头鲜香,枣泥甘甜,妻主尝尝。”
裴出岫就着他手里的糕点咬了一口,果真滋味不错,就是可口得十分熟悉。
“竟是同城中万花坞做得不相上下呢。”
裴若初窘然垂首,“学了一夜,可还是做得不好入口。”
许冠卿应声道,“定是师傅教得不对,改明儿请万花坞的糕点师傅入府来教。”
林知秋见他活泼率性,不由心生亲近,语气也愈发柔缓,“从前我也不会厨艺,嫁人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裴若初见许冠卿跟着点头,不由得又羞又恼。
“我想给阿姊、姊夫做点心,哪里轮得上你……”
话还未尽,裴出岫淡淡瞥了他一样,他又低顺了眉眼,许冠卿也端正了面色,“王爷与王夫与若初团聚,冠卿就先请辞了。”
见裴出岫不出言留她,裴若初急急抬眸,在望见裴出岫神色后,又改了口沉声道,“冠卿,路上小心。”
还未出嫁,往来太过热络,对他声名不好。不过,此趟回到郢城,却是眼见着男大不中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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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许家夫人亲至王府为许冠卿提亲。
冯进引着她来到承德殿,裴出岫其实早有预料,此趟回到郢城也正是为了若初的亲事。戚氏去后,林知秋身为姊夫,也得替若初把持,便一道陪在殿内。
许夫人穿得颇素简,呈上的聘笺却令人瞠目。
若初是庶出郡主,可聘礼贵重得足以尚一位帝卿了,可见许氏一族对若初中意。
许冠卿这一支乃是郢城许氏大房,许夫人只娶了一位夫郎,许冠卿又是独女,难怪家宅安宁。
这一点正合裴出岫的心意,有安平王府做倚仗,她宁愿若初的妻家简朴一些,只要过门后能待他和善。
议亲十分顺遂,婚事初定于来年三月。
裴出岫与林知秋便留在郢城过冬。
林知秋捎给林惟辰的家信里提了一句,次月竟收到了太女令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匣子金银珠玉。
匣子内只留了张字条,上头写着“添妆”二字。
裴出岫将匣子亲手交给裴若初,他尚心思懵懂,不过也是时候懂得一些事理了。
若初听后,难得安静乖顺,过了许久,才缓缓露出个笑来,“从今往后,若初就有两个阿姊了。”
裴出岫如幼时一般揉了揉他的额发,“太女在京中繁忙,不能常来看你。”
“那成亲以后,若初还能去京城吗?”
“只要你妻主应允,自是可以的。”想到许冠卿那殷勤模样,裴出岫忍不住叮嘱道,“成亲以后,还是得恭顺妻主和岳母父。”
“若初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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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若初出阁之日,莫说是远近州府的官员,就连安平军中四位卫将军也亲至王府来贺。
裴出岫在一众前来拜见的将领最末见到了宋诗闻,起初她还惊怔地未下跪行礼,经由身旁的将士提点才跟着直愣愣地下跪。
她如今在卫将军钟纂麾下做个从事,养尊处优的习性尽数给磨炼得没了痕迹,人也跟着黑瘦了不少。
待到跟着冯妪来到承德殿后的内廷正宫,宋二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出岫,你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王爷。”
“比不得你,悔婚从军去,圣上都奈何不得你。”
他乡遇故人,宋诗闻欲上前拥抱,念及她如今身份又惴惴地顿住了。还是裴出岫主动拥住她,拍了拍她的后背,“你姊夫去年三月诞下一女,宋大人取名‘乐颜’,诗意已召回京城任副都御史。”
“真好。”宋诗闻发自内心地笑道,“阿姊当年被贬谪,到底是母亲的一道心结。如今一切都如从前,还得多亏出岫你为林大人平反。”
“你在嘉南关外竟也知晓?”
“圣上斩了左相,又覆了中宫,这样大的事,我如何不知晓。”宋诗闻瞥她一眼,挨近了低声说道,“听闻二皇女被贬为庶人,流放衮州以后不服管教被发卖去了暗窑,那里有的是手段对付不顺从的女奴。”
裴出岫闻言皱眉道,“她毕竟是圣上血脉,如何能这样玷污了。”
“衮州离嘉南关不远,我也是听军中将士说起的。她已糟蹋得不能行人道了,想来也不会玷污了血脉。”
见林知秋进到屋内,宋二止了言语。裴出岫又问起六皇子可与她在一道,宋二称安平军治军严厉,如何能容得男眷入军,他如今安置在关外驿站,成日与将士家眷一道学着缝补戎服、治跌打损伤。
静默片刻,裴出岫向她提议道,“钟将军是个武痴,你跟随她,往后日子怕是难熬。若是需得我……”
宋诗闻知她心意,却是摇了摇头,“钟将军是个律己正身之人,我跟随她受益良多。”
卫将军们夜里得赶回军营,宋诗闻还不及抱一抱嘉禾,便与裴出岫匆忙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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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初出嫁以后,偌大的王府显得越发静悄了。
依照旧礼,三岁以后王女就该搬去东院独自居住。嘉禾如今已有五个月大,夜里却还得依着林知秋,不肯由乳公照拂。
裴出岫已克制许久,想着今夜要治一治她这娇惯的毛病,喂饱了便叫乳公立刻抱回偏殿去歇息。
林知秋以为不妥,果然不多时就听见偏殿传来洪亮的哭嚎声。
“这哪里是不会哭闹,分明是懂得如何拿捏的。”裴出岫见乳公又愁苦着脸将嘉禾抱了回来,狠下心道,“索性去东院叫她哭个够吧,听不见也心不烦。”
林知秋见孩子哭得抽噎,心下舍不得,“若是哭坏了眼睛可怎生是好?”
“哪里就有这样娇气,我自出生以来就未在正殿待过一夜。”
还不是长得好好的。
最终还是她先妥协,待到林知秋先将嘉禾哄睡以后,再由乳公悄悄接回去。
屋内好不容易只余她妻夫二人,裴出岫困倦得抱住夫郎呢喃道,“今日见若初出嫁,想起那时在姑母府上,秋儿扮得一副新嫁郎模样,揭开喜帕后是那般明艳动人。”
林知秋自然记得那一夜,她温柔细致地为他净面上药,出言抚慰他心中的不安。
“初时还以为妻主不喜。”
她啜吻他的指尖,睁开眼眸,眸色浅淡却温和,“因怜生情不合时宜,趁虚而入更是不该。”
“你我是两情相悦,又何来的不该。”
他以她曾说过的话回应她。或许初时对他是怜惜,却渐渐被他身处绝地却不自哀的坚韧和心底难能可贵的良善打动。
得知秋伴在身边,裴出岫夜里未曾再梦魇过。
是谁救了谁,又如何能分辨呢。
【全文完】
第67章 番外一
昭和十七年, 京城尚春风料峭。
年仅十五的裴出岫方得了恩旨,步履轻快地走出长明殿,只觉得来时胸中一团郁气已尽数消散了。
身前不远处引路的小内侍青云,时不时地回头偷偷觑她。其实裴出岫有所察觉, 却不以为意。今日离宫以后, 她便不复是安泽小王爷, 眼下这片刻时光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绛雪轩’这名字颇有意境, 可有什么来历吗?”
陛下赏赐宫宴,与师傅有事相议,遂着青云引着她先行过去。
“回小王爷,青云……不知。”
青云并不比她年长许多, 可一路行走在甬道内, 垂头缄默,显得十分拘谨。
经过东面一座殿宇,有小宫侍抱着几卷画轴匆匆而出。与低头行路的青云撞个满怀,二人皆目露惊惶地相对赔礼。裴出岫觉得趣味,端详她二人片刻,才俯下身子拾起滚落她靴边的画卷。
画卷散开大半, 露出一副美人拈花的小像。余白处书写着:树将暖旭轻笼牖,花与香风并入帘。
此句之中未有一字赞美人, 却更显出作画之人对美人含蓄婉转的欣赏。
小宫侍接过她手中的画卷,还不及等她发问, 便面色发白地跪下道, “冲撞了贵人, 实在不该, 殿下命小的去焚了这些画卷,贵人就当从未见过吧。”
焚了未免可惜, 不过这是旁人的私隐。裴出岫望向殿宇,楠木匾额上赫然写着“修身苑”三字。
青云称此处是太女殿下的寝宫。
裴出岫无声颔首,被宫侍冲撞以后,青云望着四面宫墙面色有些犯难。
见几名宫侍端着酒盏佳肴往小径行去,便带着裴出岫跟了上去。不多时见到苑中广摆席座,许多身着深蓝罗衣的女子在饮酒作诗,场面好生热闹。
因着入宫觐见,她恰巧穿的是一身深蓝宫服,冠簪金丝牡丹,一时引得席上众女郎纷纷侧目。
青云还未回过神,她已意识到此处乃是春闱闻喜之宴,唯有新科进士才会被赏赐如此吉服。
不过既来之,她也心安顺遂之。旁人唤她饮酒就饮,唤她抚琴就奏乐,玩得不亦乐乎。
待到师傅亲自寻来,人已醉得三分醺然。
踉跄行至绛雪轩,见得庭前五株殷红海棠,春风拂过花瓣宛若雪落,遂恍然了悟此轩得名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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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浮香阁已近傍晚,师傅将她丢到榻上,她便倒头睡去。京城的酒不比关外浓烈,后劲却十分绵长。她依稀记得那一夜就连睡梦中都咂摸出玉泉宫酿的甘辛,眼前不肯消散的还有海棠树下含羞躲在花雨里不肯露面的画中美人。
醒来以后,她喝着解酒苦汤,愁拢眉头道:“京城男儿貌美多才,或许以后该常回京城来。”
如愿恢复自由身的第一日,她的心情既局促又松快,忍不住同师傅打趣起来。彼时颜卿正埋首苦读林大人的一卷手札,对她的胡言乱语只当作酒醉未醒。
见师傅不搭理自己,裴出岫心下更来了劲,“师傅仰慕林暮为大人的才学,听闻她的嫡子也有才名在外呢。”
闻得此言,颜卿终于抬头,却是面不改色地淡淡道,“你如今已不是千金王女,如何敢觊觎尚书嫡子。往后能迎娶的唯有乡野村夫,他自然目不识丁,成天只晓得逼你出去挣钱养家。”
裴出岫被噎得噤声,好半晌,才讷讷地嘴硬道,“那……那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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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六年,她跟随师傅渡过东海、闯过北塞,兜兜转转被一道圣旨重又拘回京城。除却晏公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京城依旧繁华,与她六年前见到的变化不多。
当年她请陛下姑母恩赏,如今到了还情的时候。
太皇君的病非是急症,用药调理几日也就清醒了。倒是宋府长女气息奄奄,她拿参汤和了补气药丸,一点一点地喂进去,好不容易才慢慢熬过来。
这宋诗意身上见不到一块儿好肉,显见得降罚之人是拿了捣肉泥的劲儿在下手。
幸好陛下终是软了心肠,裴出岫身在事外,觉得此女大难不死或有后福。就是可怜了她的耳朵,被府中的二女儿成日里哭天抢地地糟践,恨不能拿棉花严实地堵了。
后来宋二生生哭晕过去,她爹又来问她讨补气汤,她只拿梨水糊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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