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身贴着桶边,离着她极近,若是转头时,刚好能看清她的脸,又不至窥见太多春色。
他一日未曾好好进食,又是终于解决了悬了数月的两个心腹大患,险路通达了,他亦有些乏累,便只想叫她陪着说些话,也好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饱饭。
“你信姬樵不信我,才有所谓利用。”诸事暂毕,外头军卒哄闹声渐沸,他亦提过一只壶,略把玩摩挲了半圈,便仰头饮了一口,“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如今邯郸城那位王后被卸了一臂,残存的私兵不足五千,更是失了齐国的庇佑,你王舅姬樵本欲袭我,总算也是圆了过去,给双方都留足了脸面……”
他眉梢凝重,不见一丝大获全胜的欣喜,也不回头去看,就这么兀自若复盘一般,从得到赵王被囚的消息开始讲起,一步步谋划细细同她剖析。
温热浴水浸去寒气,浸得她僵冷肩背舒展开,可这人说的话,却叫赵姝心底愈加清明悚然。
怪不得秦军此番带了那么多专破骑兵的铁刺藤盾,原来从最早出兵的时候,就知道此番真正要攻克对阵的,就只有田氏。
长篇累牍地说完了'局',他侧目过去,眼中蕴着未曾遮掩的苦涩,语调陡转,突然长叹了记,道:“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洛邑来接应你的那几个死士……俱是忠良义士,我也不愿杀他们。”
是不愿,可下令诛杀的人,亦是他。
这几个死士,身份特殊,俱是天子睦自小养着,甚至亲自教导过的。
赵姝当即红了眼,还没出言,就被身前人抢白:“秦赵相争这么多年,你外祖不该此时来插手。为免你不忍为难,那几个人,尸首已经送往洛邑了。”
“你何必同我说这个。”赵姝终于开了口,一只手浮出水面死死捏在桶沿处,“又何必激我,既有替身,何需……”
“只是不愿再有欺瞒。”他忽然回身抓了她的手,氤氲水气里,长眉轻皱,碧眸竟隐隐透分哀怨脆弱来,同他素日模样迥异。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甚少饮酒,此刻便佯借了酒意,一瞬不瞬地略歪着头瞧她,粗粝指节温温柔柔地扣在她手上,神色里似有乞求,手上动作力气不减,缱绻亦强硬。
她的手本就生得秀气,此时被他宽掌几乎包住,分明是她泡在热泉里,倒觉着手背上的温度烫得更厉害些。
她的心跳的很快,尤其是想到青竹药桶底下藏的新月坠子。
“灭了田氏私兵,那统帅田大……田震呢?”她知道自己不擅掩饰,不敢同他对视,便转移话题,也顺带想为田震寻一条生路。即便阵营不同,也总有数年同饭之谊。
“此役过后,田老将军也确是无甚要紧了。”他放了酒菜,只认真摩挲起她的手,视线在她肩头一大片擦伤处游弋,语调暗了些。
赵姝本来只是随口问了句,听他这么答时,倒真以为有缓和的余地。
她一面朝水里沉了些身子,如一只犯错试探的小兽,杏眸闪躲着犹豫道:“若是能留他一命,就别带着回邯郸了,他是个武痴,也就还好个喝酒吃肉,做个山野村夫也是好的。”
右肩剑伤没好全,又凭白被甲胄磨了一大片,伤处虽不深,瞧着却血赤呼啦的,将那原本莹白纤弱的肩头都遮了大半。
她这么一沉身子,热水便起起伏伏着,从肩头伤处淌过,水波反复几次,便有浅红晕开,染得水色都像是变了。
交握的手使力,将她身子又拉高了寸,嬴无疾沉声回了她一句:“他右翼骑兵被打散尽灭时,我遣人去劝降过,还许了百户食邑,最后还是强攻进谷里,活捉了数名将帅……田震不降,阵前自裁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有些人瞧着粗豪放达,原来却怎么也过不了,权柄的槛。
赵姝眼底浮满震惊,痛惜倒只是一晃而过,她只是不明白,只是想说田震何至于就自裁了。
她眼里藏不住事,难以置信的茫然里,肩头再次被热水没过。不过是扫了一眼,嬴无疾便瞧出了她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再多言解释,突然探手扯过榻上干净长衫,而后一下子就将人扯抱了出来。
第67章 ‘虚'情2
薄衫半透得贴在肤上, 水珠不住得淌着,就这么半遮半掩的,赵姝几乎是光着身子,被他抱坐在圆凳上。
饶是早已两回失身于此人, 可头一回可怖, 第二回 又是媚药醺得迷蒙, 似这般清醒时亲近,又是刚坐实了通敌的行径,她一身水气被这人牢牢制住时, 心里头发虚得厉害。
“怕什么,你那王舅连多瞧你一眼都不曾, 人心易变, 我总比他可靠。”
他凑近了人气息拂过她耳垂, 惹出一段颤。
白日里杀伐腥臭, 此刻佳人在怀, 或是有意想隔开那些沉重的家国大业,嬴无疾忍不住又想逗着这人玩儿。
他忽然俯下脑袋, 朝她鼻尖耳垂迅速地连啃了两口, 发问道:“若是九原郡真遭了匈奴,精兵调去,此番是不是真的就能要了我的命。方才你说什么来着?若我死了, 也会陪我?”
这两口力道不算轻, 尤其是赵姝的耳垂上, 当即红了一处齿痕。
她明明说的是‘赔’, 结果或许一样, 心境却全然不同,被他这么一揶揄, 便好像她真个说过要同他殉情的话似的。
许是环抱在背后的臂膀太过温柔有力,又或许是他的胸怀太暖,那不断来回摩挲的指节暧昧,她苍白清瘦的小脸上,很快便起了层可疑的霞色。
她不敢稍动,实在是眼下的处境太过被动羞氖,杏眸垂着,菱唇齿关紧紧咬着,她怕自己一出声就要露怯,一时索性不去答他。
见她垂着头,鹌鹑一样,连一个眼神都不给。嬴无疾抬手去抚她鸦黑的脑袋,他含笑细望了她一会儿。
原本温热的浴水从她身上漫过来,不停地渗在他腰腹腿间时,分明已经是凉透了的,却激得他心意不稳呼吸促急起来。
赵姝贴着他,自是很快就觉出了后方的炽硬温度。
于是,忧惧忐忑羞氖里,又添了层羞愤难堪。又自知理亏,她也没有立刻挣动,只是绷紧了身子,瞥开眼死死盯着地上染血的甲胄,发力狠狠咬紧了唇。
她想说什么,只是依旧没有出声。
一旦起了心动了念,再要波澜平息,就并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他笑意渐消,眉宇里重又拢上凝重,甚至多了分不自在。
“若是旁人,怕早已经死了。”掌心缓缓由腰背抚上她发顶,他面上清冷迟疑同身上境况全不一样,拆了簪,长指代梳再一寸寸揉回后腰。
动作是极温存小心的,只目中渐有狂乱漾起,他意有所指:“姬樵能给你的,我亦能。小乐……你、何时能多信我一些?”
语调里竟似带了分哀切,因着情动,尾音喘息无奈。
这般称呼一起时,赵姝心头狠狠一凛,身子不收克制得颤栗了记。
多少年来,她都在希冀着,有朝一日,她的小晦哥哥就能这样缱绻亲昵地拥着她,而不是笑若春风却总是守礼隔阂地将她当作妹妹。
她仰头朝他望去,在看清了那双碧眸里的偏执痴意后,心底里或许早就裂开的缝隙一瞬间轰塌张开。
似是被他的目光牢牢吸附,她没办法移开眼去,本就殷红的杏眸里水光摇动。
到底是异父同母的兄弟,他两个相貌虽差得多,气韵神态总有相似的地方。
呼吸交错,她望着眼前这人,陡生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在这人身上,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爱而不得,深情到偏执。
这念头一浮起,她倒没有再惊诧回避。
或许,内心深处,她早已是知晓的。
若非有情,就凭她一介客居无倚的质奴,怕是连坟冢前的草都三尺高了。
对无定前路的忧虑同过往的黯淡交织在一起,她被迫着撕开记忆,去面对那些久远的深渊。
心潮起伏若游于水火两端,甚至于,盖过了连日来压着的那桩事。
她的过去,说是深渊,丝毫不为过。
自母亲故去,男装作药人,自幼时第一回 服药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时,她就知道自己绝活不过双十。
世间争霸纷扰,她便早早看透。很长一段时间,她总觉着自己似从万古时就被埋在了深潭底部的废墟里*七*七*整*理。
在那黯淡无光的深渊处,晋阳君赵如晦,能文擅医受王族器重,那样完美的一个人,于她犹如神祇信仰,是唯一能透进来的光。
她什么也抓不住,便只能妄想抓住他。而当赵如晦用‘同姓不婚’来婉拒时,那妄想几乎顷刻就湮灭了。
她寿数短暂,注定了少年而夭。
可他不一样,他会就封,会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而后壮年有为,年老善终。
她怎敢要他同样的深情?便只能深藏心意,任性恣意笑闹胡为,只为了能留在他身边,作兄妹。就算到最后毒发的那一日,她或许会在他身旁断气,却未必会将这些年的苦恋心迹告知。
说出来做什么,要叫他牵挂一辈子,愧疚一辈子么?
赵姝仰头直视着男人,在王孙疾缱绻热切的怀抱里,那些深藏在心海之下的久远执念一一被勾连出来,薰得她肺腑温热生疼,眼眶酸胀。
“还请王孙慎重,怎会有人……”她极力克制着心绪,垂着头两肩极轻得耸动。
在嬴无疾皱眉发作前,却听她深吸一口气,哽着声调:“这世上不该有人,不该有人傻到,对我……”
她喃喃地摇着头重复,脑子里不停地挣扎摇摆着,衡量着是否索性该将芈氏的威胁和盘托出,以此来换取兄长平安。
这两句话虽不完整,可嬴无疾还是很快看懂了,他面容骤变,眉宇间苦索顷刻消散,变幻作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
察觉到自个儿心境的变幻,碧眸若刀锋一般锐利地盯着怀中鹌鹑似的人。
原来已经在意到了这等地步。
未等他接话反问,赵姝却先一步再次仰起脑袋。
粉面上再没一丝儿羞怯,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无声的泪,神色间亦悲亦欢,一下就将他的苦索无奈尽数比了下去。
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色,分明才过豆蔻韶华,一双杏眸柔媚清澈,瞧人时,倒像是历经了一个甲子风雨的老者,仿若早已历遍亦参透了世间苦厄。
嬴无疾只觉着一颗心被什么人狠狠揉紧了,他有些怔愣地望着她。
但见她皱着眉一面哭又一面笑,檀口微启,言辞惊人:
“岂敢得人衷情,王孙将来百岁……待我去后,你是伤怀三月,还是三载,若是太久,那可如何……”
剩下的话被他尽数吞没,她睁大了泪眼,安静又乖顺地感受着唇畔掠夺。原以为是再要突破礼制了,这回却来势汹急些还没待她回神,就被人一把拥进胸前抱紧了。
耳畔传来比她更惊人的喑哑许诺,她听到他说:“一定会治好你的病,倘若寒毒不解,幽冥孤冷,我随你同去。”
呼吸艰涩,泪亦忘了流,赵姝张了张嘴,原本已经想好要和盘托出的正事顿止,她想着,这时候就很该说些客套话圆过去,只是整个人若失语了一般,一时没法去答。
而脱口说出这话的嬴无疾亦是顿住,最末那一句似久久回绕,是他在独处时也从未想过的。
说出了口,愁虑消了几分,倒又新添了些懊悔出来。
这么一来,二人就这么靠拥着,烛火摇曳,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
就在赵姝要说正事之际,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副将粗豪的禀报声:“王孙,赵甲一家要分押二地行刑,芈将军定了凌迟,来问您的示下,哪几个要押赴邯郸行刑的?”
第68章 ‘虚’情3
听得芈氏这一决议, 嬴无疾只是敛眉顿了下,而后颇利落地用干燥柔软的长衫将人裹了抱至榻上,一面隔着帐幕朝外高声应了句:“刑法不必变,让他们再议分送的人选, 孤即刻过去。”
因赵甲稚子先前在崖上出言维护过赵姝, 他稳好气息后并未立刻走, 立在榻边看她,似是在等她的话。
袖摆上水珠儿在地上洇出一小滩痕迹,果然, 痕迹尚未怎样漫开,便听她不可置信地颤声问:“你们不是才同流民一道击杀了田氏, 怎么突然间、又要击杀他们?”
后半句大抵是反应过来自个儿没听错, 音调里带上了不满和恐惧。
嬴无疾也没掩饰, 他长叹了一口气, 替她将微湿的发尖从颈项里挑出来:“那些流民仍是入秦安顿, 免的赋役分毫不少,只是处死领头的那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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