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处在阳湖的敌军发动了更大规模的进攻。打探出翃都消息的顾尚书明白,敌人在此处的动静越大,就说明翃都的战局越发重要。
他迅速调整了作战对策,以快打快,只想尽快摆脱如跗骨之蛆的敌军,率兵直奔翃都。可敌军也显然察觉到了顾尚书的意图,每每对阵,皆下死命。虽然阳湖这边的敌军不如翃都那边多,但他们更加疯狂,几乎是用一条条人命去拖顾尚书的脚步。
纠缠数日,未见松动。
顾尚书看着写了翃都最新战况的消息,眸色深沉。
不能再拖延了。
翃都兵力薄弱,即便有退敌良策,但实打实的兵力差距宛如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终有一日会落下来。顾尚书不知道顾珩是如何坚持了这么久的,但他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立即回援。
顾尚书召集军中将领,商讨半日,下达了决战命令。在出兵的同时,他还派了一名心腹前往翃都。
守城之时,军心为重。翃都被团团围住,只要心腹能够顺利将援兵将至的消息送达,定能使军心大振。
江浙战火纷乱,心腹日夜兼程,谁知到达城外时,被敌军的士兵擒获了。
敌军将领亲自见了他,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大刀架在了心腹脖子上,他连连点头,答应诱降翃都。
强攻数日没有进展,如今有人相助,敌军将领大喜过望,亲自押着心腹来到了抚城门下。
“你走到城门处,对城墙上的守军们喊话,说阳湖兵败,速速投降!”
心腹立即答应,大步走到城下,向上方喊道:
“请大家再撑几日,我们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说完,心腹望着怒气冲冲赶至身旁的敌军将领,咧嘴一笑,眼神中满是讥讽。
城墙上的梅长君清楚地看着这一幕。
听闻援兵将至的喜悦还未延续多久,就见敌军将领气急败坏,一刀杀了那名心腹。
“忠心耿耿?”
他望了望城墙上方,冷声一笑,极其恶劣地凌虐了尸体,最后将破碎得不成人形的他挂在旗杆上。
梅长君突然觉得自己身上伤口也如同火烧般灼烫,但其余各处僵冷得如同寒冰。
大战再度开启,空气里全是血腥味。
等到暮色四合,敌军退却后,她举剑的手几乎没有力气,只能攀着城墙。
身边将士们神色激动,对援兵即将到来之事议论纷纷。
她避开众人走到角落,捂住自己的嘴背过身去。
“长君?”
收到消息的裴夕舟从附近城门上赶来。
“哪里受伤了?”
梅长君没有回头,低低地道:“不是因为伤,只是突然……很……很想吐。”
“我明明见过比这血腥得多的场景——”
话没说完,胃里一阵翻涌,她的眸中也凝上些雾气。
裴夕舟看着背着身的梅长君,心中了然。
他取过水囊递到她手边:“我明白……先别说话,少喝一点。”
梅长君仰头含了一口,缓缓转过身来。
融融月色将两人映在地上的身影拉长,梅长君将目光落在影子上,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
荧荧光辉,只是这样看着,便让人觉得心中宁静。
冷风起,带走了身上不多的热气,可梅长君依旧一动不动。
裴夕舟一言未发,站在梅长君身侧,陪着她望了良久。
等喉中的酸涩感褪去,身上的伤口渐渐痛了起来。
“今日矫情了……”
梅长君朝身边人浅浅一笑,想要往城内走去。
可这几步都如踩在云端,伤势激发之下已经站立不住。
眼前裴夕舟的面容也渐渐模糊起来。
“不用想太多——”
裴夕舟的话没说完,便看到她闭着目,朝前方跌去。
他怔了一下,上前两步伸手一捞,俯下身将她带回怀中。
比京都时明显瘦了几分的身躯无力地卧在他怀里。
裴夕舟垂眸望了望,下颌抵在梅长君的发间。
半晌,他轻轻抱起她朝城内走去。
走到城主府前,梅长君在昏沉中若有所觉,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又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莫名有些缱绻。
裴夕舟脚下一顿,沉默着将她送到房中。
他看着床上人恬静的睡颜,半晌,才低声道:“战争本就如此,我知你不忍之处,也知你定会想通……”
临别时,他轻轻一笑。
“睡一觉便好了,殿下。”
第38章 犹折梅花带雪归(三)
三日后。
援兵终于到了。
敌军将领彻底腻烦了漫长的战争, 在形势所迫下,一步错,步步错。
翃都军与阳湖援军配合默契无间, 将战场拉至了泷湾旁的水域。敌军将领并没有寻求突围。通过严密的计算,他并未将大乾封锁江口的破船放在眼里。
毫无疑问,又是一场水战。
双方战书皆以送至, 水军和战船来到了泷湾边。
大战一触即发!
“明日便是决战了。”
梅长君坐在床上,看着一星如豆的灯火, 喃喃道。
自翃都守卫战开启以后, 她用了不算短的时间说服自己, 既然死伤无法避免,那就要一兵一卒都用在刀刃上——让那简单而沉重的伤亡数字发挥最大的作用。
在翃都的这些日子,见过无数生离死别,记忆力极好的她似乎突然学会了遗忘。
“那些事情……我现在是不是忘得都挺快的?”
陪坐在对面椅上的裴夕舟眸色微动。
“为什么会这样说?”
梅长君取过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长剑:“就是觉得, 每日醒来,翃都这些天发生的事,在脑海中都越来越模糊了……”
“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说着摇了摇头。
帐幔的影落在梅长君脸上, 他不大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裴夕舟能猜到。
“比如呢?”
梅长君攥了攥被子的边角,抱着膝盖抬头去看他。
“比如……我们那天在街上遇见的小姑娘。”
裴夕舟也回忆起来。
那日他同梅长君一起收兵回城,路上碰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她见到他们穿着盔甲的装扮, 立刻冲了过来,小手紧紧抓着梅长君的衣角。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街上……你父母呢?”
小姑娘只是摇摇头。
梅长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抿了抿唇。
她轻声说:“城东庙宇收容妇孺, 你可随士兵前去暂避。”
然后吩咐身边的一名士兵送人过去。
当士兵的手牵到小姑娘时, 她才鼓起勇气开口:“我不去,我要去前线帮忙。”
“你这么小, 怎么帮?”士兵笑道,“你就不怕战场,不怕受伤吗?”
小姑娘睁大眼睛,认真地望着他:“我才不怕!我爹就是翃都军,我之前还帮他磨砺兵器呢。”
士兵转身询问梅长君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百姓不是士兵,没有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去前线的伤亡太大了。而且她又那般小……”
小姑娘死死拉着梅长君的衣角不愿挪步:“可父亲同我说过,若城破,苟活性命又如何?”
梅长君看了她半晌,嗓音沉涩。
“令尊死战,为的便是守你们安康……若无人存活,留一座空城又有何用。”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去庙宇吧,守城的事情交给我们。”
最终小姑娘被送走了。
梅长君回到城主府中,赶着处理军务,便也没有再过问她的情况。
“我已经记不清那个小姑娘的模样了……”梅长君淡淡道,“后来兵将一缺再缺,城中许多百姓纷纷顶了上来。”
她那晚的话,早就食言了。
梅长君顿了顿,忽觉身上的伤又传来一阵冷痛,于是有些自嘲地笑问:“人心冷下来,便是如此了。”
“越走向高处,手中权利便能轻易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就像在这场战争中,百姓、兵将们从熟悉的个体,渐渐变成虚幻的、用于计算的筹码。”
“李将军战死在守城的第一日,之后是侯将军、赵副将、吕副将……再往后,我记不清了,恍惚间总觉得自己已走上了另一条路,甚至不会再为同伴的离世而落泪。”
“不会的。”
裴夕舟走到梅长君的身前,将滑落的锦被给她披上,轻声道。
该怎么向她言明呢?
因为他曾经见过她走上了至高的位置,但依然不改初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为肃清朝堂呕心沥血,苦苦设局。
因为他如今见到她在决战即将到来的前夜,以自伤的方式审视着自己的种种决策,用看似冰冷的语调去掩盖同伴逝去的哀伤。
她并没有忘记,而是刻意不去想起。
裴夕舟垂眸看着神色朦胧的梅长君。
窗外大雪徐徐落下。
承天二十三年的初春如前世一样严寒刺骨,但翃都的结局绝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城破人绝,一片空茫。
因为有人寝不遑安,在无尽的死局中为翃都谋得一个出路。
从未想过弃城的顾珩,军中死战不降的兵将,从京都一路奔赴至翃都的裴夕舟和梅长君,以及满城不屈不挠的百姓……
他们一直,都是同路人。
*
这一夜,格外漫长。
商讨作战方案的裴夕舟和梅长君依旧没有睡意。
两人对坐良久,梅长君披衣起身,走到窗下。
“夕舟本该去阳湖督军,兜兜转转来到翃都,是百姓之幸。”
她笑着朝他望来。
“也是我之幸。”
窗外的月光透着雪色照进来。
这一瞬,裴夕舟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融融月光和身旁的这个人。
而这春夜里的月光,就像要在他眼前晕出一片素色红尘。
好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你今日几乎什么都没吃,既不睡,我去给你煮一碗面吧。”
他浅笑着走出房门。
自几人住进城主府后,梅长君的院子里一直有一间小厨房。但战事紧急,她平日里都在城墙上或者军营中,即便回到城主府内,膳食也同众人一样。只有年关休战的那几日,裴夕舟得了空,亲自下厨。
“如今倒是熟练了……”梅长君看着他走入雪中的背影,摇头轻笑。
一盏茶后,裴夕舟拎着冒着热气的膳盒回来。
盖子掀开。
“你尝一口,看看咸淡。”
梅长君坐到桌旁慢慢吃了一口,面条很软,味道同他之前做的一样,清香鲜美,暖意慰藉五脏六腑。
“嗯,好吃。”
裴夕舟一边看着她用膳,一边从袖中拿出一物。
梅长君隔着雾气只见到一点橘色,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是橘灯。”
“刚才遇见府中的守夜人,他听闻你还没睡下,便托我将此物带来,说是城西的百姓白日里送来,想交给你的。”
“根据翃都的习俗,初春夜晚点上橘灯,可以祈福祝安。这一盏是百姓们做得最精致好看的,一做好便送来了。”
裴夕舟说着,借着烛火将橘灯点亮。
梅长君睫稍一颤,放下筷子。
火苗微小而明亮,淡淡的橘香从灯处传来。
“我听士兵们说过,橘灯被火一烤,气味甚是好闻。”
她凑到灯前,静静看了片刻。
火苗很小,却可以亮很久。
在橘灯和烛火旁,两人铺开地图,继续商讨作战细节。
灯火随着时间的流逝静静摇曳。
直到最后一个细节敲定,梅长君收起笔纸,又朝橘灯看了一眼。
灯芯已短得几乎看不见。
“看来是要熄灭了。”
她眉眼温和沉静。
“不过没关系,天快要亮了。”
*
晨光熹微。
在一众兵将前,梅长君说出了他们定下的作战方案。
“敌军的船只虽大,但不利进退,可从中而破。”
裴夕舟接着补充了敌军船只的弱点,并令翃都军的船只列为小队,带上火铳。
泷湾的水面上,翃都军和阳湖援军兵分两路,共同夹击敌军。
信心满满的敌军将领没有想到,船只最为匮乏的翃都军竟敢最先发动进攻。匆忙应战时,便发现自己的大船已被数十队小船围住。
大船机动性太差,难以应对多方进攻。在翃都军火铳的冲击下,大船的重要部分毁损,行动越来越慢。带队的将领们抓住机会,攀上敌军的大船。一阵战斗后,大船上的兵士们皆化为刀下俘虏。
敌军前军已败。
“竟是这种作战方式?”敌军将领看在眼中,依然神色冷静。了解到这一作战方式的优势后,敌军将领也下令将大船聚集,一起发动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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