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林知秋在黑暗中默默地摸索起身上喜服的衣扣。他欲褪下喜服,可身上衣袍穿戴繁复,一时竟不得解。
裴出岫理完被衾,听见窸窣响声,抬头望见男人神色窘迫又执拗地不愿唤她帮忙。无声叹息一声,靠近他身旁,男人下意识地浑身绷紧,却还是任由她不急不缓地替他解开霞帔褪下衣袍。
他似是极难适应旁人近身服侍,只是宽衣便已双颊嫣红羞赧难捱。裴出岫不由越发得悲怜他的处境,也不知这样腼腆拘矜的性子又是如何能在画舫那种龙蛇混杂之处生存下去的。
“裴、裴大夫待每个病人都这般细致体贴吗……”
男人嘴唇轻启,明知不该问的,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裴出岫似怔楞了一下,就见他偏过头去,紧紧咬住嘴唇,面颊在烛火的光亮下艳若春华。
“沐春堂每日前来求诊的病人颇多,我一人也是忙转不过来的,幸好有药童阿福帮着一道照料病人。”她撇了男人一眼,语气轻缓地淡淡道,“出岫是个粗疏的人,从前多仰师傅悉心教养。如今也不过是凭医者本心,不忍闻病声见病痛罢了。”
男人静默时显得十分温顺,裴出岫搀他在榻上平躺下,轻轻替他盖上被衾。
林知秋独自卧在喜榻上,心绪繁乱难以安宁。
静谧喜房内,裴出岫躺在半米开外,平心静气呼吸匀称。
一连数日变故横生,加之喜宴之上酒至微醺,她甫一躺下便觉得困乏。正是睡意朦胧间,她听见男人怯怯地出声问道,“裴大夫……不是京城人士吧?”
裴出岫忍着半醉睡意,含糊应声道,“唤我出岫吧,我生在郢城,三年前才到京城。”
喜榻之上的男人似是又静默了,裴出岫睁开眼眸,屋内喜烛未灭映着一室亮堂。
三年前正是林大人获罪的时候……
她怕提及他伤心过往,心中正是不安,就听男人轻声呢喃道,“郢城近嘉南关,这一路行来很不易吧……”
不易吗?
她只觉得离了郢城越远,心中越是自由畅快,即便是露宿风餐也是甘心情愿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似是在追忆往昔,低柔缱绻地念起师傅常挂在嘴边宽慰她的一句诗。
林知秋在黑暗中无声地将这句诗轻吟两遍,繁乱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却似是有什么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暖得他眼眶隐隐又含泪意。
一时无话,男人闻得屋内那轻浅起伏的呼吸声,渐渐地也松下了紧绷的心神。
入夜之后,屋内又起响动,喜榻上睡意浅淡的男人惊醒过来。
他听见不远处的地方传来细弱的轻哼声,似是压抑着莫大的痛楚。
是裴大夫。
林知秋倏然间瞪大了乌黑空蒙的眼眸,既忧心又无措地摸索着起身,循着那梦呓的声音慢慢地靠过去。可不知怎的足下绊了一下,膝处重重磕在了冷硬的地上,疼得他瞬间变了脸色,掌心亦传来一片灼灼的刺痛感。
此时他心下焦急,竟也顾不得身上疼痛。好不容易才摸触到了裴大夫的身子,却惊觉她浑身挣扎得汗水淋漓,嘴里还在不住急喘低吟着。
“父君,我没有……我没有……”
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紧身前的被衾,男人推搡不动,只得惊惧交加地俯身在她耳边急切地唤道,“裴大夫!出岫小姐!您没事吧?”
裴出岫咬紧牙关,似是被深深困在梦魇中始终不能清醒。林知秋不知如她这般清淡如云烟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竟让她在睡梦中都这样煎熬。可自己又无法缓解她的痛苦,只得以衣袖不断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
这一夜,她在睡梦中困顿了一夜,他便在她身旁守了她一夜。待到后来,男人实在倦得支撑不住,便靠在她肩头就这样睡了过去。
第13章 梳妆
水,好多好多的水……
冰冷刺骨的池水没过口鼻,她用力地瞪大眼睛,四肢胡乱地在池水中挣扎着。
不要,父君不要……
眼前浮现出一双哀颓得没有半点生气的眼眸,他就这样漠然地看着她生生溺没在池水中。身子冰冷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可是比那池水还要寒凉的是父君望着她的眼神。
央儿、央儿……
师傅我好冷,好冷啊。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亮光,裴出岫猛地一下子睁开了双眸。
天亮了。
她的身旁没有冰冷的池水,唯有一双贴在她面颊上的微凉的手。
裴出岫愕然地侧转过身,就见男人半跪着依偎在她身前,面色苍白眉头紧锁,似是很不安的样子。
思绪慢慢回笼,昨夜她同林公子一道歇在王府偏院的喜房……
眼前男人身上只着单薄的中衣,即便屋内燃着炭盆,可秋末清晨的地上仍是寒凉。裴出岫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捂在身前尚还温热的被衾里。
大半被衾笼住他的身子,男人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许是她身上更暖,他不自觉地朝她偎靠过来,面颊几乎紧贴着她胸口,呼吸轻弱地拂过她脖颈肌肤,这下倒换作是她有些不敢轻易动弹了。
此刻酒意散去,中衣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些微不适。裴出岫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下颇有几分不自在。
昨夜她该是吓着他了。
梦魇之症,就连她的师傅颜卿也是束手无策。究其源头,是心生异障不得解脱。
从前她的魇症不会发作得这样频繁,定是近日生了太多事端。裴出岫怔怔地出神,喉间滞涩,素来明亮清澄的眼眸难得生出几许迷惘。
喜屋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响起略带迟疑的扣门声。
本以为是侍仆要进偏院服侍了,未成想竟是王府管事亲自来了,未得准允她也只得候在屋外低声秉道,“主子可要起身梳洗了?今日王爷要进宫,问您是否要一同去颐德殿问安呢。”
裴出岫清了清嗓子,稳了声音回道,“有劳您通传,出岫随后便到主院去见王爷。”
这一来一去的声响惊动了怀里的男人,他将醒未醒间双手抵住一道温软身躯,不禁骇得浑身倏而一僵。
“裴、裴大夫……”
话音未落,便连人带被衾一道被裹挟了重又抱到了喜榻上。
“昨夜惊扰公子了……”她声音沉闷,似是歉疚极了,“时辰尚早,公子再歇一会儿吧。”
林知秋揪着一颗心忽上忽下的,他紧抿着唇,心里其实是极不愿听她道歉的。昨夜她那样难过煎熬,可他却帮不上什么忙。
真是没用啊。
方才似是听见她说要进宫去,他忍不住牵住她的衣袖,裴出岫正附身低头,冷不防发丝拂过他的面颊,她听见男人细若蚊吟般小声道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寺贰二贰五九衣四七,“若按礼数,今晨该给王爷奉茶的。”
歧王殿下既为义母,便是她的亲族长辈。
裴出岫知晓男人是为她思量,只是他身上伤势未愈,昨夜又受惊吓风寒,她本不想勉强他一道去主院敬奉。
“王爷是知秋的恩人。”
男人眼眸低垂,靥泛霞晕,却是难得的坚持。
“好,那便一道去。”裴出岫低声应承了,想到那日沐春堂里歧王同她说的一番话,迟疑着出声叮嘱道,“歧王或许看着严厉,心底里却是和善的。若是她训诫些什么,你莫往心里去。”
林知秋闻言轻轻颔首,又为她的几句宽慰悄然扬起嘴角。
长辈训诫本就是寻常,更何况是歧王殿下这样身份尊贵之人,他能亲见一面敬奉庇佑的恩德,实在是梦寐难求的好事。
裴出岫见他陡然间精神振作,一扫连日来的萎靡抑郁,心下不由奇道,早知歧王姨母还有治病之效,她沐春堂里还挂那些个医圣药王作甚。
喜屋外候着的侍仆闻得传唤,一个个敛声息语地推门入内侍候。
裴出岫自喜烛烛台下抽出几张红纸包了喜钱递给他们,为首那侍仆甚是恭谨地回道,“昨夜府中上下皆得了王爷赏赐。”
“王爷赏赐归赏赐,这些是出岫的心意,你们都收着吧。”她目光淡淡扫过喜榻上的男人,又对侍仆低声吩咐道,“我夫郎身子虚弱,有劳你们多上心照应了。”
几名侍仆纷纷低头应是。
不多时,喜房内脚步声又轻轻响起,屏风后传来漱洗的动静,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林知秋正听得入神,冷不防有侍仆靠近他身旁,轻声问道,“郎君可要梳洗更衣?”
听着声音该是个比他年纪尚轻的男孩,男人眸光涣散闻言颇局促地涨红了脸。
裴出岫换好衣裳,一边系着腰间缎带,一边往喜榻那边走去。
许是今日要进宫去,王府管事给她备的衣裳是许久不曾穿的厚缎束腰宫服。近些年是布衣长袍穿惯了,换身宫装也颇费功夫。
她抬头便见男人榻前侍候的仆从眼也不眨地直盯着自己,不由得摸了摸面皮,难道是脸上有东西?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那仆从意识到不妥,倏而低下头似是红了脸颊。
裴出岫见男人神色拘束,温声同那仆从道,“劳烦打些热水来,我替夫郎净面吧。”
男人似是心神一松,不知为何有她在身旁他总是更安心一些。
仆从应声退下了,不一会儿又端着水盆进来。见裴出岫挽起衣袖,竟当真要亲自服侍,不由望向榻上自始至终静默的男人,不自觉就眸中带了几分艳羡。
当着屋内许多侍仆,林知秋羞赧到了极处,待她拧了帕子忙不迭摸索着接过来。
“妻、妻主,奴自己来便是……”
裴出岫知他面薄,遂任由他自己净了面,又重新拧过帕子,替他掌心手背擦拭了一遍。
男人头垂得更低,浓密的眼帘掩住眸底的细颤,呼吸拂到她手背上,细弱却温热。
他的手细嫩白皙,十指纤长,应是常握笔抚琴,略有薄茧。
指端修得齐整,竟连指节都生得圆润可爱。
漱洗完毕,有仆从适时地奉上新衣,是件与她身上宫服同色的垂穗厚缎裙衫。男人温驯地由她摆弄着更衣,她替他系衣带扣襟扣,一双诊脉下针的手灵巧地上下穿梭着。
绛红裙杉衬得他肤色愈发胜雪,不施脂粉便已显出艳美高雅之姿。
海棠,不愧有着花中神仙的美誉。
“妻主……”
男人低低出声唤她,在外人眼里是似娇似怯,裴出岫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安,轻咳着掩饰了方才片刻的晃神。
“莫急,就快好了。”
她自妆台上取了檀香梳,熟稔地替他梳发绾髻。从前在郢城王府,母王下令禁足,府中仆从多有怠慢,她只好一点一点学着为父君绾髻。
林知秋不想她竟手巧至此,脸上红得越发渗血似的。
绾好了髻,仆从又递上几匣子金玉首饰,“这些都是从前宫里赏的,王爷吩咐给新郎君添妆。”
裴出岫望着那几匣子首饰正犯难,就听男人柔怯地轻声问道,“妻主的发簪可以赏给奴吗?”
第14章 敬茶
玉簪太素。
裴出岫下意识拢眉,见男人桃花眼眸氤氲中似带了恳求,还是将玉簪亲自簪在他发间。
王爷正在主院内等候,她仍旧抱着男人从偏院快步行去。新衣裳熏过香了,掩住了她身上原本的浅淡药香。林知秋一路侧听着她咚咚的心跳声,待到进了院子闻得侍仆问候声,那最后几步路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由她抱着代劳了。
他手中无杖,只得挽着她胳膊朝主屋徐徐挪步过去。
“王爷,主子与新郎君过来了。”
歧王已颂过早经,此时静坐在正堂上首,见她二人一道过来,目光不由得打量起略后她半步的男人来。
正堂内甚是静谧,林知秋眼眸迷茫地盯着前方,颇忐忑怯懦地松开了挽住裴出岫胳膊的手。
下一刻,她却握住他手掌,泰然自若地牵着他走到歧王面前。
“出岫携夫郎来给王爷请安。”
她接过侍仆捧着的茶盏,放到男人掌心之中。林知秋小心翼翼地举着茶盏,低眉顺眼地敬奉,“王爷请用茶。”
歧王并非存心晾他,可凑近一瞧,他姣好面容上伤痕犹是刺眼,不由得静了一瞬,接过他手中茶盏,轻啜了一口,“好孩子。”
声音似叹息,“这次煊儿做得是过了。”
林知秋眼睫轻颤,他不知歧王看他的目光里有怜惜,缓缓垂下手仍不知所措。
“本王记得暮为还有个长女,从前在宫里总跟在太女后头的……”
男人似蓦然一震,声音涩然,“回王爷,长姊名惟辰,如今在归渡河罚役。”
分明是发配,可他却说得不卑不亢不怨。
果真是个好孩子。
歧王凝睇,林家的门风教养是毋庸置疑的,将来若是伴在未央身旁,也不算是辱没了。
“往后你二人一道,还得心齐,妻夫之间需得相互扶持。”
未央长成,如今已娶夫成家,她忽的忆起幼弟顺宁,心下难免怅惘叹息。心不齐,纵是高门府宅荣华富贵,终是相看两厌心生怨怼。
想顺宁从前多明媚的性子,最后落得那般偏执沉郁。为了博得安平王的疼惜,竟将年幼的未央溺没在冬日池水里。倘不是颜卿当日救治及时,未央又是福泽深厚,这孩子如今早就给毁了。
侍从呈上一对龙凤金镯,裴出岫面色一变,当即便沉声道,“王爷,这礼物太过贵重,出岫……”
歧王却是亲手取了那凤镯,神色颇郑重地替男人戴在腕间,“本王膝下无子女,幸与出岫投缘。她性子颇沉闷克制,凡事你多体谅。”
林知秋浑身颤颤,似极惊骇,歧王殿下哪里如出岫小姐说的那般严历。倘若是训诫也便罢了,这样的盛情他怎受得起。
仿若是偷得旁人的恩宠。
他心中酸涩,眼眶愈红,当着歧王却只得咬唇点头。
裴出岫默不作声地跪下,对着歧王叩首行礼谢恩。
歧王目光落到她左臂,温声问道,“你臂上这伤如何了?”
“一点小伤,王爷勿需记挂。”她自己便是大夫,不过是叫刀刮了道口子,自是不妨事的。
“妻主受了伤……”
男人面色倏白,嘴唇轻颤,难道是昨日同二皇女的人动手时伤着了,他竟疏忽至此,还累得她三番两次抱他行路。
裴出岫知他心思细腻,难免又要怪罪自己,连忙苦笑着宽慰他道,“不妨事的,王爷若不提,出岫都记不得了。”
“今日入宫。”歧王眉心微拧,话音一顿,“太皇君那边若是问起……”
裴出岫神色谨敛,“出岫省得分寸,不会提起中宫叫太皇君忧神。”
“中宫如今在朝中甚有声望,本王久不闻朝政亦有所知。”歧王搀起她,眸色深深,“京城局势复杂,小心避忌些总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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