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这空隙,杨清带着景阳速速离开了。
东南方向的一隅源源不断的浓烟翻滚着,离得很远很远都能看到。
景阳望着福宁殿的方向,不断回想适才与皇兄相见的场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怕是早就起了求死之心吧?
他在激怒杨清杀他。
他执迷不悔,罪己书上的内容写的不是罪行,仿佛是他的荣耀。
或许他不忍惠帝受辱,以死证明他是对的,或许他不愿过阶下囚的生活,选择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世人只道他是病故,让贤禅位,歌颂苏氏帝国兄友弟恭,显帝禅位与弟弟惠帝,惠帝之子又禅位于显帝之子,流芳百世,却不知其隐于背后的腌臜。
实在可笑!
卷入此事中的人都道惠帝与其子苏扬拓无德,唯独景阳知道,惠帝对三公主是发自真心的好,她记得皇姐在父亲肩膀上欢笑的模样,记得惠帝给皇姐所有的偏爱,甚至都让她嫉妒,这大概是三公主当年能安然活下来的原因吧!
但无人知道,五年前的苏扬拓在林氏满门被灭之时哭得像个孩子,他恳求父亲,放了他们,但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谋大事无须择手段,务必斩草除根,为父命不久矣,必须替你把恶事做尽,铺平你的帝王之路。”
“你务必要守住为父为你争来的江山。”
…
苏扬拓到死都在怪她,她最亲的两个人都在怪她…这像是压在景阳心里的一块巨石,让她快要窒息。
她不敢面对母后,任由杨清带她离开,途经坤承殿时,她不禁驻足回望,眼前浮现皇兄批注奏疏,她在旁研磨的情形…
那样的日子静谧美好,却再也回不去了,泪水形成珠帘,模糊了视线,再抬眸时,是满眼的血红。
宋德元压着遍体鳞伤的重犯走向坤承殿,路过他们身边时,含笑问道:“杨将军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啊?番国国君言而无信,反复无常,邑化关战况紧急,急书催了将军多次了。”
“让陛下忧心了,末将这几日就回了…宋公公身后之人犯了何罪,竟让陛下亲自审问?”
杨清细细打量了一下,并未瞧出是谁,而他也未听说京中有何大案发生,没什么头绪。
“这是前金吾卫指挥使陆达陆大人嘛,今日陛下得空,奴家奉陛下口谕提拿犯人。”
眼前的人是个跛子,蓬头垢面,满身血迹,来时还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继而埋下头,可他们愣是没认出他。
杨清和景阳不由一怔,再次打量一番,鼻青脸肿,眼球充血,他哪里还有以前的一点模样啊!
景阳被他身上的伤痕惊到,“你们竟滥用私刑?”
宋德元笑容可掬,风轻云淡回道:“夫人说得哪里的话,是陆大人死守城门、坚绝不降,那日折损了陛下不少兵马才夺下城门,陆大人也因此伤成这样。”
当时说好,他守住城门,杨清入宫救驾,可龙椅上的人是早就该坐在上面的显帝之子,名正言顺,他救哪门子驾?他以为陆达也会束手就擒,没想到两人竟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骇然之时,陆达缓缓抬眸,赫人的目光看向景阳,冷声问道::“公主可知为何逆贼不费一兵一卒就能逼宫夺权?”
景阳满脸疑惑。
陆达又道:“敢问公主与陛下龙凤呈祥的玉佩在何处?”
他口中的陛下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苏扬拓。
杨清暗道不妙,正想拽走景阳时,景阳推开他,目光坚定,显然已经准备好接受残忍的真相,“请陆大人直言。”
“昔日惠帝征战时,得到一对世间罕见的龙凤呈祥玉佩,后将这两枚玉佩分别赠予公主和陛下,之后这玉佩就象征了公主和陛下的身份和权力,两枚玉佩并无太大差异,世人难以分清,那日,逆贼便是以公主的玉佩冒充陛下的人调换兵力和部署,不费一兵一卒架空陛下的权力,控制了整个皇宫…”
她就说,那日三驸马怎能兵不血刃的就控制了整座皇宫,原来如此!
脑海中的迷雾散去,景阳仿若置身冰天雪窖之中,浑身颤抖不已,当时她为了自由一心想和离,却不知因这个决定,让她亲手断送了皇兄的帝王气运,是她逼死了皇兄!
“原来是我逼死了皇兄,呵呵呵…是我自己逼死了皇兄!”
景阳一边哭一边笑,她不知道陆达又说了什么…陆达见她的神色也吓了一跳,没有再多说,宋德元斥责了他几句多嘴,推搡着他走进坤承殿。
那枚玉佩…她在签和离书时,明明还给了杨清!是让杜如冰连同和离书一同还给她的!
景阳忽然反应过来,转过头看杨清,赤红着眼问道:“杜如冰把那枚玉佩交给你了吗?”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想知道杜如冰究竟把玉佩给了她的义父瑞王,还是给了杨清?
她想知道,她应该更恨自己,还是更恨杨清?
杨清久久不言,无波无澜的眸子细细打量着她,见她眼中生的意识渐渐消逝,宛如死灰一般,他“嗯”了一声。
这一声,极小极轻,几乎微不可闻。
但景阳听到了,黯淡下去的眼底登时燃起浓浓的恨意,她讨厌他孤高无情的样子,她恨他做了这么伤害她的事,却永远一副神安气定的模样。
她抬起手臂,卷着满腔恨意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没有躲,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景阳整只手臂都是麻的,不住的颤抖,他脸上登时红了的指印没有让她的恨意减退半分。
他害她家破人亡,她想杀了他!
景阳看向他空荡荡的腰间,他的佩剑和匕首都在入宫之时交了出去,她四处寻觅,却没有可用的兵器,唯有头顶一支珐琅穿花戏珠步摇简单的插在发顶。
那是两人第二次见面,在上清宫同眠时她戴的那支,杨清中了合欢散,为不辱她清白用它不断刺向自己的手臂,血流汩汩,至今上面仍沾有他的血迹,景阳将此步摇视作至宝,日夜不离。
情急之下,她拔下珐琅穿花戏珠步摇,发狠的刺向他左边的胸膛,那是他心脏的位置,她不是发泄情绪,而是真的想杀了他。
那支步摇短小,不足以致命,但一次次刺下,足以将捣烂胸膛那片肌肤,不多时,浸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
“你说会给皇兄一次机会,会帮他,可你随我入宫之时就在骗我了是不是?”
她哭着大喊大叫,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歇,动静太大传到了坤承殿,引起陆达的注意,他回头张望,龙椅上的苏弘贞也急着走出殿外张望,看到此情形吓了一跳。
邑化关战事吃紧,杨清是要上战场的人,盛国离不开他,苏弘贞急了,忙唤宋德元,“快去看看,杨将军乃朝廷重臣,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是好?”
宋德元呐呐应声,一边踏着小碎步跑过去,一边指着殿外的侍卫去拦,景阳再次刺向他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抓住她的手臂,她动弹不得,发了疯的哭喊挣扎。
杨清见状,怒声呵斥,“放开她,谁也不许碰她!”
“杨将军乃朝堂大臣,切勿让她伤了将军!”
身后是宋德元急切的声音,他们如何敢放手,见状,杨清二话不说飞身上前,旁人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见两名侍卫摔在地上,痛声不断。
他满眼心疼的去察看她的手臂,见没有受伤,轻柔的揽她入怀,“都是我的错,不要怪自己,恨我吧,恨我吧…”
…
天阴沉沉的,滂沱大雨而至,浇灭了烧了半日的福宁殿,苏扬拓随着福宁殿化作一团灰烬,在这世间消失的无痕无迹。
丧龙钟没有响,宛若他从未来过这世上。
从前不喜佛经、檀香的太后被困在永寿宫日日烧香拜佛、抄经祈福,
景阳自此大病了一场,人也逐渐消沉,杨清寸步不离的陪伴身侧,从未见她开口说半句,只能唤秋芜细心照料着。
一日,杨清指着窗外的莲花池子说:“你看,莲花池子中的莲发芽了,很快就能看到清池碧叶,亭亭玉立的莲花了。”
景阳眼眸抬了抬,视线飘向窗外,这是多日来,她第一次对他的话有所反应,他欣喜不已,试探的问道:“我们去外面看看好不好?”
“莲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最喜洁身自好,它不会喜欢你靠近,也不会喜欢这里。”
她终于抬眸看他,眼里满是厌恶,就像看着池子里的一滩烂泥,收回视线后,她冷声问道:“陆大人会死吗?”
原来她开口是因为陆达!
见他未答,景阳又补了一句,“他是你兄弟。”
杨清默了一刻,失意笑道:“不会,陛下欣赏他忠肝义胆、宁死不屈,已经赦免他无罪,放他走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景阳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再看他。
杨清的胸口隐隐作痛,伤口又渗出血来,齐五就在此时敲响了门,“将军,陛下又让宋公公来催了!”
说来宋德元通幽洞微的本事当真了得,从显帝到苏弘贞,他已经伺候了四朝皇帝,并深得他们的信任。
他来,便是代表苏弘贞来了。
杨清跟景阳解释了两句,不得不起身离开。
脚步声渐远,景阳转过头去看他的背影,心里是千疮百孔,她这一生在“情”之一事上极其淡薄,至亲对她多是利用,母后如此,皇兄如此,就连一向与她交好的三公主也是如此。
而杨清,她终于明白为何预知梦中两人结局的寓意了,收因结果,两人本就不该在一起,皆是宿命罢了!
这几日,邑化关连连来信催杨清速回,宋德元也奉皇命日日来府上催促,景阳不是不知晓,只是不知怎的,杨清就像变了一个人,宁可罔顾天下苍生,也要守着她。
或许,只是迟来的愧疚和悔意罢了!
她什么都知道,但皇兄因她而死后,万念俱灰下,她注定无法再拥有幸福和自由。
杨清走后,秋芜走到她的身旁,肿着双眼问道:“公主,将军说只要公主高兴,可以去任何地方,公主带着秋芜去看雪吧!”
宫里发生的事情,秋芜都知道了,不知不觉对杨清改了称呼,她知道此处是她的伤心地,若想让公主好起来,只能离开这里。
但景阳摇了摇头,“秋芜,我给你自由和钱财,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我这一生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享有幸福和快乐了!”
秋芜一听,忍不住落下泪来,“不,秋芜永远守着公主,公主在哪,秋芜就在哪。”
…
第63章 火葬场
身边还是那些人, 可每个人都不再是原来的人,杨清不是,三公主不是, 景阳也不是…
她还是会在梦中与“杨将军”相会, 他会牵着她走过所有艰难曲折的路, 会在危险来临时把她护在身后,会为了她在敌人面前束手就擒,失去双臂, 失去性命…
她依然爱意澎湃, 在他死的那一刻痛心切骨…
府上并不缺乏利刃,许是念着这一点情意, 她没有再伤害杨清,可心底阴霾不散,也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打发走宋德元后,杨清又回到屋内, 他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衫, 这样血液再渗出就不会那么明显了, 景阳神色恹恹的侧过身, 不想看他一眼。
为此,几个时辰都不换一个姿势。
杨清担心时间久了她身子麻痹,无声叹气后, 默默退出屋内。
府上的莲花似是应了她那句“不喜欢这里”,发芽迟长得慢,病怏怏的,枯萎了一茬又一茬, 杨清苦心焦思,每日清晨也不练剑了, 捧着草木书籍专研,亲自换土、施肥、除虫…半月后,池子里的莲花长势渐好,也有了寥寥花苞。
宋德元依旧每日来催,呆得时间也越来越久,但大多数是他跟在杨清身后自言自语,一把年纪了,撸起袖子挽着裤腿在莲花池子中帮忙,唯有此,才能换来杨清几句言语。
景阳偶尔也会扒着窗缝偷偷看他忙活,偶尔见他朝这边看来,又慌忙合上窗牖。
一日,她正瞧得出神时,院内忽然跑进来一个身着败鳞残甲的将士,神色焦灼,“噗通”一声跪下,“将军,隆嘉年围城七日,卫副将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卑职冒死突破重围赶来求救,还请将军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话落,宋德元一拍大腿,手上的淤泥粘上裤子,又落入池子中溅起水来,“咱家早就说了,邑化关有一段时日没来书信了,定是出事了。”
杨清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屋内,景阳慌忙躲开,只留一抹海棠紫裙摆飘荡,他沉吟许久,直至不远处响起清脆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羹汤洒了一地,秋芜连忙蹲下收拾,慌乱之间,瓷片割破手指,血液在汤汁中一点点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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