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太疲惫了,想醒却醒不过来,门“吱嘎”一声,那缕松香越来越淡。
“清墨!”
杨清合上门,正欲去前院的书房,乍闻一声黄莺般的声音,婉转动人。
他回头,身着烟云蝴蝶裙的女子立于夜下,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庞,平添了一份娇怜,金丝线绣的蝴蝶栩栩如生,婆娑起舞,与五年前一样美得不可方物。
五年前,她穿着一身百蝶穿花月华裙在廊下唤他,“清墨,回来记得给我带狮子楼的红烧肉和糖醋鱼!”
“好。”
他爽朗应下,可是等他回来时,整座林府已经化成了灰烬,还有几十具不辨面容的尸骨,而他双手空空…
这份亏欠烙在了心底,他再没有吃过鱼和红烧肉。
“嗯。”
杨清应声,瞧了一眼旁边的屋子,见景阳还睡着,稍稍安下心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
“我知你要带兵出征,想着来送送你,怎料碰见了公主。”
瞧着杨清神色不善,杜如冰慌忙解释道,“你放心,公主没有生气,也没有难为我,她说让我住在远香阁,说是弥补我…”
杨清愠色初显,听到“弥补”二字,勾起五年来日夜堆积起的亏欠,神色又缓和下来,“如冰,我盼着你和公主都能过得舒服些,我给公主的,同样也会给你,你不必非得来这…”
“我知道,你怕我与公主碰到一起,心生不快。”
杜如冰打断他,紧怕他下句话就赶他走,“今日见了公主,她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极好极好,有她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清墨,你又有家了,我为你高兴,等你替伯父平反,还了我清白之身后,我就回幽州,我也想家了,我想回家…”
情至悲处,杜如冰气噎声哽,潸然泪下。
家?她哪还有什么家?
她的家人受林家牵连在五年前就灭门了,他杨清欠她太多了,不止一桩婚,还有杜家十几条人命。
她的每一句话都似利刃滑过心尖,血迹斑斑,越是通情达理,越是提醒他的亏欠。
杜如冰无家可回了,但他却有家了,何其讽刺?
负罪感愈来愈重,尽管知道她和公主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妥,仍是不忍心,咬咬牙道,“那就暂且住下吧!等案子结束后再作打算,远香阁离碧霄院不近,日后有事让底下人通传一声,不必亲自来。”
这是不让她来碧霄院了?杜如冰顺了心意,呐呐应下。
“天色晚了,回去歇着吧!”
杨清在宫中研讨了一天战术和行军计划,已是疲惫至极,转身欲走,杜如冰拦道:“你不送我吗?”
“你也说天色已晚,远香阁离得又远,我怕夜黑迷了路。”
杨清一想也是,转身往院外走去,“走吧,我送你回去。”
杜如冰破涕为笑,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翌日清晨,景阳梳洗装扮好后,秋芜匆匆走了进来,“公主不好了。”
“我好着呢。”景阳扶正头上的发钗,睨了她一眼,“看着倒像是你不好,怎么?身体不痛了?跑得这么急。”
“再痛也没不抵公主的事重要,公主,你猜我昨夜看到了什么?”
秋芜让屋里的侍俾退下,慌忙道:“姑爷大半夜的随那个姓杜的去了远香阁!”
她不理解公主为什么要让杜如冰进府,可公主既没主动说,即便她问了也不会说,所以只能留心远香阁的动静,果然,那姓杜的一天都不安稳,当夜就把姑爷勾搭去了。
“夫君坐了几刻钟?”景阳不以为意,拿起一对金镶宝八珠耳珰小心翼翼戴上,整副妆容多了一个点睛之笔,令人眼前焕然一亮。
“坐倒是没坐,可是你没看到姓杜的跟姑爷的腻歪样…公主,你若是再视若无睹,不管不顾,保不齐她哪日就爬上了姑爷的床。”
秋芜心里干着急,发现此事后就等着公主醒来作决断,好把那姓杜的赶走,可公主太平静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默了许久。
殊不知昨夜风大,冷风掀开雕窗吹入帘帐,景阳透过一指宽的缝隙什么都看到了,她从不相信杨清会始乱终弃,只是他最初炽热的心本就在杜如冰身上。
是她坏了二人的姻缘!
是她抢了杜如冰的夫君。
凉风带走身上的温度,景阳冷极了,合上窗缝,拖着麻木的身体回到榻上,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她假作什么都不知道,把一切不安和惶恐都压下,但秋芜的话还是刺痛了她,一分神,手上失了力道,耳垂渗出血来。
“公主。”
秋芜惊呼,赶忙上前察看伤口。
景阳顿了顿,“去看看夫君吧。”
两人一前一后朝书房走去,秋芜气势汹汹,俨然一副捉狗男女的架势,景阳知她身体未痊愈,怕她动气伤身,让她回去歇着,可她执意不肯,坚称这关键时刻不能少了她,景阳劝不动,只能顺了她的意。
碧霄院离书房不远,绕过一个回廊就能看到书房的门,远远的,刚好瞧见杜如冰端着一碗羹汤走过去。
“瞧吧,奴婢说什么来这,姓杜的就没安好心,瞧着姑爷飞黄腾达了,一心想爬姑爷的床。”秋芜愤愤不已。
昔日在宫中,婢女为攀附权势设法爬王孙贵族的榻,哪怕无名无份也落得不少好处,所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但秋芜从没像今日这般愤怒,一双眼睛似要撕了她不可。
景阳出言提醒了她,方稍稍收敛了些。
杜如冰敲了门,里面的人动也没动,半晌,才出声道:“我还有要事,回吧。”
她垂下头,神色落寞,欲离开时,看见正朝这边走来的景阳,“公主?”
“清墨昨夜回来得晚,又一头扎进书房处理公务,我瞧着心疼,于是亲手熬了他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汤里还加了番椒提味,是他喜欢的味道,这是旁人不知道的。”
杜如冰扫了一眼,见景阳手上空空,又道:“既然公主没备早膳,现做也来不及,不如把我这碗端过去,别饿坏了清墨。”
叫得这么亲切,还这么了解姑爷的喜好,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她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秋芜彻底火了,“放肆,你是在责怪公主不体贴姑爷吗?难道你不知王公贵族要规行矩步,须在辰时用膳吗?你自是不懂,不然也不会做出半夜勾搭…”
“秋芜。”
景阳出言打断,顿时头痛欲裂,似要炸裂般。
莲藕排骨汤,喜番椒提味…这些都是景阳不知道的,一个妻子还要从别的女子口中得知夫君的喜好,心里当真不是知味。
但想着杨清确实辛苦,且是自己失责,她还是接过了羹汤,推开门,径直走进书房。
“公主!”
秋芜震惊不已,她们不是来算账的吗?
门在面前无情的关上,她转过头去看杜如冰,她已经施施然的走了,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第34章 困境
杨清是初出茅庐的将军, 羽翼未丰,若是首战败了,军心涣散, 他会成为众矢之的, 盛国也将危如累卵。
这一战, 非胜不可。
他双手伏案,邑化关的堪舆图映入眼帘,山峦叠嶂犹如无形的压力落在身上, 脊背微弯, 为免扰他,景阳合门时几无声音, 又故意放轻了脚步,然还未近身,便见杨清倏地抬起头,深邃眼底泛着血丝, 脸侧散着毛燥的发丝。
明明只是几日未见, 他仿佛苍老了许多, 景阳一怔, 心底骤痛了一下,随即感到羞愧不已,夫君因护国佑民殚精竭虑, 整夜不合眼,而她却因猜忌而惶惶不可终日。
“有事?”
杨清的视线迅速从她身上扫过,重新落在案几上的堪舆图。
上面改了一遍又一遍的行军路线,密密麻麻, 景阳睨了一眼,放下羹汤, “府上的人不知夫君口味,这是杜姑娘亲自给你熬的羹汤,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她用汤匙舀出一小口,递上前,笑意盈盈的等他回身。
然而,案上的人没抬头看她一眼,好似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也忘了他问的那一句话,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透着疏离和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漏声流逝,景阳笑容逐渐僵硬,轻声提醒道:“夫君?”
屋内针落可闻。
一时之间,景阳尴尬的端着手臂,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一阵阵酸痛顺着手臂蔓延全身,手上一抖,几滴汤汁从汤匙里洒落,“嘀嗒”一声,刚好落在堪舆图上。
“对不起。”
她慌忙去擦,可汤汁已经渗入宣纸,随着墨迹晕染一片,越擦越脏。
杨清终于留意到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移开,视线落在晕染处,眉心紧蹙,方才他刚有些破敌的思路,正看得出神,最关键的一处就被汤汁浸染了。
他叹了一声气,眸光从堪舆图移开,落在景阳身上,“你刚刚说什么?”
他的声音极其冷淡,不掺杂一丝情绪,但景阳仍感受到一丝丝压抑的愠怒,她不由得紧张,垂眸低眉,指了指羹汤,怯声道:“尝尝!”
杨清觑了一眼案几上的汤,这才留意到她端了东西进来,且还是他爱喝的莲藕排骨汤,顿觉饥肠辘辘。
他展颜一笑,接过汤匙,“我还真有些饿了。”
见他笑了,景阳才觉得稍稍轻松些,神情微舒,“那就多吃些。”
一块排骨入口,鲜咸的味道回味无穷,是幽州独有的特色味道,上次吃还是母亲亲手做的…他顿了一下,心底涌出悲伤,而后闷着头大块朵颐,不大会功夫,汤就见了底。
景阳第一次见他吃得这么香,嘴角不禁上扬,心生欢喜,同时,生出一丝丝醋意。
吃饱喝足,杨清看着精神不少,抬眼问道:“府上的厨子是幽州来的?”
“不,羹汤是杜姑娘亲手做的。”
话一说出口,杨清明显愣了一下。
景阳也觉得有些不妥,让杜如冰住府上是为了补偿,而不是让她当下人,“想来杜姑娘也是喜爱家乡饭菜的口味,我改日寻一位会做幽州菜系的厨子,定照顾好杜姑娘和…”
她顿了一下,“和夫君。”
相比于杜姑娘的习惯,她更想照顾好夫君的衣食起居。
她的心思在杨清的眼底下无所遁形,杨清抬眸看她,目光中有一瞬失神,顿一顿,才道:“倒也不必麻烦,幽州菜系和上京城的相差无几,我不过是口味刁钻罢了,不必管我。”
偏偏杜如冰能捕捉到他的刁钻,而她始终不了解杨清,也看不清他的心,在杜如冰和杨清之间,她始终像是一个外人,不达心门。
景阳心绪低落,并未应声,再抬头时,浸湿的宣纸干了八九分,杨清拿起狼毫笔凭着记忆重新绘画出行军路线和地图,目光坚毅,专注凛然。
见他这般神态,景阳就像看到了战场上英姿勃发的他,她不忍打扰,可又按耐不住心底的关心,弱声道:“何时出征啊?”
“三日后。”杨清淡淡道。
景阳眼中蒙上浓浓的担忧,不由抬头看他,但他头也没抬,好似只是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
可她自从知道他要带兵出征,且对方还是声名赫赫的隆嘉年后,这副沉甸甸的担子也压在了景阳的身上,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入梦便是杨清伤痕累累、奋身杀敌的场景,几次惊醒,满身都是冷汗。
“夫君…”
她有太多话要说了,可甫一开口,就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清墨,你胆子也太大了,竟让何姑娘住进府,曾经的心上人在公主面前晃悠,你就不怕家宅不宁,后院着火?兄弟真是佩服佩服…”
卫晋粗犷的嗓音穿透入耳,一股蛮力自外打开书房,他走进屋,视线对上案几旁的景阳,声音戛然而止。
他挠挠头,难为情道:“原来公主在里面啊!”
“何事?”杨清面露不悦。
“听陆达说,邑化关一战皇帝准备支援三十万大军,怎么到了你这就生生砍了近一半,敌方可是隆嘉年啊!让你二十万大军对阵隆嘉年的三十万大军,岂不是去送死?”
发泄完愤怒,卫晋声音降了些,转过头对景阳说道:“公主,我不是冲你,实在是皇上太不地道,多亏清墨出征前狠狠敲诈了皇上一笔,不然清墨死在战场上,公主和杜姑娘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又是心上人,又是皇兄,又是死的…景阳抿着唇,拢拉个脑袋,越来越低,“对不起。”
“我都说了不是冲你。”
卫晋性子直,说得又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即便压低了嗓音,仍是声如洪钟,吓得景阳不由后退了几步,朝着案几的角撞了过去。
恰逢杨清抬眸,上前一步,一手拖住她的后腰,“此事与你无关,不必苛责自己,况且此战并非毫无胜算,我预估邑化关还有三两万精锐,瑞王手中也该有五六万精兵强将,所以即便只给我二十万大军,只要与瑞王的兵马汇合,我们还是有胜算的,而且,我已经想出最佳的行军路线以及出奇制胜的法子了。”
景阳既替皇兄感到羞愧,又担心杨清,然,暖暖的触感顺着腰间流入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的,她仰头去看身后的他,冷凛的松香气息拂在脸上,令她神魂颠倒,一时失了神。
另一边,卫晋听闻最佳的行军路线,低头去看堪舆图上的标识,但图上的线如同乱麻,他始终不解其意,杨清欲给他讲解,弯身去拿案上的堪舆图,唇瓣刚巧在怀里人的鼻尖掠过。
他觑了一眼一旁正挠头愁思的卫晋,确认他什么都没看到,而后又垂首去看怀里的人,只见她侧过头,双颊绯红,眼神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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