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在小镇上闲逛时听说书人说起了此事,心登时揪成一团,眉心紧蹙。
如果她记得没错,黎国君主已是不惑之年,病痛缠身,几乎难以下榻,她原本想着伺候他几年,之后过着寡居的生活也不错,可她似乎打错了算盘。
黎国君主虽是个病秧子,但他弟弟征战沙场,身强体壮,是个长寿的主儿。
且,这里长年干旱,环境恶劣,洗澡是一件奢侈事情,因此,黎国的人大多是不修边幅、毛发疯长的模样,身上的体味混合着香薰和汗液的味道。
景阳看着小镇上用纱巾围得严严实实的人,不禁想起谪仙降世般的杨清,她喟叹一声,闲情雅致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无论如何都得走下去。
景阳回到简陋的客栈中,等着黎国使者来接。
第二日,秋芜跑着上了二楼,提醒道:“公主,黎国的使者到了。”
睡梦中,景阳浑浑噩噩的睁开眼,听到“黎国使者”四字后,人登时清醒过来。
秋芜给她梳了精巧的结鬟式发髻,穿戴好凤冠霞帔,雍容华美的走出客栈,佩刀的使者林立客栈两侧,镶金嵌宝的與车早已在门外等候。
踏出这个门,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脚下沉甸甸的,似长在了地上般,门外的使者催了又催,景阳却迟迟没有迈出这一步,她在奢望什么?
连她也不知道。
这已经是黎国境内了,过往的一切真的过去了。
她迈出沉重的脚步,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入與车,脑海中浮现起与杨清成亲时的画面,虽然简单,却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景阳嘴角情不自禁漾起的笑忽然僵硬,她蓦地想起,那日洞房花烛夜时,走至门前的杨清突然扔下她一人独自离去了。
满心欢喜落了空,她的心情与今日无二。
景阳怔了片刻,决绝的放下车帘,随着黎国使者离去。
黎国使者众多,前前后后把她包围的严严实实,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拥有的东西本就少之又少,对未来的夫君、日子不敢奢求太多,可在遇到杨清后,她开始萌生出奢望,幻想着未来可能出现的点点滴滴的美好,许是有了期待,所以眼下才有些落寞吧。
回不了头了,她铁了心不要他了。
车轮声辚辚,景阳端坐好,等待这辆與车送她到未来的夫君那里。
外面风声鹤唳,黄沙砸在车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景阳忐忑不安,须臾,远处铁蹄声伴着嘶鸣声气吞山河,沙浪滚滚中,一支金戈铁马踏浪而来。
“敌军来了,敌军来了…”
黎国的这些使者是从战场前方临时抽调出来的人,他们慌作一团并不是出于警惕,而是见识过沙场上的残酷,下意识的恐惧罢了,当下立即催促和亲队伍快点离开,随即拔出锃亮的刀剑严阵以待。
敌军?与黎国打仗的不就是盛国吗?可她已经来和亲了,两国为何还要兵戎相见?
景阳不解,撩起车帘向车后看去,这一看,心脏似漏掉了一拍般,四肢僵硬,随后浑身颤抖,她十指紧扣车沿,身体往窗外探了探,瞳孔瞬间炸裂,只见杨清横刀立马,率领一支气势磅礴的轻骑冲进和亲队伍,兵戎相见。
他明知不是她心里的杨将军,却忍不住动了情;明知身上的责任和她和亲的使命,却还是率领三千轻骑杀了过来。
他身批战甲,杀红了眼,鲜血染红甲胄,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似怕吓到了她,他忍着满腔愤忿和痛苦,近乎乞求道:“我甘愿当他的替身,难道还不够吗?”
景阳登时红了眼。
杨清以为她还在因他做得那些事生气,他陡然跪了下来,于刀光剑影中伸出手来,“跟我回去,你若是开心,就当我是他的影子,若是不解气,就当我是一条狗,要杀要剐都由你。”
他声音响亮,在雷鸣般的刀剑声中亦是清晰,众人惊愕。
一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尊和高傲捏碎,踩在脚底下反复蹂躏,景阳眼底的泪滑落,偏过头狠心道:“你有你的责任,本宫亦有本宫的使命,这里是黎国境内,还请将军不要乱来,坏了两国的敦睦邦交。”
她铁了心不跟他走。
四周刀剑声渐弱,黎国在这场出乎意料的战争中一败涂地,留给了杨清片刻的喘息时间。
“我杨清的责任只剩下一个你,你要舍弃我吗…”
“是。”
景阳怒声打断,“你杨清做完所有的肮脏事,余生无事可做打算困着我消遣吗?”
杨清被刺到了痛处,眼底的凌厉之势溃散,耷拉着脑袋弱声道:“可你是我的妻子,我从未亲口应过和离之事。”
是啊,她从来没有听他亲口说过和离之事,一向都是杜如冰代劳,这样恶事他人做,美名留给自己的人难道不是更可耻吗?
景阳怒气不减,丝毫没有因他示弱而生出半点怜悯。
“公主!”
两人沉默之时,秋芜从身后唤道。
这一出声,两人才想起车輿内还有一个人,转头看向车内,秋芜眼珠滴溜溜的看着两人,沉吟半晌,怯生生道:“公主,您身子娇贵如何受得了这苦寒之地?而且,黎国君主身体不好,活到哪一日都不好说,堂堂大盛公主,还要像个物件被弟弟继承,这是什么道理吗?”
“公主,不若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几日的骇人听闻,让秋芜心里打了退堂鼓,她读过的书不多,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想让公主过得好些、开心些,但黎国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杨清黯淡的眼底萌出光亮来,他没想到秋芜有一天会帮他说话,感动之余,忽听秋芜又道:“过得不舒坦,与杨将军不过了便是,何必非要把自己嫁出去呢?”
杨清刚刚温热起来的心登时又凉了下去。
“秋芜,这不是我一人的悲欢,而是整个大盛的社稷民生。”
景阳显然是不同意的,如此争执下去难有结果,若是黎国援军一到,仅凭三千轻骑难回盛国。
时间不容耽搁,杨清起身,趁着她一不留神扣住她的后背,景阳惊叫一声,整个人便顺着车窗离开了车輿,杨清抱起她放到肩上,头也不回对秋芜说道:“秋芜,下车回家。”
“哎!”
秋芜高兴的应了一声,欢快的跳下的與车跟在身后离开。
景阳尖叫着、拍打着、胡踢乱踹…任凭她如何折腾,杨清就是不动于衷,她发了狠,狠命的朝着脖子咬了下去,就像凶猛的野兽捕食猎物,丝毫没有留性命的意思。
杨清不躲不避,直至汩汩鲜血流入口中,贝齿才有所松动,“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吗?我不会心软的。”
“我没指着你心软,今日我若死了,你便可如愿嫁给黎国君主,而我的魂魄会留在此处永远陪着你,也能得偿所愿,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杨清的嘴角弯起迷人的弧度,发自内心的开心,景阳有一瞬错愕,不知不觉松开了口。
杨清把她放在马背上,随后跳了上来。
骏马嘶鸣,景阳猛地撞入身后人的怀中,浓浓的松香钻入鼻孔,随即环绕身侧,她的身上也沾染了些许味道,在风中久久不散…
第68章 火葬场7
和亲队伍为了避开邑化关绕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到的边陲小镇, 杨清仔细察看地图,发现距离他们最近的是西武关。
走西武关,只需两日便可抵达盛国, 但是, 他们离邑化关越来越远, 一番思量后,杨清毅然决然的选择西武关。
为了加快行进速度,辎车上的东西扔了大半, 杨清派人抹去了他们的踪迹, 又派出百人轻骑将黎国大军引向另一个方向,以便有足够的时间赶往西武关。
众人风尘仆仆的赶路, 昼夜不停,景阳在马背上扶着马鞍摇摇晃晃,精神萎靡,她偏过头对身后的人说道:“我难受, 骑不了马了。”
这一路, 她为了逃脱想尽办法, 杨清不放心别人看顾, 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紧怕一眨眼她就跑了。
“我记得你是会骑马的。”
上阳郡时,她骑马驰骋而来, 软软糯糯的,却在危急时刻临危不乱,凭一己之力救了所有人,那时他便对她刮目相看了。
景阳并没有否认, 怼道:“骑了一日一夜了,将军不累吗?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杨清哑口无言, 思量片刻,他翻身下马,朝着马背上的人伸出双手,景阳看也没看他,撩起正红的裙摆,在他眼前翩翩飘过,遮挡住视线,他再一抬头时,凤冠落在地上,景阳站在旁边理了理秀发,看也没看他朝身后的车輿走去。
他默默的跟在身后不远处,看着秋芜给她送了吃食,她的胃口似乎还不错,吃了几块糕点后谈笑风生。杨清看着车上纱幔隐隐约约的影子,似是看到她娇媚的笑着,唤他“夫君”。
担忧的情绪稍稍散了些,他唇角不禁扬起微微的弧度,一旁姓林的参将走上来,上前拱手作揖道:“将军,之前将士马不停蹄赶来营救公主,现在又饿着肚子赶了一日一夜的路,疲惫不堪,若是敌军真追上来了,我们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杨清看了一眼萎靡不振的将士,吩咐道:“原地休整一个时辰,把食物分发下去,一个时辰后接着赶路。”
距离西武关还有一日的路程,他们只有三千人,不足以与黎国大军抗衡,杨清不敢大意。
林参将执行完命令后,拿着仅剩的一块牛肉走过来,看着他正在盯着车輿中的人发呆,劝道:“将军,吃点吧!”
“分成数份给女眷们送去吧!”
林参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又看看他的眼睛,只见他瞳孔里尽是娇媚昳丽的身影,柔情似水的模样与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判若两人。
他想起那日杨将军正与各位副将讨论战术时,卫副将疾色匆匆的冲了进来,“清墨不好了,公主自请和亲去了,秋芜也跟着去了…你夫人和我未来的夫人都跑了。”
杨清指着沙盘的手指不由一颤,军帐中针落可闻,仿佛时间静止了般,卫晋急道:“按照时日推算,这和亲队伍都快出到黎国了,清墨你快说句话啊!”
杨清眼中晦暗不明,回身拿起的长剑就往帐外走,“林参将,点好三千铁骑随我夺回公主。”
“卑职领命。”
卫晋忧色转为喜色,忙跟着走了出去,随即便见杨清停了下来,对他说道:“你留在这,随齐五等人务必守住邑化关。”
卫晋不情不愿,但还是应声道:“你放心,只要你兄弟活着,隆嘉年就打不进邑化关。”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也得答应兄弟,把你兄弟的婆妇安全带回来。”
杨清点点头。
…
车輿中,秋芜将牛肉干撕成一条条,与景阳一人一口吃着,“原来军营里的伙食这么好啊,卫晋那个傻憨憨真是有口福了,亏我以前还以为军中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总想对他好些。”
“难道你现在就不想对他好了?”景阳笑着打趣道。
刚离开上京城时,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卫晋了,跟着公主郁郁寡欢多日,眼下境况转圜,一切又有了希望,她的笑容也多了起来,经历过跌宕起伏的情绪,眼下全然不掩饰内心的情感,羞涩笑道:“我想对他更好。”
景阳看着心有所依、陷入蜜罐子里的秋芜,颇觉欣慰,她转头看向车外啃着干巴巴白饼的杨清,心情又一落千丈。
一张干硬、没什么味道的干饼入肚,令杨清口干舌燥,他捧着水壶咕噜噜喝了大半的水,干裂的嘴唇才有了一丝血色,
“出发,今日务必赶到西武关。”
秋芜抱来厚厚的棉被垫在座下,示意景阳坐下,“这样就软绵绵的了,公主就不会颠得难受了。”
景阳笑着夸她聪明,拉着她坐在身旁。
與车正要前行时,旁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景阳闻声看去,只见马背上的杨清居高临下的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景阳充耳不闻,转过头装作没有看见他。见状,杨清弯下身,手臂从车窗外伸进来抓住她的手腕,把丝滑的绸缎一圈圈的缠在她的手上,系了个好看的扣节。
“杨清,你干嘛?”
景阳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他系好后退出车外,然后懊恼的去解,可费了好大的工夫也没有解开。
“怕你跑了。”
她生气的瞪着杨清,随即发现他的左手上缠着同样的扣节,手腕处垂下长长的绸缎,在阳光下像一抹五光十色的彩霞,蜿蜒而下,穿过车窗绕在她的手上。
她抬起头,仰视着马背上孤高的他,举起手臂怒声问道:“你当我是狗吗?”
这绸缎可不就像是栓狗的绳索,而她不过是从一个圈养的玩物到如今溜玩的狗子,他往东,她就得跟着往东,他说走,她就不能停。
杨清看着她发怒的模样不由觉得可爱,安慰道:“你比狗子好看多了。”
他是在夸我好看?有这么夸人的吗?
景阳:…
杨清笑够了,忽觉这话有些不对,又道:“你就当我是你的狗。”
他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主人,能不能对我负点责任,不要抛弃我,尤其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漠,我很难活下去的。”
他的声音似有什么魔力,让耳根子痒痒的,景阳被他看得发慌,转过头摸了摸耳朵,委屈道:“杨将军还没有戏弄够我吗?可我已经够了、累了、厌了,求你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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