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走出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丝帕给她擦拭伤口,秋芜更慌张了,连连说道:“不打紧不打紧,公主,我没事的。”
放眼看去,身边唯一待她真心的只有秋芜了,景阳哪里肯大意,执意要为她亲自处理伤口。
杨清见状,命人去请了大夫,然后走到她的身后,眼也不眨的注视她的背影,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紧怕惊扰了她,令她厌恶。
良久,面前的人忽然开口道:“将军背弃了君主,还要背弃大盛的千万子民吗?莫不是要一直躲在这里,让邑化关跟随你的几十万将士身亡命殒?”
景阳包扎好了伤口,不等他回答,起身走进屋内,合上门,背靠着门扉听着门外的动静。
屋外静悄悄的,杨清垂目敛容,须臾,他看向映在门上的背影,哀声道:“景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找到小杨将军的尸骨了,你放心,我把他安葬在风光极好的地方,那里地势高视线好,能看到盛国的大好河山,我想他看着他镇守的疆土还在,应该会很开心吧!”
小杨将军?
景阳略有耳闻,当初她寻找梦中的杨将军时,打听过他过往的事迹,还在他回京述职时见过他一面,威风凛凛、杀伐果断的将军在见到她那一刻突然红了脸,但显然他不是她要找的人,寥寥数句话后,她便匆匆离开了。
她不知道杨清为何会突然说起他,她转过身去看他,窗纸上模糊的人影垂着头,黯然伤神,开口道:“我希望有一天你梦中唤的不是杨将军,而是清墨,我想要你的心中只有我。”
杨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像是被人碾碎了自尊和高傲般,弓着脊背,整个人快卑微至尘埃里。
他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景阳怔了一瞬,终于明白他的心意、他的误会,难怪之前她叫他杨将军时那么大反应,原来他一直以为她的心上人是小杨将军。
只是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应他这份感情,就让这个误会延续下去吧!
杨清垂着头静默了片刻,见屋内迟迟没有动静,俄顷,他转身离开。
重拾刀剑,披上战甲,整装待发时,他看了一眼碧霄院的方向,底下的人去通报了几次,她知道他又要去征战了,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
她不会来了。
杨清怅然若失,不禁垂眸失笑,须臾,手上的缰绳一松,腿下动作一紧,骏马登时奔跑起来,齐五等人在身后追随。
远去的马蹄声在天边回荡,李嬷嬷在屋外禀道:“夫人,将军走了!”
拿着狼毫笔练字的景阳抬头看向窗外,颓态尽显,喃喃道:“他们走了。”
杨清一走,支撑她的恨意抽空,整个人就像被抽空精髓一样,力尽筋疲,怔怔失神。
须臾,她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向秋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放心,卫副将会没事的。”
即便她没说过什么,但景阳知道,秋芜是担心卫副将,她曾看见秋芜偷偷藏着一支发簪,那是卫晋送她时她赌气扔进了莲花池子,后来,她在莲花池子中摸寻了半天才找到。
景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曾说破。
闻言,沉默的秋芜转过头笑道:“谁关心他的死活啊,秋芜只想公主开开心心的。”
可她的眼眶分明是红的。
景阳没有戳穿她,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转头看向枝叶招展的莲花。
人活一世,不过是参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过程,景阳以为过几日,再过几日…她总能走出来去看下一个景色,可悲伤就像秋天的雨,落下的时候并不觉得冷,雨停之后才发觉暑往寒来。
景阳快被这迟来的悲伤淹没,整个人萎靡不振,杨清在时,她还有一腔恨意支撑,杨清一走,她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只能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的身上。
日子一久,她茶饭不思,日甚一日,最后直接躺在病榻上起不来了。
李太医来了几次,见是因心病而起,只能摇摇头,开些滋补的汤药,可这药吃下去又吐出来,最后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人也越发的憔悴。
偌大的府邸没有一个能做主的人,众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看着干着急,秋芜陪在榻边,日日以泪洗面,李嬷嬷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
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匆匆跑进来,慌里慌张道:“李嬷嬷,秋芜姑娘,三,三公主要见夫人。”
未等两人作答,景阳顶着一张惨白的脸,用尽所有的力气说道:“不见。”
杨清临走前留了一支府兵保护,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杜如冰等人惹夫人烦心,倘若夫人上街,也务必让府兵扮作小厮跟随,切勿让旁人冲撞了。
景阳的语气说不清是哀怨还是愤恨,一句话就把三公主划入了这个“等人”、“旁人”里,可当下这个形势,谁愿意得罪三公主呢?
她是苏弘贞唯一的手足,为了帮他重夺皇位忍辱负重多年,败坏自己的名声养众多面首迷惑“敌人”,苏弘贞登基后,三公主可谓是风光无两。
“哎呦喂,三公主怎么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李嬷嬷一拍大腿,神色呈痛苦状。
旁边的侍卫闻声立马出去拦,可刚走出碧霄院,人登时腾空飞起,重重的摔了回来,李嬷嬷吓了浑身一哆嗦,看清来人后,慌忙跪地,“老奴拜见三公主!”
李沧带着十二卫一路打进碧霄院,控制住府兵后,分立两旁,三公主满面红光从中走了进来。
她看也没看李嬷嬷,径直走入屋中,余晖散落在屋中,把景阳的脸色映的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其实她早就想来了,但杨清一直拦着,她无计可施,眼下他走了,偌大的上京城还有谁能拦得住她?
“想死?”
三公主齿间发出极其轻蔑的一声笑,“五年前,本宫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在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死去,本宫同你一样,也想过死,如今真是善恶有报,天道好轮回啊!”
屋内气氛微妙,又闷又热,好似随时能炸出火花来,秋芜一听这话,三公主这是来算账的,立即跪下恳求道:“三公主,公主她病了,求您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别在这个时候…”
“出去!”
三公主没有看她,一声怒喝,吓得秋芜一嘚瑟,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即便是从前,三公主也是让人诚惶诚惧,眼下谁又能违抗得了她的命令呢?景阳有些担忧秋芜,撑起身子后,对她笑道:“去外面候着吧!”
秋芜有些吓呆了,听到景阳的声音后乖乖走出屋子。
随着房门合上的声音,屋内的光线更暗了,屋内一个妆容明艳,一个病容憔悴,三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缓缓走近…
第64章 火葬场
六年前的上元灯节, 惠王府不似以往那般笙歌鼎沸,火红的灯笼在静谧的夜色下孤零零的,全无一点节庆的喜悦。
团圆饭都凉了, 景阳在红木桌子旁端坐着, 肚子饿得咕噜噜叫, 景德的视线从门外收回,笑着看了她一眼,给她夹了一道菜, 柔声道:“吃吧!”
满桌子大大小小几十道菜, 却只有她们两个人,按理说, 长辈不动木箸,做小辈自然不能先动。
景阳难得从偏院出来,不想因这点小事惹父兄不快,推拒道:“我不饿三皇姐, 等父兄回来一起吃吧!”
今日可是上元节啊, 家人总要高高兴兴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的。
景德摸了摸她的头, 轻轻一笑, “吃吧,今夜他们不会回来了。”
她明明是笑的,可不知道怎的, 景阳总觉得她今日不怎么开心,说不出来的怪异,她歪着头,天真的问道:“为何?”
许是没有料到她会问, 景德怔了一瞬,才回道:“他们说, 东宫的太子失踪了!”
东宫太子苏弘贞贤良方正、敬贤礼士,是三皇姐一母同胞的兄长,就像她和兄长苏扬拓一般,但三皇姐与太子并不亲近,她从来没有听到皇姐称太子殿下一声“兄长”,反倒见她缠着苏扬拓要这要那。
大概是她打小寄养在惠王府,而苏弘贞生下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吧!
那晚,惠王府只有她们两人,夜里睡意朦胧时,她听到景德偷偷的哭泣声…
后来如她梦里的那样,惠王成了惠帝。
景阳无意间得知,三皇姐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在上元节那日全都“病故”了。
那段时日,惠帝破天荒的没有让她回偏院,准她日夜陪在景德身边,白日里她瞧着景德笑靥如花,宛若无事人一样,夜深人静时,身侧的人咬着手臂浑身颤抖,枕席潮湿一片。
惠帝说,日后她们就是公主了,会有泼天的富贵和尊荣。
他问她,你皇姐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景阳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摇了摇头。
再后来,景阳就只叫她皇姐了,因为排行是为了区分,然而这个世上景德孤零零的,再无至亲。
景阳抬眼看向站在余晖中的人,回想那年的上元节景德与她此时一般大,如今,她终于明白她独自一人吞下了多大的痛苦。
“恨我吗?”
景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底是她不曾见过的凌厉和毒辣。
走到今天这步,她该恨谁呢?
这个问题,景阳问了自己无数遍,杜如冰、杨清、她的皇姐和皇叔都难辞其咎…可一想到福宁殿中罪己书上的内容,仿佛有万千冤魂在她耳边喊冤叫屈,他们的血漫过她的脚裸、染红她的裙摆,然后一点一点吞噬她。
她不该恨,可她还不能怨吗?她做了什么要承受这些痛苦?
惨白的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她抬眸对上景德凌厉的视线,反问道:“皇姐当初恨过我吗?”
闻言,景德的眼底愈发得冷,似能凝出两道冰刃射来,狠厉道:“我不该恨吗?”
“你的父兄为夺江山害本宫家破人亡,若不是本宫伪装得好,岂能活到今日?而且,这里面也有你的手笔吧?”
是了是了,若不是她把她的预知梦告诉父亲,或许她的父亲就甘愿做一个享乐的王爷,不会去争夺什么皇位。
景阳羞愧的偏过头,咬得下唇浸出血丝来,而景德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自顾自的说道:“初到惠王府时,本宫就好奇,惠王就你这一个女儿,按理说会视作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怎么偏偏关了起来?后来听闻皇妹的脑袋不太好,打小就疯言疯语,可本宫瞧皇妹机灵得很哪!”
“相处的时间久了,本宫也发现了些猫腻,原来皇妹的‘疯言疯语’无不应了真,就像可以未卜先知一样,是以惠王在做什么大事前,都喜欢问一问皇妹,本宫很想知道,在他谋权夺位这件事上,皇妹是如何说的?”
她的目光带着冷凛的冰刃逼近,景阳觉得浑身刺痛,瑟缩着身子弱声道:“对不起。”
短短三个字,景德便得知了的答案,她心寒意冷的笑了几声,吞咽下这几年所有的血泪。
世人皆知她水性杨花,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可谁知道她做得这一切是为了迷惑惠王和苏扬拓,若不这么做,如何摆脱他们的视线,替苏弘贞在朝堂上拉拢官员?
她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滑落,扬起头,正义凛然道:“本宫做得这些不过拨乱反正,匡国济时罢了!你可还有怨?”
景阳垂着头,沉默。
景德了然,又道:“上京城的女子一及笄就着手准备婚嫁之事,你可知为何你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
那时的她一心寻找梦里的杨将军,不疑有他,她下意识以为是母后和皇兄希望她能嫁给心爱的人,她这样想,便这样说出口了。
景德闻言大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须臾,她停下来后讥讽道:“你可知他为何不准你离开上京城?你可知上京城有多少人向你提亲?苏扬拓又如何拒绝了他们?”
“护国公长孙温润如玉、镇国将军之子文武双全,大理寺少卿满腹诗书…他们都曾求娶过你,但苏扬拓说,你身患隐疾,不宜嫁人。”
这些人,有的只见过寥寥数面,有的连名字都没听过,景阳更是从未听说过求娶之事。
按理来说,惠帝在诛锄异己时动摇了大盛的根基,苏扬拓急需联姻重新笼络名门望族的势力,虽然景阳不想被人安排婚事,但也不理解他这一刀切的做法。
她抬眸看她,等一个答案。
“其实本宫不说,你也猜得出来,苏弘贞对你只是利用,他只想把你牢牢得掌控在自己手中,打压你所有强大的可能。”
景德想起这些年的心酸,叹声道:“对你如此,对本宫亦是如此,是以我们的驸马即便才高八斗,在娶了我们之后也不能有一官半职。”
景阳黯然,不可置否。
她忽然明白,为何皇兄在得知她的心上人是新科状元郎杨清后,不是替她张罗婚事,而是让杨清到她宫中当值了。
为何夜宿上清宫的事情传出,皇兄没有责备她,反而是默许。
因为她的未卜先知,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所以他宁愿她像三公主一样多情薄幸,也不想她的身心全放在旁人那里。
景阳恍然大悟,她以为皇兄忧思社稷,这一年来才对她苛刻无情,如今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他对她就只有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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