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谨慎入微,细致周到,有内涵有修养。经由时光淬炼,如今应该更沉稳了。
她几次三番地想,周泊谦做老师的话,也会是个不错的老师。
刷着朋友圈的时候,棠昭看到了江辙发的潜水装备的图。
他是今天跟周维扬一起来的,明天估计能放个假,看来有潜水的打算,棠昭刷到了就顺手给他点了个赞。
下一秒,江辙的消息发过来了:还没睡啊姐。
棠昭回了个嗯,然后起了身,擦干净身子回到床上。
再打开手机,看见江辙问:明天潜水吗,教练一人带俩,我正在找搭子。
棠昭问他:周总不跟你一起吗?
江辙:他潜不了。
棠昭:?为什么。
江辙:他身体不太好,我没细问。
身体不好这几个字像几颗沙揉进了她眼中,让她感到尖利的刺痛感。
棠昭皱起眉想,不可能啊,他以前很喜欢深潜的。
没顾得上辨别真假,棠昭不由地问深了些:哪里不好啊。
江辙:好像是肺?
江辙:我不清楚哎,反正他说不行。
棠昭没再问了:好吧。
她猜估计是他不想下水,故意骗江辙的吧。以前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啊……
江辙又问:去吗姐。
棠昭果断回:不去,我不敢。
这种听起来有生命危险的项目,即便是跟潜水教练下去,她都不敢,除非是周维扬在身边,她要他亲自牵着她的手。
只有握住他的时候,她的恐惧才会消失。
可是现在,给她安全感的人不在身边,比起玩乐,还是惜命要紧。
那晚睡前,棠昭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踏实。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明明相当久远,但又历历在目——周泊谦在商店偷东西。
那样一幕给年纪不大的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冲击,当时的棠昭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不缺钱,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今谈不上豁然开朗,但随成长,许多年少的谜团渐渐拨云见日。
棠昭在手机浏览器输入一个博客的网址。
这是有一次,她在周延生的书房用公用台式电脑的时候,看到收藏夹角落的一个标签。
博客名叫:逆水行舟。
简单四个字,像是被滥用到已然平平无奇的鞭策,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则为某段人生量身打造的座右铭。
博客这种载体被逐渐淘汰,最后公开的博文停留在八年前。
草率的两个字标题:无题。
棠昭点进去,看见了只有几行字的笔记:
【我以为考第一名就会好,结果没有。
我以为考上心仪的学校就会变好,还是没有。
那天葛医生问我的人生遗言。
我想问妈妈,如果我没有活成你期待的样子,你还愿意爱我吗?】
短短几句话,平淡带血。
棠昭从前看过,如今又翻出来,读了很多遍。
如果青春是一条河流,游出那片灰色的丛林,再回头去看茫茫的雾,那些无解的题,时至今日,终于能填上答案了吗?
而他们每一个人,站在河流的尽头,遇见的是理想里气势磅礴的海洋,还是干涸龟裂的河床,跨不过的高山,有如敌不过的宿命。
皆未定夺。
她要问自己的从来不是爱与不爱,而是该与不该。
-
周维扬回北京之后,有很多积压的工作等着处理,但都被短暂搁置了。
他去了一趟周泊谦的学校,来这儿的次数不多,每次来,车都直接停在外院楼底下,今天破天荒的,他想去听一听他的课。
外国语学院女生多,读书的声音都清清脆脆的,很悦耳,周维扬就站在这些朗读的声音之外,在后门的门口,打量了一会儿讲台上的周泊谦。
周泊谦正在给大一学生讲新课,他的课堂风格,板正里带点冷幽默,学生间时不时传来几声低压的轻笑。
周维扬看向他的腿。
现在加强了身体素质,已经能站一整节课了,以前是坚持不下来的。
戴一边假肢行走,也可以游刃有余,不出破绽了,与常人无异。
周泊谦的面容变得和煦很多,甚至比二十岁的时候要更为温柔平静一些,他仍然在向内生长。
他看到周维扬,眼眸微亮,抬了抬下巴,冲他一笑。
几个女生紧跟着回头。
“卧槽好帅!”
有人这么喊了一声,班里就炸开了锅。
“我上次看到的就是他,周老师的弟弟,是不是超帅。”
“好有型,但是怎么跟周老师一点儿也不像啊!”
议论的声音有点大,周维扬不想成为课堂的焦点,给周泊谦做了个手势:出去等你。
周维扬又回到自己静谧的车里。
下课铃响,过了五六分钟,等人潮散尽,周泊谦才从电梯里下来,一个人穿过教学楼的大厅,他拄了一边拐。
“还疼?”周维扬掐了烟,回头看一眼在把拐杖往他车里塞的周泊谦。
“不疼了,这样走得快些。”
周泊谦坐到副驾,系上安全带。
周维扬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问:“去哪儿吃?”
“王叔家的。”
周维扬没吭声。
周泊谦看他:“小时候那家,不记得了?”
周维扬扯出一点艰涩的笑意:“怎么会。”
“给我根烟吧。”周泊谦说。
他丢了一整包过去。
王叔家的羊肉汤店离得很近,正好一根烟的时间,周泊谦下车的时候没再拿那根拐,周维扬看着他走进店里,踌躇着要不要帮他带上。
周泊谦回了头,他看穿了周维扬在迟疑什么,说:“我不拿就是没事儿。”
半晌,周维扬“嗯”了一声,跟上他。
周泊谦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反过来安慰他,笑说:“都这么久了,早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你这样关注,反而搞得我紧张啊。”
周维扬笑了下,说行,面色松懈了一些,但远远谈不上释然。
这是小时候周延生常带他们来的店,周维扬已经好多年没有光顾了。
高中毕业八九年至今,他一半时间在国外,一半时间帮他妈打理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时间回忆童年。
甚至,曾经每天都不得不凑在一桌吃饭的人,也都远在天边难聚首了。
就在这个靠窗的位置。
哪一次呢?可能是他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吧,周泊谦坐在他对面,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要是哪天,我喜欢上你喜欢的姑娘怎么办?”
那时候,周家的老二还是一脸嚣张跋扈的小小少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毫不犹豫给他比了个中指:“抢过来。”
接着,他看向哥哥高深莫测的微笑,扬扬下巴,问他:“你呢。”
周泊谦在这个问题上思考很久,最后只不过大度地一笑:“让给你吧。”
周维扬冷嗤一声:“周泊谦,你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趣。”
……
漫长的思索被一个七八岁小男孩的话打断:“你没有左腿呀哥哥。”
旁边桌的男孩爬在地上,正过来找他掉在桌底的小玩具,低眸就看到了男人空空的裤管,发现端倪,童言无忌地仰着一张脸。
周泊谦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这话无伤大雅,再掀眼皮,却发现周维扬的拳头已经无形中收紧。
“我请你吃吧。”小孩端着自己桌子上一份没动过的甜品,眼含一种对残疾人的施舍,可能这件事还会被他写到下周的周记里,等待着被老师表扬一句三好学生。
“谢谢小朋友。”
周泊谦悦纳了他的好意,还友好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端过碗,放在自己桌上,然后按住了周维扬的手腕。
等那孩子离开,他才缓缓开口,眨眨眼,“多大人了,还动拳头啊。”
周泊谦面上带点从容宽慰的笑,低低地说:“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打断他动作的除了周泊谦,还有桌面正在振动的手机。
周维扬打开手机屏幕,看到了棠昭发来的消息:我明天回来,可以去看看小明吗?
周维扬立刻回道:我去接你。
输入完,他又心生别扭,把这几个字删掉,斟酌着改成:可以,你来吧。
他再抬头看周泊谦。
他正低头用清水洗筷子,顺便把周维扬这边的也洗了,还是这么会照顾人。
周维扬问他:“你最近怎么不让我拿药了?”
“你比我还忙,也不能总请你办事儿啊。”
周维扬说:“我助理多啊。”言外之意,你尽管吩咐。
周泊谦笑了:“逗你呢,在戒药了。”
他放下被洗净的碗筷,逐一排列,分好,平静地说着:“我想自己好一次。”
徐徐地,周维扬应了一声:“好。”
“昭昭在君宜吧?”周泊谦转换了话题。
明星签公司的事儿瞒不住,周泊谦知道也不足为奇,周维扬颔首:“嗯。”
“她这几年也不容易,对她好一点儿,”周泊谦笑了笑,“可别替我演什么苦大仇深。”
周维扬垂眸不语,看着仍显老旧的碗碟被洗得焕然一新,就像他的心境,在这一个瞬间,恍惚地,短暂地,被清澈的水流冲走了一块陈年的垢。
第54章 河流尽头11
棠昭回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心。
除了被私生骚扰的那段时间, 棠昭很久没这么提心吊胆地生活过了,她自诩修炼得成熟平静,海纳百川,如今已经不太会因为网络传闻或者负面消息而惴惴不安了。
可是跟周维扬待在一起久了, 她很担心他们的关系被曲解, 被广而告之。
很多层的惧怕, 让她如履薄冰。
舆论交给徐珂看,公司那边也有专业的公关团队在把关。
落地北京的时候,一切风平浪静。
还是周维扬派车去接的她,到时是晚上,她是掐着他工作结束的点来的。
因为“离异”许多年了, 棠昭去看小明的时候,怕它跟自己不亲近, 给它带了些玩具和小零食。
她敲开门, 尽管帽子口罩全副武装, 还是没抵住一阵浅淡酒气的侵袭。
因为捂得太严实,她视野狭窄, 要把帽檐往上卷三道才能看见男人一双冷而锋利的眼神。
周维扬应该是刚下班, 白衬衫黑西裤,穿得周正。她将视线定格在他松斜的领口, 见那嶙峋的锁骨袒露, 扣子像被他暴力扯开了几颗, 估计是太热。
周维扬喝酒不上脸,肤色还是澄净如雪。要不是闻着味儿, 他看起来还挺清醒的。
他给她开了门, 随后阔步往里去。
棠昭跟在后面,“你今天有应酬?”
周维扬淡淡地嗯了一声, 说完就往沙发里一仰,摘掉了摇摇欲坠的领带,稀里糊涂地在手里卷了几圈,又随意丢到一旁,他沉沉地说:“帮你谈新戏去了。”
“什么戏啊要你牺牲这么大?”棠昭话里有戏谑的意思,谈不上什么牺牲,但他今天看起来的确很疲倦。
周维扬只是说:“好戏。”
“你身上有酒味儿。”
“喝了一点。”他坦言。
棠昭见他房门关着,又四处瞧瞧,不知道他平时把猫养在哪里,但周维扬看起来兴致缺缺,没有丝毫要给她领路的意思,可能都忘了棠昭的来意。
他斜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双腿叠起,没个正形儿地坐着。
“你这几年身体还好吧?”没再用猫做开场白,棠昭问他一句。
周维扬答:“挺好的。”
“有没有生什么大病啊?”
“你想说什么。”
他斜睨她一眼,语气微冷,“我才二十几岁,能生什么大病。”
“……”
看他样子不像有什么隐瞒,似乎还觉得她的问话莫名其妙。
看来真是骗江辙的。
骗他的就好。
没有生病就好。
棠昭松了口气,笑笑说:“那挺好的,我没有咒你的意思,别凶我啦。”
说着,她指了指手里东西:“我给小明买了猫粮。”
周维扬看都没看,漫不经心:“放那儿吧。”
电视机切到电影频道,熟悉的青春电影。
“过来看会儿电影。”他的语气,谈不上颐指气使,但这副凉凉淡淡的腔调,不无命令的意思。
棠昭站着没动。
周维扬抬眼看她:“你以前不是最爱看这些?”
棠昭摇头:“我现在不喜欢了。”
“一起看吧,我喜欢。”
他说这话的姿态里有着周总的高高在上姿态,可能是从酒局上下来,还没卸掉架子。也或许是为了她,特地端上的。
棠昭不想在家这种地方还维持着下属的忍辱负重,她也有点儿笑不动了,收敛起所有的表情,没有兴致跟他谈笑风生,语气平平地说着:“周维扬,你好像喝多了,我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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