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妤不解:“为什么啊,姐姐?难道?”
这孩子到底还知道避讳些人,压低了声音:“若萧氏注定要亡,咱们一家子也要跟着吗?姐姐,旭儿才只有三岁,难道连你也不能劝劝爹爹和哥哥们?”
温婵摇摇头,并不想把残酷事实说给小妹听。
“爹爹那个性子,是唯有替大梁死而后已,鞠躬尽瘁的。”
温妤扑到她怀中,嚎啕大哭了一场:“姐姐,我好怕,我看到那些勋贵被满门抄斩,女子都要被下教坊司的,容真她们还说,姜广王那些人是吃人的妖怪,对不服从他们的权贵百般折辱,女眷都要没入教坊司,丢到军妓营去糟蹋,姐姐,我好怕,我不想变成那样,还不如死了算呢……”
摸摸小妹的头,温婵安慰她:“你别担心了,趁着我这个郡王妃还说的上话,给你寻一门,将来也能护得住你的亲事,小妹,别怕。”
温婵没有在家住一晚,现在前方军情紧急,沿海口岸已经基本被姜广王的叛军控制,好在大梁还有河道,她的连夜安排好,将那几车军粮送出去。
前线的事,军中的事,原也不该由她一个女子操心。
兵部户部是干什么吃的,难不成朝堂上的大臣们都死绝了吗?
出了国公府,原本只是飘散的小雪变成鹅毛大雪,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这样寒冷的冬季,老百姓的日子可还过得下去。
曾经琼林玉殿,朝喧弦管,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最是繁华的西京城,如今都已经成了如此萧瑟模样。
这还是勋贵林立的槐序大街呢,来来往往的布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西京又多了许多流民,温婵心中担忧,作为豫郡王妃,她还是知道一些朝政事,老皇帝越发昏庸,压着粮草不给前线作战的将士,今年大旱又逢发水,皇帝居然还提高了赋税,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这也是为何今年姜广王叛军能迅速连克两州九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的萧氏皇朝,真是岌岌可危,这艘破船已是四处漏水,危机当头,而作为掌舵之人的老皇帝,却还做着曾经天盛帝收服漠北河套,直攻打到波斯,疆域辽阔天朝上国的美梦。
“娘娘,上马车吗?”
温婵摇摇头:“我走走看看。”
槐序大街因都是勋贵,有巡防营把手,温婵却仍在拐角墙根下看到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那女孩头上插着草标,身子瘦弱极了,被冻得指尖通红,瑟瑟发抖。
因有巡防营在,这条街上是不允乞讨的,唯恐流民冲撞了贵人。
但这母女实在太可怜,严格来说也没在槐序大街上,而是在交叉口处,巡防营的兵士也多是普通人出身,也就允了他们母女在此乞讨。
那女孩太瘦小了,温婵看得眼中酸涩,自己像这孩子这么大的时候,在做着什么呢,养尊处优,每日只要茶花弄茶,闲暇时玩一玩琴棋书画,不要说吃不饱穿不暖,十指都没沾过阳春水。
温婵将一包糕饼放到那母女面前,见她们瑟瑟模样实在可怜,将手腕上的镯子摘了下来:“这个你拿去当了,置办一身棉衣穿上吧,你这姑娘,既是你的血脉,卖了她,你如何舍得呢。”
她也是当娘的,只是想到有一日她的旭儿会遭受一点点苦难,她便心疼如刀绞,不能呼吸了。
那母亲看到这只白玉镯,完全愣住,不敢置信抬头,却见眼前是个仙女一般的人物,立刻磕起头来:“贵人,贵人,求求您,求求您收下我家小丫儿吧,我要死了,我养不活她。”
温婵有些为难。
可这母亲十分知道分寸,哪怕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自己沾满污垢的手,去够她裙角,只是狠狠地磕头,都磕出血来了。
养活一个小丫头,哪怕王府现在也只是个空壳,但也养得起,只是现在乃是战时,萧舜嘱咐过她,莫要往家里领陌生人,要有防备心。
可这母女实在可怜,这女孩有六岁吗,这样瘦小,又怎么能是敌军细作。
温婵动了恻隐之心:“好了,你别磕了,你这女儿我会带走,只是你,我是无能为力的。”
乞丐母亲唯有千恩万谢。
“茯苓,带这孩子走吧。”
身穿秋香色衣裳的姑娘叹了一口气:“姑娘,现如今这西京乞丐流民这么多,您便是救,也救不了所有人。”
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对那乞丐女孩招了招手,用手帕给她擦擦脸擦擦手。
温婵也为难,唯有苦笑:“也不能见死不救。”
带着那乞儿消失在街角后,那乞丐母亲还没来得及去当铺,眼睛一花,便被一柄寒光泠泠的剑横在脖子上。
紧接着,眼睛一花,便到了像是一处暗室中的样子。
她看到一双银丝绣的唐草莲花纹飞云皂靴。
第3章
乞丐怀中被扔了一锭银子,眼前一黑就被丢了出去,根本没看清是哪位贵人劫持了她。
回过神来时,怀里有银子,那只白玉镯却不见了。
静室内,神秘人此时才露出全貌,他一身玄色大氅,衣领处的黑狐毛油光锃亮,衣裳用银线绣着隐隐的唐草莲纹,看着便富贵至极,这种装扮若放在凸肚肥胖的富商身上,会十分伤人眼。
然而,男人身形挺拔,哪怕穿着这身略显厚重衣服,周身的气势,依然不容小觑。
这不禁让人好奇,这位气势十足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相貌,然而他脸上覆着一张玄铁面具,根本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面具下一双黝黑幽深的眼睛,黑白分明,却像两团旋涡,叫人心生惧意,不敢直视。
一个青衣侍卫将那只白玉镯用手帕包着,奉到男人跟前,极为恭敬。
他接过白玉镯,大手青筋分明,极为修长,中指虎口处均有厚实的硬茧。
拇指拂过那只白玉镯,看似随意却又每一处都触碰到了,仿佛不是镯子,而是自己心爱姑娘的手腕。
面具下的双眸,忽然变得十分柔情,好似陷入沉思。
侍卫们都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那是大不敬。
“她现在都带这种货色了?”
“回主子的话,咱们的探子来回,豫郡王府每年宫里的赏赐不少,王府的产业每年收入的银钱,在萧家宗室,也是数一数二,只是那位王妃娘娘俱都将银子换成了粮草,不仅王府产业的收益,还有自己的首饰也都当了,如今日子过得紧巴巴。”
那侍卫接着说道:“王妃娘娘也着实是位巾帼英豪,不愧是温家女郎,只可惜光靠王府这点银子,还有女人的首饰,能置办多少粮草,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日子过的紧,还有余力周济流民,将首饰送给乞丐。”男子语气淡淡,听不清喜怒。
侍卫微微抬头望着自家主子一眼,隔着面具也看不到主子的脸色,更不知主子的意思,但主子没让他闭嘴,他也就继续说下去。
“王妃娘娘……”
侍卫忽然打了个哆嗦,脑子一个激灵,也不知为何,便改了口:“温家二姑娘在这西京城,很有贤名,她每年冬天都会定期施粥,京郊的慈善堂便是温家二姑娘一人鼎力资助,主子,如今咱们已经知道,温家二姑娘输送粮草的路线,可要……”
他做了个截杀的动作,憨厚的脸顿时显得杀气腾腾。
男人依然语气平静:“无妨,你也说了杯水车薪,放温家的商队过关。”
侍卫低头称是,虽然王府私人的商队能供给的有限,可温家兵悍不畏死,哪怕知靠着那么一点粮草,啃树皮吃草根,也能跟他们周旋,作为士兵自然敬重这些忠诚又强悍的将士,可一想到,这些人是敌人,便觉头大。
“主子……”
男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我知你的意思,大梁早已是被蛀虫腐蚀的朽木,哪怕有豫郡王这样的才俊,温家这样的忠臣,也支撑不了几年。”
“一个温家,便周旋着保全伪朝四郡之安危,着实叫咱们头疼。”
“温家,护不住萧氏的万代基业。”
侍卫叹道:“倘若大梁都是温家二姑娘这般深明大义之人,西京怕是不好打。”
男人将那白玉镯塞入宽敞袖口:“不必多言,照计划行事。”
侍卫低低称呼了一声是。
那只白玉镯被他拂的,已经失去玉的冰冷,透着一丝暖,隔着厚实的袖口,触到一角坚硬。
出了门,上了一辆丝毫不显眼的马车,马车逐渐消失在巷角,这座偏僻的房子早就被收拾好痕迹,一切静悄悄的,转眼间大雪就覆盖了车辙印记。
温婵带着那孩子回了王府,叫人烧水,给这脏兮兮的孩子洗干净,又换了一身衣裳,茯苓带着她来拜见时,温婵才发现,这孩子也生了一张极清秀的样貌,只是过分瘦弱了些,浑身都是骨头。
一问年纪,方知她已经十岁了,并非温婵以为的六岁。
温婵心中难过,这孩子因太瘦弱,才会让她以为只有六岁,想起自家那个混世小魔王,才三岁就生的虎头虎脑,浑身都是力气,这孩子瘦的,手臂只比旭儿粗壮丁点,可见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娘娘,既收了这丫头,便是娘娘身边的人了,您给她赐个名字吧。”
温婵点头:“既你叫茯苓,她便跟着你,叫白芷。”
白芷欢天喜地谢了恩德,温婵心中却着实高兴不起来。
像白芷这般可怜的姑娘,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今年南方发水又遭逢大旱,百姓活不下去,可老皇帝还在征税,每日沉浸炼丹,妄图长生不老。
就连温妤这种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中,都在传姜广王和叛军,流传着大梁气数已尽的事。
可他们温家,世代忠良,若是她们自己做出魏家那种事,通敌叛国,背叛大梁,不必萧氏皇族如何,她们的爹爹第一个便不会饶过温家子孙。
她现在又嫁了三皇子,温家与大梁,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分不开了,她是萧家妇,一辈子都是。
“小姐,您哭了?是不是在想郡王殿下?”
茯苓将白芷带下去吃饭,把她安置好,回来便看到温婵黯然神伤,难过不已的神色。
温婵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只是叫她给自己拆发。
茯苓自小跟着温婵长大,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哪怕温婵已是王妃,她依然习惯叫她小姐,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小姐,要是当初没嫁给三皇子,就好了……”
她给温婵梳着长发,铜镜中,她只穿着一袭月白薄衫,露出肩膀与胸前大片光洁肌肤,实在肤如凝脂,腰肢细细不盈一握,哪怕不着粉黛不饰钗环,面有忧愁,依旧美的如暮霭青烟,不可方物。
“若是跟计公子成了婚,小姐也不会如此心伤,整日担心郡王殿下吃不下饭,更不用将府里银钱和私房都拿出来,买了粮草,连小殿下也……”
“好了茯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嫁给舜哥,我并不后悔,舜哥他,待我很好,夫妻夫妻便是同舟共济,如今他遇到难事,我便后悔嫁他,我成什么了。”
温婵轻轻一叹:“我只是……担心罢了。”
大梁风雨飘摇,看不出前路,萧舜乃是今上第三子,虽非嫡非长,却敬爱父皇,友爱兄弟,他身为皇子,面对自家祖宗基业,怎可不战先降。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梁气数已尽,不过是因为还有几个像她爹爹这般的忠臣,她夫君这样有些能耐的皇子,吊着一口气罢了。
涌入西京的流民,皇帝根本就不管,让京兆尹紧闭城门,不得放流民进入,现在便开始下雪,入了深冬,无遮蔽御寒之物,无粮可食,要怎么活下去。
但大梁这口气尽了,萧舜要做什么选择?
“我既已是夫君之妻,不论他将来如何,我陪着便是。”
温婵在笑,却丝毫不见喜色,萧舜的性子若当真以身殉国,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旭儿要怎么办?他还那么小,只有三岁。
难道要孩子也跟着他们一起死吗?
茯苓、白芷,这些丫头,还是青春年华,她们只是普通百姓。
还有她的阿妹妤儿,爹爹不想后路,她总要给她牵挂的人,寻个好归宿。
晚膳用的也不多,前边的信还没传来,这一回商队押送粮草,也许能顺便叫他们把夫君和爹爹的信捎回来,指望朝廷是不可能的。
她的妆奁下有个小木盒子,那里面都是萧舜传回的书信,前年还有一月一封,到了今年两三个月都不见得有一封。
最近的,已是三个月前。
抚摸着上头的字,温婵心如刀绞,萧舜最是喜欢风雅之事,当年鸿雁传书也必用薛涛筏,用苏合香,熏得香喷喷的。
现在,连写信的纸,都不是素白宣纸,变成粗糙草纸,上头字迹略显潦草凌乱,也不知他们现在究竟如何了,云州比西京还要更冷些,他们穿的暖不暖,吃的饱不饱。
想到这,温婵的眼泪便簌簌流下。
将信放到胸口,就好似萧舜仍旧陪伴在她身边,哭着也不敢大声,良久还是睡了过去。
夜已深,月亮都藏到乌云后头,温婵屋内的地龙烧的暖烘烘的,窗户忽然打开,吹进一阵冷风。
一道黑影越窗而入,隔着屏风黑漆漆的,温婵好似被冷风吹得瑟缩一下。
及时关上窗,她又沉沉睡过去。
黑影毫不避讳,掀开纱帘,进了屏风之后,黑暗中,只能见到一双黑沉沉宛如旋涡一般的双眼,此刻却亮的惊人,贪婪的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宛如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野兽,似是早已将床榻中的姑娘视为囊中之物般。
倘若温婵醒着,对上这双眼,必要吓得惊叫出声。
偌大一个王府,侍卫本应看管严密,却连王妃娘娘的寝室,都被自由出入。
他站在床前,静静的望着,忽然一顿,伸出手触了触温婵的脸颊,那是一滴干涸的泪痕。
她哭了?
第4章
已入深秋,比起西京,北地则更加寒冷。
入夜后,大营必得点燃起篝火,不然非得将人冻坏,事实上,现在许多梁兵穿的都是单薄的衣裳,被冻出了手疮脚疮。
萧舜已经接连对朝廷上书多次,催粮草催物资,但朝廷一直都没消息。
天色已然昏暗,大营各处点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篝火,如今军中柴鑫所存也有些不足,现在只能是省着些用。
萧舜从帐中出来,看着巡逻士兵瑟缩模样,神色郁郁,若朝廷补给再不送来,兵士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疆城关一开,中原大片土地便是拱手让给姜广王,此后大梁失去疆城关屏障,便是偏安一隅,怕也只是苟延残喘了。
可现在朝廷不给补给,兵士们要怎么打仗?
思及此,萧舜眉宇间笼上一片阴翳。
“殿下,外头凉,小心染了风寒。”
青山从账内出来,拿出一件略厚实些的棉衣,给他披在身上,萧舜却并不能开怀,自温婵有孕,他便来了疆城关,这仗一打就是快三年,他跟麾下的白袍军,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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