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泊谦喜欢密不透风的包裹。
一年前在这儿跟他对坐的时候,不觉得有问题, 但此刻的私密就显得有些不合分寸了。
棠昭坐下就不由想起, 周泊谦曾经在这儿告诫过她一句, 不要把名利场想得太简单。
那时候她还没有接肖策的戏。
跟周维扬相处得不尴不尬的。
还能适当地对周泊谦敞露心怀。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除了学业变动, 很多事物如旧, 就连窗棂上的斑痕都别无二致。
棠昭盯着那扇工整的窗户想,人与人的关系, 却浑然不觉间发生了位移,有暗潮滚滚的碰撞拼凑,也有悄然无声的断裂失守。
守恒。
她突然想到课本里的这个词。
不能守恒了。
周泊谦见她发愣,把手链盒直接搁在她沙发的一侧,并不强硬的动作,却显然是在逼她接纳这份礼物。
棠昭说:“为什么好好的送我东西啊?难不成是赔罪吗?”
为了他没顾得上她的赔罪?好荒唐。
她说出来都好像成了玩笑。
周泊谦也觉得好笑,“赔什么罪?”
他平静地说:“不能是为了追你吗?”
很淡的一句话,却让棠昭大吃一惊,她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前因后果,赶紧把礼物放回桌上,推还给他说:“不行的哥哥,实不相瞒,我有男朋友了,我不能收你的礼物。”
周泊谦像并不意外她的决定,仍然平静。
他不用明着问,棠昭也不用明着解释,有一些真相在他眼里,早早被看破。作为周家最敏锐的人,他不会觉察不出端倪。
关于棠昭和周维扬的关系。
但是周泊谦没当回事:“我没有想明白你喜欢他什么。不过既然你们还没有修成正果,一切都还有转机,不是吗?”
他说这话时,语气较为沉着,又让她看出隐隐苍白。
棠昭觉得周泊谦变了很多,当初她坐在这儿听他讲机会和名利场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说这样稀奇古怪的话。
横刀夺爱的玩笑话要应验。
可时至今日,谁挖谁的墙角,似乎已经说不清了。
她手心出了汗。
“对不起啊。”棠昭看着满桌子没有动过的菜,觉得面前的男人陌生得让她有几分恐惧,她拎包起身,仓促地说了句,“对不起哥哥,我还有事,先走了。”
礼物最终留在桌上。
棠昭是不可能收的。
比较让她事后懊悔的是,不应该恓惶逃跑,把周泊谦留在那儿,太拂人面子,太不懂礼数。
但那天她的确被吓得不轻,甚至分不出心思去听他多说一句话。再来一次,她还是得逃得狼狈。
他喜欢她吗?
开玩笑,周泊谦怎么可能喜欢她?
三天之后,手链被打扫卫生的惠姨放在了棠昭的床头。
彼时她平静下来很多。
打电话给周泊谦。
他说得随意:“买都买了,你不要,我还能给谁?”
拒绝的话,棠昭都想到词穷了,攥着手机,久久不语。
周泊谦又说:“反正我送你的东西你从来没用过,搁那儿放着也行。”
“那、我……”
听出她颤巍巍的声线,他轻笑:“你在害怕?”
棠昭短促地出声:“没。”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周泊谦不是第一个把礼物送到她面前来的男孩儿。
棠昭早就应该得心应手的。
但她在这通电话里失神很久,直到他先说挂。
几天后,闭关一个月的周少爷终于过完了他的期末周。
周维扬欠的觉还没补够,出山第一件事先带着棠昭出去玩了一圈。
在台球室里,他困眼迷蒙,也没什么精神,就让他几个哥们儿带着她玩。
可能天太冷,棠昭这几天也兴致缺缺。
“寒假回家?”
周维扬干脆揽着她的腰,叫人坐怀里,耳鬓厮磨了一阵。
棠昭点头。
“你回去的话,我就先不把小明接走了。”
因为奶奶怕猫,最后他还是想办法让出院的小猫寄住在了朋友那儿。
棠昭又点头。
看她一脸心事重重,周维扬在懒怠的精气神里,撑开一双深长的桃花眼,鼻尖擦过她的脸颊,哄着问,“什么事儿不高兴,让人给你玩两把?”
棠昭小声的:“我不想玩了。”
“快点儿过完年吧。”周维扬一笑,低低地说,“我明儿就让我爸给我拿套房。”
按照计划走,过完年,就能有他们自己的家了。
这事终于让棠昭高兴了一下,她喜出望外地点头。
这会儿的情绪转变太明显,刚刚显然是没精打采的,玩的不顺手的台球也不能让她高兴,周维扬碰一下她的腰,用不怀好意的拷问语气问道:“最近有人追你吗?”
他拍的地方让她轻微敏感,加之“追你”这两个字攻击性略强,棠昭不由地周身一震。
他说这话的声音跟不久之前周泊谦的话叠上。
看她反应反常,周维扬定睛看她,问道,“还是那个导演系的学长?”
棠昭摇头。
她已经记不清哪个导演系哪个表演系的了。本来不太能藏心事的表情被他看穿,犹豫过后没打算瞒下去,棠昭到他耳畔,讲了来龙去脉。
“我哥啊……”
周维扬听罢,眉目低垂了很久,像在思考,最后只说一句:“手链还在?”
棠昭说:“在我房间里呢。”
周维扬又安静了会儿,他叫她别怕:“回头我去说一声,他不会拿你怎么样。”
棠昭说:“那你千万别跟哥哥起冲突,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他万一要是再有什么表示,我还是会拒绝的。”
周维扬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懒洋洋的,好似不过心。
“我跟他起不了冲突。”
棠昭准备回家过寒假那天,周维扬说送她。
不巧的是,周延生想的是让周泊谦送,把他也召回来了。
周维扬起了个大早,头发都还没捋顺,下楼找喝的,迈着步子到楼下时,碰巧听见了大厅的动静。
“维扬。”周泊谦喊了他一声,跟他打招呼。
周维扬看过来:“你放假了?”
周泊谦脱下大衣,挂在臂弯里,淡淡地应了一声,“早放了,这两天写论文呢。”
他低头换鞋。
短短工夫,周维扬取了个东西过来,他没睡醒,身上戾气重得要死,没睁开的眼里透着一股混世魔王的懒劲儿。
尤其这么居高临下看着他折身摆鞋的哥哥,他手插兜里姿态散漫,额发沾点金色晨光,有那么点儿堵着他路的气势。
周泊谦要昂首看他。
一个礼物袋被放到他脚边。
他很少对家里人透露出戾气,几乎不,但此刻看着哥哥,淡淡眼波不能说毫无机锋。
周维扬语气平静:“她不要礼物,就别逼着人收了。”
周泊谦起身时,捡起精致的包装盒。他没有回答,拆开看了一眼,手链装进去是什么状态,现在就是什么状态。
她根本没拆过。
周维扬接着说:“棠昭是我女朋友,我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你别给她送东西,也别说奇怪的话。”
周泊谦问:“我说什么奇怪的话了?”
“要追她,不是你说的?”
周泊谦将手链取出来,细细一条,被他用指腹极致的力气捏着,青色的关节筋都隐隐浮出。
周维扬没注意到他隐忍不发的情绪,见他不答,以为他听懂了,懒得多扯,便转身要走。
结果没两步,又听见周泊谦问了句:“爸妈知道吗?”
他脚步暂停:“暂时还不知道,我会找机会说的。”
“可是妈妈说她和我比较般配。”
周维扬听了想笑,轻轻地扯动嘴角:“妈妈的话是什么金科玉律吗?你古代人,还是三岁小孩儿啊?”
兄弟两个人的个头不相上下的高,即便妈妈此时此刻就站在中间,也隔绝不开他们对望时,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有人用一根针挑破了局面,却看不见,这根针就那么顺势插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生长了二十多年的血肉抵不过此刻的一场刺痛,他快要土崩瓦解。
周泊谦用了全部的力气才能站稳在那里,跟他对峙着。
周维扬看不见他身体里的僵持,他只是常常对周泊谦带有好奇,觉得他很深邃,让人看不懂。
偶尔哄他两句呢,问他愿不愿意一起玩儿,他又有点硬,接不上人的好意。
其实他也记不清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不是一条心。
周维扬挺轻地问了句:“你不喜欢她吧?”
周泊谦冷笑:“喜不喜欢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本来这事儿到此为止就行了,他说句不喜欢、闹着玩儿呢,就过去了。
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莫名带点杀气,让周维扬又不甘示弱地说了下去:“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跟她在一起的事,既然不喜欢,又要假惺惺地演这么一出,为了膈应我吗?”
棠昭本来在房间里整理行李,听见楼下的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她站在楼梯的拐角往下看时,周维扬用挺淡的语气出声,但一字一顿又显得音节很重:“周泊谦,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他往哥哥身前迈进一步:“你不喜欢棠昭,难不成你是恨我啊?”
周泊谦旋即反问:“我为什么恨你?”
“是啊,你为什么恨我,要跟我抢女朋友?”周维扬凉凉一笑,“你可别告诉我,你真拿那什么娃娃亲当回事儿啊。”
周泊谦沉默地看着他,眼底的深井叫人看不到底。
“所有人都在开玩笑,只有你当真了。既然如此,我今天就去跟爷爷说清楚,那话不作数了。现在开始,她不是谁的未婚妻,她是我的女朋友,可以?”
那根脆弱的定制款手链,被拒之门外的手链,最终还是被周泊谦有一下没一下的蛮力扯断了。
两颗水晶掉在地上,他没有低头看,而是踏过去,踩在脚下,他平静地反问周维扬:“你觉得这样说,爷爷就会同意吗?”
“他不同意会怎么样,拆散我们吗?”
周维扬好笑地说着:“老爷子可没你这么看不惯我。”
周维扬当然是在说气话,他当然也拿不准爷爷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
争执就是口不择言,就是相互刺痛,鲜血淋漓。
殊不知气话被重重凿进人的心底。
语义转圜一番,到周泊谦这里,他理解的意思就成了:
当法官的周延生,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偏袒天平的另一端。
就像顺手拿起用得更多的那一支笔。
这样的结果毋庸置疑。
当忍让发生得习以为常,他的失语保证了家族的风平浪静。
他应该沉默,接受,否则就会秩序坍弛。
周维扬见他不语,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楼。
周泊谦抬眸,看见了等在楼上的棠昭。
她焦灼地拉过周维扬,大概是想问怎么了,又瞥了一眼周泊谦,然后迅速紧张地收回视线,掩着他进房间。
谁跟谁统一战线,已经不言而喻。
他确实早就看出来了,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链子的呢?周泊谦根本记不清了。
棠昭从来不是他人生的重点,可是即便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刻悄然倒戈,为他的天平施压。
快过年了。
周泊谦低头捡起那两颗水晶串珠的时候想着,快过年了。
家里应该没人知道,他很讨厌过年。
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周延生为了培养他们的镜头美感,给他们发DV,周泊谦规规矩矩,把过年的气氛拍得很到位,得到了满分的赞誉。
与他截然相反,周维扬被点名批评。
他拍了条狗,给狗穿新衣穿新鞋,带狗去拜年,还教狗做恭喜发财的手势。
家里人都说你就成天这么吊儿郎当!
周维扬理直气壮:拍狗怎么了,狗也要过年啊。
最后,周延生气到给他的那份作业挂了个大鸭蛋。
故事到这儿,就已经是预料里很圆满的结束了。
可是真正的结局里,周延生跟大家伙儿一起,看那条狗的录像看得不亦乐乎,甚至当做背景音,跟来访的宾客们聊两句,指着说,“我孙子拍的,这狗可逗了,会模仿人!”
讨厌过年——
一如既往的讨厌。
周泊谦把碎掉的手链装盒,放回了包装袋里。
他提着袋子往外走。
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雪意弥散,万里无云。
周泊谦抬头,想看一看天,却看到柿子树乱序的枝丫,他眼睛被晃了一下,轻轻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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