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有时辰,这会儿外边天不过才亮堂一会儿,寒冬腊月的,喜春平日都是叫他们在多睡一会儿的,只今日不同,不敢耽搁了时辰,打算等祭祖完便再叫他们睡个回笼觉的。
祠堂在府侧一角,平日里那祠堂外大门都是上了锁的,只洒扫、祭祀时才开启,时辰将到,由周家长子承继带着众人过了两道门,女眷停了下来,喜春随着周大伯一行入了祠堂里。里边明灯照亮,烛火摇曳,正对着的便是历代先祖之排位,从周家祖先,往下是诸位先祖、周家族人,而落在最后的排位,赫然写着周秉的名讳。
喜春随着跪拜,烧了香磕了头,待仪走完,有人捧了族谱来,由周大伯亲自把喜春的名儿加了上去。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喜春心里仿若尘埃落定一般。
仪走完后,便是供奉了,女眷们也可入内烧香点烛烧纸钱了,喜春同周嘉三兄弟给周秉准备的香烛钱纸也送了来,另还有一篇祭文,一个貌美的纸丫头放在一侧,半人高的香烛一从匣子里一拿出来,顿时满堂的目光都看了来。
周嘉挺挺胸。
他给大哥准备了最好的!
正要烧,突然外边一阵儿吵闹传来,声音越来越大,闹得祠堂都侧目,老太太板着脸,“去看看谁不懂事,这是什么时辰,怎的大声喧哗的!”
话刚落,便见一群身着衙门差服的衙门闯了进来,后边还跟着拦着不让进的周家下人们。
衙役们一进祠堂,见祭祀场面,便心知不好,连着往后退了退,抬手做了礼:“抱歉,差事紧急,得罪之处还请老夫人谅解。”
衙门的官差上门,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只不大高兴着脸:“不知几位差爷登门儿有何事?”
为首的衙役四处看了看,沉声问着:“不知谁是周夫人宁氏?”
周家只喜春一个姓宁的,一听宁氏,喜春心头都是一咯噔。她站了出来:“官爷,我便姓宁,不知差爷寻我何事?”
官差道:“可是周秉周公子的夫人?”
喜春点头。
官差一本正经:“周夫人,我们府衙近日破获了一起大案,查获了一桩从关外躲避商税的团伙,在其中发现了几名受害者,并成功解救了出来,其中一人姓周,便是周秉周公子,周夫人既然是周公子的夫人,便由周夫人现在去衙门里认领吧。”
???
啥?
第37章
顺天府衙是平日里府尹处理公务的地方,这公务包括京中的日常事务和京中治安,也负责辖区百姓教化、科举等事务,寻常百姓家中若有官司吵闹也可寻府衙做主判定。
早前有一伙自关外而来的胡人为躲避商税,团伙中带着几位关内百姓,以他们的路引充作是普通往来,大晋重商,对商税自是审查极为严格,律法早有严明,无论是关外族人亦或是大晋子民,若是从商自关内外进出,皆要支付商税,若是商户,则会在税上多加上一分。
衙役引着喜春往狱中走,同她说起这一回破获大案的经过。
“这伙人很是奸诈,已经利用此种方法躲避了数万银两,也亏得他们不知道周公子的身份,竟拿了周公子的路引,关中觉得不对劲,便上报了来,正到处寻呢,不料他们一行到了盛京里。”
盛京城住着的关外族人不少,甚至在平沙坊里住的都是各族外人,关中上报后,各州府都得了消息,便不时警惕起来,正逢年节至,他们府衙平日里都是处着一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急需要一个引子来给自己添点面儿,是以,越到年关,衙役们不自觉就紧绷起来,正巧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说来这回能破这大案,得了上边的嘉奖,周公子可谓帮了大忙了。那关中商司与周公子打过不知多少回往来,如何不知周家名号,这团伙要是拿普通人的路引许还不好查,但周公子可是挂了名儿的东家,拿他的路引来躲避商税,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若非如此,也不能这般快的下定他们是躲避关税之人。”
狱中黑梭梭的,还带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儿,璧上挂着火把,隐约能看个大概,过了长长的通道,衙役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他们左走,继续说道。
“这回也是,这些人本就被我们府衙的衙差们发现了一些端倪,倒是也警觉,没等我们组织好人手呢,人就人去楼空了,若非不是周公子故意露出痕迹叫我们发现,险些叫他们给逃了去。”
说着便到了一间被木头锁住围拢的牢狱,那衙差取了腰间的钥匙开了门儿,带他们进去,声音没先前那般口若悬河了,倒是叹了口气。
“不过周公子被人给下了药,他身上本就有伤,怕是得养上好些日子了。”
这间狱中只有一人,里边有一座石床,地上还有一个小桌,上边有一个茶壶,一个杯子,比他们走过时,那些狱中只有干柴的牢狱好上不知多少。
喜春从未见过周秉,这一点衙门不知,周家人却是知道的,因此便叫了周严随着一块儿来认认。
周严目光复杂,有激动,更怕认错了人,心中十分忐忑。
他们进了狱中,那石床上躺着个人,借着被凿开的小窗,依稀能分辨这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披散着发,便是他们走近也没有动静儿。
喜春从接到府衙报信儿到现在就没回过神儿来,脑子里晕乎乎的,仿若那提线木偶似的,只觉得满脑子不可思议。
怎么会没死呢?
倒不是喜春想咒周秉,而是当日情形他们都听玉河讲过,后周家在关外的人又搜寻了半月有余,却一直不曾找到人,都以为他已经葬身在大漠中,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就连最难以接受的大夫人潘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时。
他却又活了?
在他们每个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已经死去时,他重新回来了。
喜春嘴里不自觉溢出一声叹。她原本应该委屈的,因为他的突然出事,突然大家都说人没了,她曾经历过很长一段时日的痛苦和不安,曾经她也像母亲一样,像她把爹当做天一般,这个天塌了,可最后她没事,她如同浴火的凤凰,彻底从他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出了自己的路。
如今人在面前,她心里没有委屈,只剩十分平静了。
周严犹豫时,喜春已经走上了前,突然,她目光一凝:“这不对。”
周严顺着看去:“堂嫂,甚么不对?”
喜春指着背着他们的人,那身白衣上其实已经脏污了,斑斑驳驳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带着粗糙,但是,他身上穿的衣裳是女衣啊。
“你仔细看看这衣裳,男子也有不少穿白衣的,但男子穿袍,女子穿裙,他身上这便是一款女裳。”
喜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其实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周严先前只是没注意,如今被喜春一提点,顿时回了神儿,朝那衙役看去,只见他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这的确是个男子。”
他小声解释:“许是那伙人想把人扮成女子叫人心软,这才如此。”他还指了指一旁墙角处的一顶帷帽,告诉他们,他们把人解救出来时,不止穿着女裳,还带着帷帽呢。
要他说,这伙人也是脑子不清楚,这样高大强壮的“女子”,扮柔弱给谁看?一般男子比“她”还弱小呢。
墙角的帷帽落入眼中,喜春瞳孔微缩,脑子里的画面顿时连成一个清晰的画面来。
那是她带着周嘉几个小叔子去香烛铺的画面,当时她在香烛铺遇上的那位身材健壮的高大胡人女子便是如此装扮。
白衣帷帽,又有这比普通胡人女子更高的身段,喜春脑海里还是有些印象的。她记得,当时她一言不发,喜春还只道是这人性子孤僻。
周严已经上前了,他路过石床尾,从另一侧绕过到人跟前儿,拂开那遮住脸颊的长发,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比常人更苍白几分,眉峰锐利,下颚紧绷,眼眸黑沉沉的看着他,吓得周严险些叫出声儿。
“堂、堂兄。”
他还要开口,周秉朝他一瞪,很适时的闭上眼,周严立时说:“堂嫂,这是堂兄,他晕了,我们快些回家叫大夫诊治吧。”
“好。”喜春点头,便要上前搀扶,指尖正要触碰着,周严又道:“堂嫂,还是我来吧,你力气小,这路不好走,免得待会摔着了。”
喜春想想,便也不争。
周严便扶着人朝外走,那衙差也搭了把手,把人一路护送到马车上才跟他们告辞。马车很快回了周家,从老太太等人开始,一个不落等在大门。
“回来了,回来了。”
喜春先下了马车,周严道:“堂嫂,我带着人立马把堂兄送来,你先行回白鹭院帮着准备一下堂哥的衣物吧。”
“好,我这就去。”春喜想,因着都以为周秉过世,他的衣物有不少早早就给烧了,还剩下些也被收捡了起来,现在人回来了,还得把东西给找出来。
人一走,周秉适时睁眼,他浑身似乎没力气似的,歪歪扭扭的起了身,在府中小厮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见过了老太太等人。
见他第一眼起,老太太等一众女眷就哭成个泪人儿,忙叫人扶着去白鹭院,叫大夫去给他检查。
“我没事,养些时日就好,先洗漱吧。”周秉许久没开口,声音里带着些沙哑。他原本被下了药不能说话,是府衙那边请的大夫给他解了药性。
老太太哪里不知他素来爱净,可如今浑身的脏污,忍不住又落了泪,点头应了下来,叫人把他送到白鹭院。
喜春带着巧云两个找了好一会儿才寻到周秉的衣衫,她捧着衣裳,知道这人一回来就先去了净房,守在门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满脸纠结着,玉河从里边出来,从喜春手里接了衣裳给捧了进去。
喜春松了口气。
“少夫人可是成亲日当日过门儿的?”周秉靠在软塌上,浑身被清洗了干净,穿着一袭蓝衣,玉河捧着长帕与他细细绞干发。
“是,少夫人正是成亲日过门儿的,那时大爷不在,是严少爷代少爷去迎的亲...”玉河一五一十把喜春自过门儿后周家的情形一五一十讲了。
绞干了发,玉河见周秉半眯着眼,脸上还是一片苍白,轻声唤了几声儿:“爷、爷,你可是要安歇了?”
少倾,周秉沙哑的声音响起:“今日可是岁节了?”
“是呢。”
他凸自呢喃:“岁节了,该祭祖了,扶我起来吧。”他道,又问:“少夫人可在门外?”
玉河道是。
“你瞧瞧我这一身可有不妥?可需要再换一套衣裳?还是需要挽个发,带一只玉冠?少夫人可喜欢...”
“爷长得俊美,少夫人定是喜欢的。”
周秉满意了。
他叫玉河开了门,放松了姿势,以往日最优雅迷人的一面展露出来。
玉河站在门口:“爷,少夫人不在了。”
周秉顿时阖下眼眸。
周严带着大夫已经来了,叫大夫仔细看了看,确实如周秉先前所言,他因着先前有伤,只消多养养就好了。
周秉叫了玉河扶着他去祠堂给老祖宗磕个头。
玉河劝:“爷,你这伤可还没好呢?”
“又死不了。”周秉:“不过是烧个香磕个头而已,走吧。听说先前衙差进门时家中正在祭祀先祖,却因着我而搅乱了,实在叫我羞愧,也算是给祖宗赔个不是。”
玉河劝不动,只得扶着人朝祠堂去,中途拉了个小丫头,叫她去跟少夫人说一声儿。
周家今日十分混乱,出了周秉死而复生的大事,如今府上都还惊着,这一处祠堂空无一人,大门未被锁上,往里边走,还能见着一些香烛钱纸,可见当时周家混乱,便是祭祀这等事也给耽搁了去。
周秉踏进门,对着祖宗牌位便要跪下,一弯腰,洋洋洒洒的祭文正在脚边静静躺着,上头周秉的名讳写得十分清楚。
字迹小巧娟秀,显然是女子所为。
周秉忍不住捡起地上的祭文,身后,脚步声传来,喜春刚到,正见到他捡起祭文这一幕。
她可以解释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他身姿修长,因着身体不适,右肩斜靠在玉河身上,指尖泛着白,轻轻捏着那祭文,淡色的唇微张,沙哑的响起。
“时维,大晋秦州府,于大晋文成七年,岁尾,奠之良辰也...”周秉压在胸口,粗粗喘了气儿,待喉头的躁痒过去,才又接着念了起来,“妾的丈夫命好苦,自寻逍遥上仙都,忍心丢我几叔嫂,千情万义化为无,为妻年轻就空守,老如妇孺谁来扶?...”
忘夫笑纳归乐土,一阵清风转仙都。
祭文是喜春亲写,她自然知道那满满一篇祭文写的是何,亲手提写后,还一字一字斟酌过几回,待觉无误后这才誊抄下来,准备好在岁节烧给他,也算全这一片夫妻情分。
如今人没死,祭文还落到了人家手里,这就叫人为难了。
喜春脸上十分不自在。
周秉就着搀扶的力道转身,乌黑的长发话落自胸前,打在白色羊毛领的披风上,更称得他脸上血色薄,较之常人更弱上几分,瞧着便是生病的模样,锐利的眉峰一挑,又叫他生生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气势,黑沉的双眸在喜春身上看了好一会儿。
喜春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粉白的小脸一侧,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周秉收回目光,开了口:“写得不错。”
“倒是不曾知道,我的夫人竟是一回文笔解通的女子,得妻如此,是为夫之幸。”
他说了好一阵儿话,声音越发沙哑起来,喉头又是一阵翻涌。
喜春也不知道他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又见他一阵咳,忙侧身到一边:“玉河,快把大爷扶回院子里。”
周秉抬抬手,正要说自己没事,喜春已经上了手。
她亲自把人扶出了门,再交给了玉河,嘱咐他一定要把人带回去,好生安歇安歇。
“爷?”玉河看着周秉。
周秉眼眸半垂,好一会儿突然勾起一抹笑来:“夫人既然发了话,便听夫人的吧。”
人一走,喜春心里松了口气。
她看着屋里到处搁着的香烛钱纸和纸丫头等,赶忙把东西给收了起来,想了想,收起来也不管用,总不能再留着,要是再看见了岂不是叫人尴尬?喜春又把那些收起来的香烛钱纸拿了出来,给周家列祖列宗烧了去。
纸丫头也烧了去,这么多列祖列宗她也认不得谁,等烧了去,哪位祖宗缺便自领吧。
拾掇好祠堂,已过了一二时辰。
也是今日周秉死而复生的事太过吓人,叫这祭祖只祭奠到一半便被耽搁了,主子们整副心神儿都放在了周秉身上,这处祠堂便忘了收拾。
玉河扶着周秉回去,正遇上大夫人潘氏带着周严来寻他,一见他这病泱泱的模样便忍不住念叨开了:“你身子还病着呢,怎么就出门子了,这外头风大着,我还听说你非要去祠堂,你去做何呢,你受了罪,就是不去磕头祖宗们也是能理解的,要是病情加重了,以后遭罪的可是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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