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缠着兄长,因为寒毒,她身量抽长的慢,一直到十二岁葵水来前,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要兄长来哄睡。
“我会想法子治好你的病。”
是什么人在对她承诺。
“你醒一醒,莫怕。”
这声线低沉好听,一如少时寒毒发作,兄长陪伴忧心。
“攻赵的决议已经通过,就在两个月后。”嬴无疾踌躇良久,到底是附耳过去,试着唤醒她,“公子殊,你可知,赵人如今怎样议论你么?”
可他料错了,赵姝素来不关切国事,如何会为这等事醒转呢。
正自愁困间,清歌骤止,怀中人明显的杏眸动了动,俄而就听的外头竹林里传来哭闹呵骂的响动。
哭闹声凄厉极了,嬴无疾本是厌烦,想着让人去处理了,待见了赵姝目中动摇时,他暗自看了她一会儿,遂兵行险招,索性打横抱起人,径直就朝吵闹起处,带她去看热闹了。
也是巧,小轩窗才支开半扇,外头唱戏似的热闹就跌到了他两个眼前来。
轩窗外十步,竹林朝着主楼的三岔路口,彩灯摇曳,花魁柳娘正同一个匈奴客商起了龃龉。两人一进一退,不知用匈奴语在对答什么。
但见那客商胖硕异常,油光满面的一张嘴里也不知在怒斥着什么,而柳娘身形虽高挑却是江南女子的瘦弱风流,两人妍丑分明,瞧模样像是在争执一件事。
柳娘弱骨翩跹,看着是醉的厉害,对着个怒意正盛的壮汉,她却只笑着不惧,虽是步步退着,只一张嘴不饶人,连珠炮儿似的用匈奴语呵骂着。
匈奴客商像是说不过她,终是卸下脸面,朝地上啐了口后,竟是暴怒着一脚蹬在对方心窝上,而后,他身后数名匈奴仆从立刻曳着鞭子拥上前,几个男人挥着鞭子,就这么毫不手软地责打起一个女子来。
赵姝被这场面震着,她被柳娘的痛呼声催醒,眼中渐渐恢复了神智。
老鸨儿应声而至,本是要立刻上前截住,救下这棵摇钱树的,却有一布袋子银币被掷在她脚下,揭开袋子看过后,她遂撇撇嘴招呼着一众护院撤了去。
竹林岔路上,遂只剩下柳娘一个,由着那伙人鞭子横飞,她唇边亦被抽破了,淌着血沫却是仍在笑骂,神色里颇有些痴狂浓醉的样儿。
匈奴客商本是爱慕她许久,今日恰被她醉后直言得罪,此时觉着责打没趣味,便忽然邪笑不屑着对从人说了句话。
有旁观的龟奴听懂后嬉笑,只对左右说了句:“有好戏瞧了,贵人恼了,要叫娘子出丑呢。”
当从人上前要当众剥柳娘的衣衫时,就见柳娘骤然一记哀呵,斥退了众人后,她竟借着酒意哈哈癫笑着,用越语说了句:“尔等衣冠禽兽,不都是赤条条去么,脱就脱,老娘何用你们这起孙子动手。”
明明是最柔丽婉约的相貌,偏要说着最粗鄙不堪的言辞,不过她这一句说完,那匈奴客商却不满她洒脱,只一把挥开随从上去又是一脚踢在她肩上。
赵姝眼中有泪落下,这一脚彻底踏碎了她的逃避。男子本就占着力气大的便宜,在世间地位尊崇些也就罢了,何曾有人还仗着这便宜欺辱责打女子的呢。
她为这场面恼恨醒转,周身一下子不再僵直,嬴无疾俯身觑着观察,便果然从她眼底瞥见恼恨不平。
他一时卸了口气,亦有些好笑。
眼见的她愈发清明不平起来,他漠然地望着竹林边就要被剥衣的花魁,朝她腰间捻了把,贴着她耳侧:“连这等事都稀奇,没见过么,是不是想去救她?”
赵姝不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伸手推开他就去穿鞋。
“你不会连这等闲事也要管?”嬴无疾想起上回在画舫的事,心头一怔,倒也暂时没有制止她,只跟着她身后,曳了衣摆将人再次拉近了蛊惑道:“救这么个人也不难,你过来……”
鸦睫浓垂,碧眸敛起,男人本想说的是“过去亲他一口”,轻薄话只到了嘴边,略微顿了下,还没说出来,就被赵姝一巴掌挥开衣摆。
她用力推了他一把,纹丝不动。也不知怎的,许是外头场面实在气人,赵姝不仅魇症好了,更是于恼怒中生了无畏大义,她分毫不怯,眸底冰冷厌恶地乜他一眼,而后用她最快的动作从他腰间‘唰’得一记抽出长剑。
这若是旁人,只怕是那只手还未触到剑柄前,就已经被他废了。可嬴无疾连退一步都不曾,被她这副鬼附身的模样催动兴致,他只是挑了下眉梢,直勾勾地望着她。
碧眸带笑,是鲜少有的轻快有趣的神色,这一笑在他周身镀了层光似的,显得年轻又俏皮,那眉眼灵动多情,他仿佛在说“救苦救难的侠士,你以为这处是邯郸么。”
赵姝拔了剑才觉出这铁器的沉重,她却只是嫌恶地翻他一眼,而后勉强单手提剑,一言不发地一脚踢开门就快步出去了。
怒冲冲三两步赶到竹林岔道,她拖着剑挡在了倒地的花魁身前,很快就被一众彪悍壮实的匈奴人围了起来。
她提不动剑,这么拖着时,反倒有两分侠士鄙睨率性的豪气来,原本围着柳娘踢打的几个仆从到底没携兵器,一时被她唬着都住了手。
反是那匈奴客商眼前一亮,对她上下扫视着,还艰难地吐了句汉话来:“小姑娘什么来路,比剑,可以。”
说着话,客商手按着腰间弯刀,一双精明的眼觑着她右手,这客商是个用刀的好手,虽不通剑法,此时也几乎一眼就瞧出了她持剑手法的不对。
弯刀缓缓出鞘,他心中基本已经认定此女剑术未必多好,只她无畏无惧的气势,非是常人能有,还是叫他存了两分谨慎。
他是来此找乐子的,可不敢输给个女娃娃,传回商队要叫人笑掉大牙。
匈奴客商心里转了数道弯,正要再探问交谈两句,就听赵姝直白道:“我没学过用剑,也不会摔跤,暗器什么的更不会,你不用拔刀了。”
这话铿锵傲气,声调朗朗,众人一时都愣住,连被她扶起身的花魁娘子也露出明显错愕的容色。
还是那客商先反应过来,他吹了一记清亮口哨,收刀入鞘,眼底轻浮危险地抱臂看她,嗤声反问:“还当是什么厉害人,小娘子,那你什么也不会,难道是要替身后那贱婢来讨好爷?”
柳娘即便大醉,也认出此女好像非是院中的,只以为她是老鸨儿哪处新买来的傻丫头,该还是个清倌人的。她见惯了世间的恶,一时动容亦为她惊怕,遂晃着步子就要将人扯到自个儿身后。
还未待柳娘动作,赵姝索性把剑一下插进地上,两手交叠搁着,转头一如从前在邯郸意气,语调任性恣意,开口直面那高壮客商,出言惊人:“尔母婢的,兄台,你是瞎了狗眼不曾,这位仙女姐姐曲音绕梁又生得那般好看,她若都是……咳咳……”
她语调平静地陈述,皮笑肉不笑,刻意掠过客商辱人的字眼,仿若是要出尽这数月以来的一切恶气,见对方果然被自己噎住,她甚至还补道:“她若都是…咳,那兄台真该买面好些的铜镜,您回家自个儿好好照照镜子,或许就会发现,哎呀,镜子里的人怎么没了,这这这,是何处来的山精妖怪呀!”
“小姑娘,你在找死。”赵姝已经竭力吐脏字了,却反倒将围观的众人逗笑了。她故作肃然的一张脸上憨然率真,那匈奴客商抱臂动怒,更多的却是对她的打量。
柳娘怎会瞧不出男人心思,她暗叹一声,压下醉意试着做小伏低地将对方心思引过来,刻意魅惑道:“小孩家家不懂事,贵客莫恼,柳儿这就褪衣。”
即便是入女闾五载,要当众褪衣亦是从未有过的,这番话引来无数视线,连那匈奴客商也趣味盎然地转了视线。
可未等柳娘解衣,就听赵姝爆发式地呵道:“脱个屁啊!”
对着目色阴鸷的匈奴人,她双手勉力将宝剑从地缝里又拔出来,‘镗’得一声丢破烂似地将那把剑丢去他们脚下,不客气地斥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呀,就这点眼力,还敢来中土做行商。”
半丈长的铁剑被弃在卵石泥地上,刀刃寒芒森森流淌,剑柄质朴沉雅却嵌着一枚天竺国进贡的血色玛瑙,听人说,在咸阳,只有嬴姓子弟才能用这等规格的玛瑙,连公卿大夫都不好僭越的。
嬴无疾在暗处看毕这一场好戏,此刻望着落入尘泥的宝剑,碧眸阴冷染怒,略抬了下巴薄唇抿作一线,到底是化作一声纵容轻笑。
第42章 金屋3
来北市的半数都是域外的异族人, 大多都是没见过嬴姓子弟的族徽佩饰,可匈奴商人走南闯北地贩货,此时狐疑地瞅了瞅地上宝剑上的玉石,也能认出绝非凡品。
对待艳帜远播的花魁, 这些客商敢刁难调戏, 可一旦事涉权贵, 那便是连触犯沾边的可能性都不愿有。
只是赵姝一袭浅青襦裙,双鬟芙颊眉目稚气,本就是个稚气娇憨的相貌, 被院子里的妆娘这么一打扮,再朝这些异族男子跟前一站, 乍一看时, 浑便似个尚未及笄的小丫头。
被这么个貌美纤弱的小姑娘, 指着鼻子无所顾忌地斥责, 她眼底的那种鄙睨一切的肆意目光, 叫对方实在是放不下脸面就那么退让。
“小姑娘,你是用何处唱戏的剑来糊弄老子?”匈奴客商眯着眼, 不甘心地朝她迫过去。
山一样高胖的身躯靠近了, 弯刀袖箭虎目里泛着嗜血不满的光。他这么一过来,四周那几个匪气十足的仆从们亦都凶神恶煞地一并围了过来。
听闻穿沙漠走隔壁的这些行商,一个个都不仅是会武的, 而且西行危机重重, 能经年走熟趟的, 不知手里沾过多少匪盗的血, 又有多少次同狼群野兽搏命。
这些人, 又毕竟没有受过训练,动怒瞧人时, 自不会掩藏杀意恶念,乌合亡命之徒,同官军的气韵行事迥然。
匈奴客商凶性毕露,赵姝哪里同这等人打过交道,这一时就被围得震住。
然而说出去的话也不可能收回,她退一步,这些人就进两步。眼看着将人围到参天的青竹下,退无可退。
花魁柳娘倒仗义,晃着醉步要过来调节时,就被个从人一巴掌扇倒去地上。
他们动作粗鲁分毫没有顾忌对方是女子,赵姝一时间惊颤无言,气弱模样落在对方眼里时,便愈发坐实了她是用那破剑诓人的。
客商鹰似的爪子就要扣上她脖子,这一瞬里,赵姝脑子里一片空白,惊呼一记想也不想地高呵道:“阿生!”
她几乎没有瞧清楚,就听见身前的匈奴客商一记惨叫,他整个人后仰着飞起,捂着胳膊被重重拍在青竹上。
镇纸和砚台落地,在几个仆从拔刀之前,便有两名暗卫身形鬼魅得曳步猱身出来,一共七个人,不过一个呼吸间,就将佩刀尽数缴了。
柳娘伏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此刻她酒意已醒了大半,因是知道这几个匈奴人在行商中的身份,心中畏惧,她以为两个暗卫只是赵姝的普通侍从,正要出言提醒之际,但听暗卫之一说了句:“呼延,你明日不是还要去典客府取通行文书吗?”
客商听的自己底细被曝,立刻明白过来,忙收敛一身戾气制止还要反抗的手下,他掩下眉睫,不见了方才的嗜血匪气换上了商贾*七*七*整*理的谦卑憨厚,几乎有些卑躬屈膝地捧起落在尘泥里的宝剑,正要亲手递还过去时,赵姝却恰好转头,扯着柳娘的手就朝正厅去了。
赎身的过程亦是做梦一样顺利,平日里同柳娘不对付的几个魁首远远围着,暗笑窃语着看赵姝同老鸨儿讲价。
先前魇着时那人说的话,她都听着了,她心里头模模糊糊地猜出了些,故而将柳娘从客商处夺过后,知道有暗卫跟着,她甚至都没有去小楼,而是摒着一口气冷着脸径直找到了老鸨儿。
越国大夫之女,却被负心郎抛至此地。
她今日,就是想和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赵姝素来能与飞禽走兽沟通,对人的情绪念头,其实亦是十分敏慧。今夜嬴无疾到访,她虽尚不知为何,却也能觉出那夜的狂乱,或许是出于某种误会。
她能觉出,这人今夜过来,应该是来和解的。
既然失去的再无可能回来,而她又从那人眼底瞧清楚了自个儿的用途,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是以,讲价的时候,柳娘听的老鸨儿狮子大开口要了十两黄金的天价,正以为自己到底是走不脱的时候,却听赵姝连还价都不曾,一口应下,还回过头对跟上的一个暗卫道:“记清楚了吧,去问李翁支钱莫忘了多要些,再给这位姐姐寻一个安身的地方。”
正厅前闹哄哄人来人往,曼舞觥筹,柳娘倚在连廊的雕花柱旁,等老鸨儿笑呵呵地奉上身契之际,因着实在来的太过容易,她恍若置身梦境,抖着手接过身契,心神震颤。
醉眼迷离地两步赶到喧闹处,就已然不见了那袭清丽赤忱的少女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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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姝亲眼见了老鸨儿取来了柳娘的身契后,趁着对方愣神的空儿,她自知也是个朝不保夕的命数,遂连招呼都没去打一个,转身就要朝再回竹林深处的小楼去。
才行至拐角处,就被另一名暗卫拦下,外头骤然起风,吹迷了她的眼,对方恭敬地一抱拳:“质子,主君在车中等您。”就引着她从僻静和暖的小道里越过整座女闾,立在了后院一一处侧门边。
门外候着辆不甚起眼的二驾马车,檐角吊着铜铃装饰却华丽,同一般来寻欢的商贾所乘无二。
赵姝自然知道,车内是何人。
天上雨丝渐落,春夜寒凉,侍从摆好踏凳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她立在石街门槛前,一张脸被女闾的红灯笼照着,却是没来由的微微泛白,雨丝风片寒夜清冷,经了这一场闹腾,她神智再没半分魇,只是驻足立着,怎么都迈不开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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