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施律已经摆好了棋盘,正提着茶壶在往杯子里倒茶。
做到如今的位置,向来都是人等他,他已经很久没有等过谁了。
可她是不一样的。
听到门口传来的声响,施律扭头抬眸,见席觅微身着一袭月白色暗花滚边刺绣旗袍款款走了进来。
她脸上早已不见在墓园时那般的凄冷无依,清澈有神的双眸中带着盈盈笑意,漂亮的秀发乌黑浓密,露出的光洁前额清秀端正,略施粉黛后的五官更是精雕细琢般的标致。
今天天气暖和,又是室内的约见,她依然没有穿外套,合身的剪裁和亲肤柔软的面料柔顺地贴合着并不过分消瘦的身姿,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裹在藕臂上的袖子长过手肘,只露一小截凝脂般的小臂,手腕上依然是上次那只玉镯,晶莹剔透、温润典雅;旗袍裙长过踝,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走动间低低的开叉盈盈摆动,修长匀称的小腿在期间若隐若现。
“施先生,”席觅微已经走到桌前,垂眸看了眼桌上的茶具器皿,朱唇轻启,温声提醒道,“茶溢出来了。”
施律这才察觉杯子早已注满,茶汤已经漫了些许在实木桌面上,忙收住壶口,站起身淡淡道:“想公事想得有些出神,见笑了,请坐。”
又抬手唤来服务员将桌面收拾干净,问:“席小姐喝什么茶?”
席觅微入座后琼鼻微动,闻了闻桌上洒出来的茶味,笑着说:“这金骏眉就挺好。”
施律剑眉微挑,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那就不用换茶了。”
很快,雅致的茶杯中橙云翻滚,碗壁与茶汤接触处形成一圈金黄色的光圈,上好的茶叶遇到清冽甘甜、温度适宜的泉水,迸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好茶,”席觅微端起一杯小抿一口,又品了品回甘和后味,有些疑惑道,“这茶和我早前在外公那儿喝的很像。”
不过外公后来出国疗养,她已经好久没跟他喝茶了,不能断定这是不是和外公家一样的茶叶。
“这金骏眉正是你外公送的,喜欢的话等会带些回去。”施律见她喝得满意,也跟着轻啜一口。被她夸过,这茶好像是更甘甜温润了一些。
“外公送出去的东西,我哪好意思再要回来,”席觅微轻轻笑了,担心这位大少爷不高兴,又自嘲说,“我平时不过保温杯里泡枸杞,施先生自己留着喝。”
她虽然出身不错,但也不是整日在家喝茶聊天当大小姐。虽然不至于996地上班打工,可漫画连载的时候每天也是要画八九个小时的,遇到需要赶稿加更的特殊日子还得加班,并没有太多时间专门找茶馆喝这些用专门的器具、需要专业的泡茶手法、经过七八道程序才入口的茗茶。
工作室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基本都在外公留给她的宅子里办公。宅子在云鹤山庄,是京港的富人区之一,远离市郊,周边也没有什么适合吃工作餐的地方,蒋若伊便招了个阿姨给她们搞后勤。
阿姨没事的时候就拿养生壶煮一些美容养颜的汤汤水水给姑娘们喝,枸杞花茶更是保留曲目。
作为工作室的主笔,席觅微和杨芃芃是阿姨的重点照顾对象,一人分得一只巨大茶缸,渴了随手端起便饮。
家里倒是有专门的茶室,可席觅微今天就是来下棋的,以后也不打算再和施律有来往,当然不能带他给的什么东西回去,便将目光扫向一旁的棋盘,移开话题道:“我们开始?”
施律早料到她不会要,闻言也不勉强,将手中茶杯放在一侧,沉下手腕做了个请的手势。
席家没人下棋,工作室那几个姑娘也都不会,席觅微已经许久没有和人对弈了,虽然早知自己不是施律的对手,可到底怕太给外公丢脸,所以很快就进入状态,一心一意与施律杀起来,白净的瓜子小脸上尽是认真之色。
可一开局觅微便明白自己绝不是施律的对手,于是每次思索片刻才缓缓拿起黄花梨木棋子,小心翼翼地放于棋盘之上,末了又怕自己落入施律布好的圈套,下子后还用食指抵着那棋子,猫咪般澄澈漂亮的眸子在棋盘上扫视一圈,确认在自己非常有限的技巧内没有能看穿的陷阱后才将手指移开。
施律就放松许多,左右撑着腮侧看着棋盘,余光却都在席觅微身上,看着她时而秀眉微蹙、时而红唇轻咬,时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棋子,像是生怕他发现她那点侥幸心理,明明绷着小脸一言未发,各种小心思却都写在了那张娇俏的脸上。
如此生动鲜活的人就在他对面一米处,伸手就能拉住她皓白的手腕将人拥入怀里,施律定力再好,此刻也难免有些心猿意马。
“施先生,”席觅微看着施律骨节分明的长指去拿棋子,狡黠一笑,“你确定这个时候要把你的车调开?”
施律回神,手腕一翻,拿起旁边的马走了一步,长指夹起吃下的棋子,揶揄道:“席小姐还说自己学得不好,分明是名师出高徒。”
“就别嘲笑我了,”席觅微端起一旁的茶杯轻抿一口,白净的脸颊晕开两朵淡淡的红雾,“要不是你一直放水,我五分钟都撑不住。”
说放水还轻了,简直是放海的程度。
她别说走一步看三步,走一步看一步都勉强,可不管多明显的破绽施律都不进攻,送到嘴边的子都不吃,任由她在他的地盘上横冲直撞、杀马斩将,对自己人的怀柔政策都没他这么离谱。
这哪是下棋,这是大人陪小孩玩游戏。
施律并未接话,锋利的唇角略往上勾了勾,显然心情不错。
席觅微暗暗松了口气,她那仅外公可见的棋艺已经展示完毕,接下来就等这尊大佛把她将死,今天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
可施律却似乎没打算继续下棋,将手里那枚棋子放入一旁的精巧盒子里,凤目轻抬,毫无征兆道:“听闻席家在给你择婿,选了温家的长子温晗。”
他大概从不抽烟酗酒,声线很干净,音色偏冷,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不夹带私人情感,即便这么突兀地提起别人的私事,也并不带着窥探的意味,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席觅微落子的手却是一顿,棋子偏在十字格旁边:“没想到施先生也对八卦新闻感兴趣,一回国就打听这些。”
“兹事体大,我自然要知道。”施律帮她把落偏的子摆放准确,语气依旧淡淡的。
“席家二房的这点事影响不到施老板和我大伯的合作,”席觅微的目光还落在棋盘上,语气比刚才冷了不止一点,“温家那边他已经打算回了,旧城改造的项目是施老板的。”
刚才对他的称呼还是施先生,现下立刻成了更公事公办、也更疏远的施老板,一副被扫了兴的神情,施律眸光扫过席觅微的脸,暗忖这小丫头爱憎分明的性子倒一如从前。
“项目是要做,”他用茶夹将两人的杯子夹起倒掉凉透的茶汤,若有所指,“可我说的不是这个。”
席觅微抬眼看他,没有接话,施律找她下棋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不知道他提到席家是什么用意。
总不至于连他都要来干涉她的婚事吧?
“我想找席小姐结婚,”施律将续好的新茶放在她跟前,似乎有些烦恼地架着下巴看着她,“要是被别人捷足先登,岂不抱憾终身?”
第9章
施律脸上是一贯的淡漠,语气中还带着一丝玩笑,让人分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席觅微却心中一紧,脱口问道:“我们也不算认识,施老板说的是哪个席小姐?”
“席小姐觉得呢?”施律沉沉看着她,幽深的凤眸中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好像在说她明知故问。
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指甲陷入细嫩的皮肉,扎得掌心发疼,席觅微这才寻回一丝冷静,可声音却因为气愤和不甘变得有些颤抖:“施老板若想结婚,找什么样人家都可以,实在没必要拿我来开玩笑。”
稍微查一查,席家那些事就瞒不住,而她在席家孤立无援的处境更是明眼人一看就懂。
这半年来她好几次被相亲还“放人鸽子”,圈子里关于她的传闻也不少,有同情她被亲爹当棋子的,有讽刺她眼高手低、目中无人的,有吃瓜看戏的,也有等着看她这么“作”,将来的老公和婆家收拾她的。
但至少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拿她联姻的事来开玩笑,说你别挑,跟我结婚得了。
可面对施律,生气他贸然提及自己婚事的同时,席觅微却希望他是在开玩笑,让他讽刺嘲笑一顿也总比真的要跟他对抗来得好。
惹不起她总躲得起。
她从未想过真的跟施律扯上什么关系,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她就真没有选择余地了。
他虽不说能在京港商界一手遮天,叫小小一个她彻底屈服却易如反掌。
昨晚还觉得不用怕施律,这一刻席觅微却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只要有在乎的东西,一旦被盯上,就不能不怕。
“不是玩笑,”施律仰头喝尽杯中茶水,看向席觅微的眼里暗潮汹涌,语气依然轻描淡写,“我对你算一见钟情。”
初见时席觅微不过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他自己当时也不到八岁,哪懂什么一见钟情?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放不下,可她却显然将他忘了个干净,两人也算是重新认识,眼下这么说是最合理的理由。
只是她显然对他有所戒备,甚至因为他的背景和身份连带着对他这个人都有些排斥,要是这话说得太认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这避富家子弟如蛇蝎的小姑娘会被吓到,而后将他推得更远。
“施老板还说不是玩笑,”花瓣一般的朱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席觅微轻声反问,“有谁会在墓地里对人一见钟情?”
她比施律小了四岁,从小到大若说交集,她在他小学和初中毕业时作为低年级的观众在台下远远听过他演讲不知道算不算。
更别提后来施律出国,几乎就没出现过,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对话便是那天在外公墓碑前。
周围都是坟墓,而她刚和家里吵过架,忘了穿外套还冻得直打哆嗦,且非常失态地在一个陌生人跟前哭了鼻子,既不漂亮也不优雅。
若是这样也能一见钟情,施六少的癖好也太别致了些。
谭涟今天也跟着施律一块来了,不过他没在二楼包间,而是歪在楼下的沙发上玩游戏,此时他的耳机里传来一个有力的女声:“First blood!”
席觅微的反应施律早已猜到,明知不可能凭一句话就让她点头,可里头依然掺杂了真心,不奢望她放在心上,但也要她亲耳听过他的表白。
往后想起,他们的婚姻也不算开始于一场交易。
“席小姐就算不信我,也该对自己的样貌有自信。”他耷下眼皮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茶杯,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情绪。
“施总纵横商场这么久,什么美人没见过,也不见您为谁倾过心,”席觅微并不上当,心中虽然有些怕,却挺着腰杆虚张声势地把话说了下去,“可见皮囊于您而言什么都不算。若说逢场作戏我信,一见钟情么,施总怕是早就不玩了。我也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您实在没必要拿这种话来安慰我这颗小小的棋子,不如说说真实原因吧。”
她不过一个小门小户、不受重视、手里没握着半点产业的半孤女,还不至于因为顶着一张好看点的脸就值得施六少爷花这么多心思和时间。
若真是看上了这张脸,他只需要跟大伯说一句,席家自然会将她绑到他跟前;席家加上施家,她毫无反抗能力。
她本是来替外公下棋的,却早就成了施律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棋子也有心,也有权力抗争,如果能有回旋余地最好,要是没有,就算是死,她也要死个明白。
能说不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席觅微鼓足的那点勇气也跑光了,不敢再和施律对视,趁低头喝茶的当儿错开视线交汇,侧头欣赏隔窗外的街景。
称呼又换了,“施总”“您”,施律听着席觅微将他推得越发遥远的称呼,眼神伪装得温和平静,心里却像被人撕开一个小口,温热的血液从中涌出,又被她语气中的冰冷、讽刺和不屑霎时冻住。
不过相比自己,施律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一抹柔弱的月白倩影。
她明知道在他提出要跟她结婚时便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却依然倔强地试图“拆穿”他的谎言和面具,哪怕已经因为委屈、愤怒、或许还有些许害怕而使得她眼窝泛红、声音发颤,也依然端庄地坐在他面前,用看似尖锐的话语武装自己,强迫自己面对自己无法抗衡的“敌人”。
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小兽,虽然连和狩猎者对视都不敢,却依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席家的人这些年做得好啊,生生将当年那个开心就笑、烦恼就皱着小脸要立刻解决、想要什么都会直接说出来的大胆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这般隐忍无助的模样。
施律闭了闭眼,敛下其中翻腾的怒意,锋利的嘴角微微勾起:“施家替我准备了几个未婚妻人选,要我挑一个联姻。”
席觅微见他终于开始说正事,便也正色道:“施家选的必然都是和施总门当户对的名媛,我显然不在其列。”
“是不在,你是我选的,”施律拿起棋盘上一枚棋子把玩着,语气淡然,眼中却掠过一丝阴鸷,“我厌恶被人裹挟约束。”
席觅微听完后半句,第一反应就是感觉有希望将自己摘出来,立刻抓住这个口子理智地分析:“可施家肯定看不上席家,席家以后却要攀着你,你夹在两家中间也难做,一样被裹挟约束。不如……选一个家世好又爱你的女人,起码你的妻子能对你一心一意,不会让你为难。”
“一心一意,不让我为难?”施律被她满脸为难、一心一意将他往别人身边推的话噎得额角直冒青筋,话都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席觅微连连点头,施六少虽然名声不大好,可颜值高家世好,也有能力,富二代圈子里他的老婆粉不在少数,便又大着胆子继续替人出谋划策:“你要是不想选施家挑好的人,那就从那些喜欢你的人里面找,总有符合你要求、施家也能同意的。”
说完,席觅微还露出今天以来最为灿烂和真诚的笑容,满脸写着“你看,这主意是不是很棒?快点去跟别人结婚吧!”
“Double kill!”铿锵有力的女声再一次从耳机里传出,谭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Yes!这把给力,看小爷我来个五连杀!”
施律都快被某人这期待他放过自己的眼神给气出了内伤,远远看着她看了太久,如今有能力排开所有阻力走到她身边,却已经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她心里了。
幸好他有足有的耐心,又善于伪装和谈判,遂拿了公事公办的口吻循循善诱:“爱我又嫁给了我,势必期待得到回应,得不到便失落、绝望、猜忌进而怨恨,不得安宁。我不想在外打拼完,回来还要面对日积月累的怨气和她娘家人别有用心的指点。”
“不如找你这样,家里对我有些用处,”他顿了顿,没叫人听出话里的其他意味,“又根本就不爱我的。”
席觅微闻言端起茶杯,却没有喝茶,美目流转间倒是从施律前后的话里捋出了一些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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