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他的恨在一点点减弱,但是她不能容忍再与他在一起了。
星月交辉,他们依然在赶路,前路漫漫似无尽头,景阳筋疲力尽,一阵风沙卷来,就将她摔在了地上。
狂风肆虐,粗糙的沙砾摩擦肌肤,她睁不开眼,柔弱的身躯一个踉跄扑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
她一手伏在沙地上,一手遮挡脸部的风沙,呼唤道:“杨将军,杨将军…”
声音被四周的风沙吞掉,杨清隐隐约约听到了声音,身后剑鞘的一端陡然一沉,他转头看去,见景阳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肆虐的风沙快要将她埋了起来。
他转身回去,蹲在她的面前,用身躯替她挡去大半的风沙,“我在。”
风沙明显小了,景阳扬起沙尘也遮挡不住的昳丽容颜,柔声道:“不必管我了,你且逃命去吧!”
适才追杀她的人穿着盛国的官靴,与她昨日看到的尸体并不是同一伙人,且都奔着她而来,想来应该是上京城中的人并不想她回去。
也是,皇兄死了,母后被囚,何故偏偏放过她?
相比于显帝膝下众多儿女均死于惠帝之手,拿她、皇兄和母后这三条人命来偿算是便宜了,谁让惠帝子息薄弱呢!
想必杨清也猜到了这点。
既然如此,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何不顺了他们的心意,乖乖去和亲,这样百姓免于战祸,所有人也会平安无事。
眼前模样清秀、气质出尘的将军身上沾满血污,宛若蒙难的谪仙落入世间,他定定看着风沙中娇俏的人,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半晌,景阳忽的抬起头,厉声道:“本公主命你逃命去!”
杨清仍旧未动,“穿过前面的沙坡就到了宜抚郡境内,郡内一定有援兵…”
耳边狂风带着话音呼啸而过,景阳蜷曲着身体,寒颤阵阵,蜷曲的指尖微微泛白,没有一丝温度。
须臾,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宜抚郡?
这一番话怎么这么耳熟?
恐惧、凄凉、酸涩…生了根般瞬间蔓延,顷刻间吞噬了她,她又大声说了一遍,“本公主命你逃命去!”
只要离开她,他就能活!
杨清的漆眸饱含沧桑,坚毅的神色有些许溃散,不过须臾,瞳孔里的光又重新聚焦,他弯下身,结实的手臂穿过膝弯处,抱起她大步离去。
景阳惊了一瞬,抬眸与他四目相对时,紧绷的身躯又瞬间柔软,汲取他胸膛里的温暖。
钰晶城是宜抚郡的一座小城,方才那一番话只是巧合罢了,巧合…明日就能到了,就可以看见秋芜了。
景阳这样安慰着自己,不知何时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是夜,两人露宿在外,天蒙蒙亮时,两人又接着赶路,在午后时没有看见钰晶城,却看见了一处茶棚。
两人的水壶中早就没了水,杨清见她口干舌燥,实在太乏了,于是带她走进了茶棚歇脚。
“邑化关的杨将军当真是了不起,幽州前刺史刺杀惠帝这般谋逆之事也能翻案,手段当真了得,想当年惠帝在幽州遇刺,自此病痛缠身,常年卧榻,而当今圣上最重孝道,此事亦成了心病,谁提此事那便是拿刀戳圣上的心窝子,这杨将军莫非与前刺史沾亲带故?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冒死翻案!”
简陋的茶棚中,旁人正讨论着着上京城最近的传闻。
旁边的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忙吐了口中掺了黄沙的茶,“沾什么亲带什么故啊?当年惠帝遇刺后,前刺史一家就下了狱,被诛了九族,哪还有什么亲!眼下他有幸沉冤得雪,可那又有什么用?整个林氏都死绝了,连与他定了娃娃亲的友人都遭了灭顶之灾。”
“不过我听闻,与他定了娃娃亲的女娃侥幸躲过一劫,这些年隐姓埋名活了下来,据说她便是未来的将军夫人,杨将军就是为了她不惜触犯圣怒,冒死翻案,博取美人一笑,更是为了她余生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堂堂正正的嫁他为妻,听说眼下这位女子已是瑞王义女,封为郡主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杨将军年少气盛,意气风发,迷醉在美人的石榴裙下也不奇怪,只是青梅竹马另择佳偶,不知黄泉地下的短命未婚夫作何感想…”
“诶,我怎么听说杨将军就是林刺史之子林清啊?好像是他放弃了林清这个身份。”
“那他为什么要放弃林清的这个身份呢?”
话音一落,客栈里的人齐齐看向方才那位,等他一个解答。那人茫然四顾,忽得一拍桌子说道:“不管他是不是林清,他和郡主的故事都是一段流传千古的风流佳话。”
闻言,众人大声叫好。
一片欢呼声中,景阳落寞的放下手中的热茶,这茶不仅牙碜,味道还怪怪的,她没想到上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传到了边关,而当事人就在身侧。
她暗暗觑了一眼杨清,神色云淡风轻,仿佛那杨将军并不是他。
周遭嘈杂的话语不绝于耳,茶客又谈论起他在边关的丰功伟绩,恍惚间,耳边的声音逐渐飘远,只剩下适才沉冤昭雪为红颜的佳话久久不散,景阳如坐针毡,起身离去。
翻过一个沙丘,终于看见了一座城池,景阳雀跃的跑了过去,待看清城墙上的“宜抚郡”三个大字时,她猛地一颤。
这不是钰晶城,是宜抚郡!
青色的城墙、城门守卫的铠甲、入城百姓的面貌…全部与她梦中的场面对上了,就连方才茶棚中人的对话,也与梦中并无太大的差异。
她发怔之时,杨清把一把匕首塞到她的手中,神色严肃道:“我先进去看一看,如若半刻钟没有出来,你去旁边马市买匹马,即刻去邑化关寻一位叫卫晋,他看到这把匕首会护你周全。”
与梦中几近无二的话语,景阳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神情,她只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可双唇一张一翕,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清以为她没听明白,又认真解释了一遍,“我若没有出来,便是此地危险,不可多留,你快逃。”
话音一落,杨清转身欲离开,景阳心底一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所有的声音梗在喉间,她急得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衣袖皱成一团,杨清觉察到她不肯放手,又笑着安抚道,“我先进去探探情况,未必会有危险,就算遇到危险,我一人也可脱身去寻你,可若是你在身侧,我怕…护不住你。”
“护不住你”几个字似戳中杨清的要害,眼底遮挡不住的恐慌,他垂眸,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忍痛说道:“陆达在邑化关,你要与他去看异域风光就去吧!”
掰开最后一根手指,衣袖滑落,他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唰”的一声,是匕首出鞘的声音。
他诧异的转过头,只见景阳拿着匕首抵在颈间,她焦急的说着什么,可四周静悄悄的,他只能看到她嘴唇翕动,什么声音都没有。
“你要说什么?”杨清觉察到了异常。
景阳一字一字的说,还是发不出声音,急得满头大汗,又是跺脚又是转圈,俄顷,她终于想到了法子,手指在匕首上一抹,指尖浸出血来,她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道:“你会死。”
“不要进去!”
第72章 你说我会死
“你说我会死?”
杨清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她, 见她拼命的点头,眼底浮现一丝困惑。
景阳不是冒失之人,他不知景阳为何这么断定, 可一路以来, 无论是黎国追兵的目标还是杀手的目标, 都是景阳一人,他已经断定杀手受命于盛国皇室。
此时盛国正面临两国夹击的困境,而邑化关的几十万将士都是他的人, 按理来说, 皇室之人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动他才对。
杨清权衡之后,对景阳的话半信半疑, 毕竟他们不能预知未来,他本想将景阳留在此处,然后他带着援军赶往钰晶城,眼下这些话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 他俯下身, 耐心劝道:“景阳, 钰晶城没有驻军, 形势危急,我必须去一趟,你放心, 我不会有事的。”
景阳以为拦住他了,不料他执意要去,松弛下来的身体顿时绷紧,神色又惶恐起来, 她连连摇头,眼睁睁看着杨清的身影慢慢远去。
她顿时急了。
“杨将军, 你在邑化关调兵遣将时与宜抚郡的郡尉打过交道,所以你来这里是向他求援,进城后,你会直接去郡尉府,你来过这里,可我没有,但我知道郡尉府门前的石狮子位置是反的,旁人家的石狮子都是左雄右雌,但郡尉府门前的是左雌右雄,一进府门就能一棵歪脖老树…这一切都是因为郡尉大人不甚讲究,是个粗人,对了他鼻子左边还有一个长着长毛的痣。”
景阳终于发出了声音,她努力回忆梦中出现的场景,以便证实她的话会应验。
她从未来过宜抚郡,也没有机会接触到郡尉,绝无可能知道这么多的事,杨清皱着眉,有点不得不相信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知道为何父亲自幼时就一直把我关在偏院吗?”
回忆了那么多不堪的回忆,景阳早已泪流满面,她呜咽道:“因为我自幼的疯言疯语全部应了真。”
虽然难以置信,但说了这么多,杨清已经不得不信了,况且,还是景阳说的。
她将梦中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杨清凝思了片刻,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又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忽然他得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如果所有的局都是为他布的,从始至终,他们的目标就只有他,那他们攻击景阳只不过是因他在意罢了。
原来不是他在保护她,而是他一直在连累她。
马市就在城门旁,杨清牵了两匹马走来,递给景阳一匹后,两人飞驰而去。
变道宜抚郡后,身后就没了追兵,如果他们是在等宜抚郡内布得大局,他们这一走,便会引来无数追兵。
思忖片刻,杨清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他买通一个路人给郡丞大人送封匿名信,信中详细告知了西武关的情况,就看郡丞到底会如何做了,随后两人马不停蹄的赶往钰晶城。
宜抚郡到钰晶城并不近,但有了良驹,一日之内便可抵达,两人不敢大意,一路快马加鞭,但半个时辰后,身后就多了许多追兵。
杨清回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追兵,确信了景阳的话,随即恐惧浮上心头,上一次令他胆怵还是六年前林家灭门之时,他转头看向身侧疾奔的景阳,突然明白他的恐惧来源于何处。
思绪混乱之际,景阳尖叫一声,忽得从眼前消失,她身下的青骢马发了疯的嘶鸣,前蹄腾空,扯落马背上上的鹰勾,伤口一点点渗出血来。
“景阳!”
杨清旋身而起,踏着青骢马的马背向她消失的方向追去。
景阳顺着沙丘的高处滚落下去,到了低处回身一看,见杨清飞奔而来,而他身后跟着乌泱泱的杀手。
双拳难敌四手,景阳心底一沉,预感不妙,随即震耳欲聋的铁蹄声从身后传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杨清一把揽入怀中,铁马金戈从身旁而过,卷起漫天黄沙。
这次在劫难逃了吧?
景阳闭上眼,埋入他的怀中,耳畔传来强劲的心跳,她五指箕张附在上面,闻着他身上清凛的松香,忽觉觉得这种死法也还不错,至少没有爱恨交织的纷扰,至少他还能抱她…
俄顷,尘归尘,土归土,四周又静了下来,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仰天大笑,“杨将军战场上纵马横刀,斩关夺隘,本将军还以为将军的归宿是捐躯报国,没想到竟是醉死温柔乡啊,哈哈哈。”
两人齐齐抬头,看到头顶虬髯如戟、燕颔虎颈模样的人身着异域服装,一看就不是盛国人,更谈不上救兵了,他们怕是落入仇敌的手中了。
杨清扶着她站起,可景阳浑身打着颤,一双腿软绵绵的,甫一起来,整个人就又倒了下去,杨清眼疾手快的捞起她,下意识的挡在她身前。
“这一路走来,就光听将军的风流佳话了,这位是你的夫人景阳公主?听说是个不受宠的,既然杨将军不久之后就要娶郡主,不妨今日将公主让给我,本将军就放过你一命。”
他声如洪钟,虎体熊腰,景阳看上一眼就不禁打个哆嗦,可盛国早就没有她的立身之处,她迟早是要去和亲的。
杨清觉得身后衣衫一松,便见她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他一把抓住她,“你干什么?回去!”
他的声音有些恼怒,不容反驳的架势,景阳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这是我的使命,我不怪你。”
在临裕州瑞王府,在辛阳郡…每次一有事,他都会撇下她,是,也许他确实别有安排,但秋芜说得对,舍弃就是舍弃,更何况,他从来没有一句解释。
杨清死死拽住她的手,不肯撒手,声音压得极低,有些恼羞成怒,“我何时真真正正的舍弃过你?”
“杨将军是承认舍弃过我了吗?”
杨清一噎,没有说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她挣脱束缚一点点向一旁坏笑的人走去。
“将军,我们走吧!还望劫亲一事彻底过去,莫影响了黎国和盛国的和气。”
“那是自然!”
燕颔虎颈的将军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应声,引着她向身后的路走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杨清目眦欲裂,眼底快滴出血来,怒吼一声:“隆嘉年,你要带他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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