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是天晚了,她疑惑着睁开眼,正对上方才在心底几经周折回转的一双深邃眼眸。
原本莹彻瞳眸被斜阳一照,染作金碧色,坚毅深阔的眉目若被镀上一层暖色霜屑,让他的面目柔和不少。
嬴无疾顶着半身碎金斜阳,忽然浅笑着俯身朝她伸手:“这是去哪里喝了这许多,时辰不早了,同我回去。”
他后来被田震灌下了许多烈酒,语调熏然里似在小心问询,无端带了分落寞。
表面上看,今日周人来的最多,若是姬樵真心同他要人,田震也未必一定会干涉的。
赵姝自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只是按下一瞬涌起的心虚不忍,几乎没有踟躇,她将手搭上他的,瞳眸里泛出天真迷醉的笑。
两只手相触的瞬间,微凉柔荑被人整个裹住,对方轻巧一扯,她便凌空腾起,惊呼一记后又稳稳得撞进他怀里。
借了残剩的三分醉意,她仰起脑袋杏眸弯弯浑没心肺地扁了扁嘴:“姓田的比从前更能吃了,害的我都没吃够呢!回去还有吗?”
她鼓着肚腹说瞎话,男人宠溺一笑,去她脑袋上理了理有些乱的顶发:“带的粮草足的很,怕你吃撑了。”遂牢牢牵过她的手,朝坡下而去。
他早将一应事物安排妥当,回程时便以酒酣为名与赵姝同乘了一骑,几十名死士跟在后头,赤骥一骑绝尘当先载着二人而去。
看着这二人同去的背影,田震哼了句:“秦人惯会作戏。”心里头却反而更是笃定。
而姬樵送别两方人马后,目色晦暗犹疑,有丛人过来商讨,他沉默许久后做了决定:“明日一早只留三百人守营,三千人去田震侧翼做做样子,其余九万人尽数入山,围剿秦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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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营时,天色暗透,营中烛杖火盆燃得正旺。赤骥一路小跑而过,造饭值守的依旧是些年老力弱的。
极快地瞟了一眼,赵姝下马入帐,看着两个十余岁的娃娃兵端着肉菜鱼贯而入,她垂下眸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本就不饿,酒也还没醒透,就这么在帐中呆坐片刻。烛芯烧得久了明灭无定,她终是被愧意后怕折磨得心乱难止,遂起身快步过去,抬手剪去炭黑的烛芯。
火光骤然稳定明亮起来,帐门一晃,却是嬴无疾去而复返。
明日战事诡谲,她以为他要通宵达旦地去布防,可这人一进来,倒是颇随意地朝桌案旁坐了,看模样像是要无事安寝了。
他吃了两口素菜又一气饮下盏羹汤解酒,几乎一眼就看出了赵姝的心不在焉。趁着她发愣的空儿,他三两下褪了甲胄,掬了水粗略洗漱起来。
“怎么不吃?还是你王舅带的庖厨好些,等这些事都料理完,去洛邑请两个来。”
布巾子丢进银盆溅落水珠,赵姝空拿着箸,兔子般受惊似的抬眼看他,回过味来,又立刻闷声应了句:“那还是赵宫的一个厨子做的最好。”
捡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便越发觉着肚子撑的厉害味同嚼蜡,只怪她先前偏要慌称没吃够,赵姝心头没来由得发闷,终是弃了筷子,见桌上有壶酒,遂径直取来就饮。
烈酒一盏下肚,她被呛到,一时咳个不停。有温热大掌叩在后背心处,三两下就解了她的咳呛。
却让那闷气更甚,隐约还夹杂了些辨不清说不明的心悸。
赵姝回身去挥开他的手,仰头固执地又饮一盏,抬头看到嬴无疾已洗漱干净,只着了件素白半透的中衣坐在案旁。
她芙颊一红,倒也无暇多想什么,偏又再强撑着再喝一大盏,将筷子朝他手里一塞,皱眉打了个酒嗝道:“嬴长生,你明日凶险,酒就别喝了,再陪我多吃两个菜。”
陡然被唤了小字,嬴无疾亦是一怔,瞧她这么个饮法,倒也没说什么,只依言安静吃菜。
“这么瞧着,你倒比那些红馆里的魁首还好看些呀。”
“唉,你也是个命苦的,秦国应当同赵国一样,不喜异族吧。”
“你那年流亡入赵,说到底还得怪衡原君和芈氏。好在如今你得势了,他们也得仰仗你。”
“明日一早,我陪你同去阵前!”
三盏酒下肚,她的话就多了起来。
先还有些条理在,很快,就说起了胡话来。
见她这回是真醉了,身侧的男人搁了筷子不再掩饰什么,那带了肃杀之意的瞳眸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
听的她还要一并上前线时,他唇角极快得掠过一抹冷笑,在那抹纤弱身影离座开始晃荡之际,瞳眸里又涌起痴迷颓唐。
直到她步子一绊要磕上架子了,他才旋身过去夺下酒盏。
赵姝斜倚在他臂间,仰头不满嚷道:“你是主将,别理我,快点先去睡了。你干嘛!还我!”
“我想做什么,你看不出么?”酒盏被抛去桌案发出‘铛’得几声重响,他眼中流转春色,扬手就将人朝卧榻按了。
觉出她不愿挣动,他忽而停下,将她双手扣举过头顶,撑着身子定定地同她对望。
坚毅面容一时蕴满绮色情意。
“不知怎的,总觉着明日一战,我或许要回不来了。”绮丽间揉进了空芒哀色,原就深邃的一双眼若寒潭渺远,仿若被人弃掷的兽。
赵姝心口狠狠一抽,她垂了眉睫,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这个人,纵然可恶卑劣讨厌,可救她的次数,一只手都已然数不过来了。
她醉的厉害,也无暇纠结深想。纤弱身躯松懈下来,重又转过晕红飞霞的面,她苦着脸杏眸坚定地看进他眼底,承诺道:“明日我同你去。”
第65章 大捷3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饮得太多了,醒不来又睡不沉,翻来覆去得不知折腾了多久,一场接一场的旧梦前尘在脑海中乱窜。
……
到了第二日上, 阵阵雷鸣雨倾里夹杂着乱哄哄得马蹄报信声, 一声促似一声, 赵姝才终于被吵醒。
捂着脑袋半坐起身,外头天光一片昏暗,她眯着眼脑中有些空白, 判断不出时辰来,只有些呆愣地瞧着盖在榻上的两层薄被子。
帐外人声愈发嘈杂混乱, 她才猛然忆起昨夜睡去前的一幕, 下意识地低头, 却发现自己仍旧着了原本的中衣, 周身也并没有任何异样。
她面上陡然一阵晕红, 想着大军该是要开拔了,她深恐被撇下, 遂忍着宿醉, 几乎跌撞着从榻上跨下来。
帐外行军之声愈发明显,她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束胸、覆面、带甲、着履, 瞥了眼远在柜首的罗袜, 也无暇去穿了, 就这么光着腿径直套了履往外跑。
一把掀开帐子, 果然瞧见远近纵列铺展开的军列, 骑兵步兵戈矛俱备气势恢弘,入目之处, 玄色铠甲黑漆漆一大片,同天上浓重阴沉的乌云相合,好似将整座山都填满了。
她心中升起些说不出的怪异,也来不及去多想,逡巡着去寻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们主帅,王孙何在?”
被她抓着的副将未及答话,远处就一骑飞来,令兵几乎从马上摔跌下来,尤高喊道:“芈将军列阵,速攻周人!”
便有黑压压的甲胄相击列队,似数条绵延长龙陡然觉醒,空气里立时散开更浓重的血气,赵姝仔细一望,才发现这些人黑色的甲胄外,或多或少的都*七*七*整*理染了血污。
“王孙午时一刻就入了周营了!”副将说完话,正了正额间护具,又甩了甩缚臂,行色匆匆翻上战马就往队伍里赶。
山雨愈大,那一袖子甩下来的血污被冲进泥地里,亦有三两点甚至溅到了她脸上。
易容膏皮染血即溶,她眉心眼角顿时染作赤色,只是没有知觉。
她怔在原地,很快满头满脸的就都是水色,直到一声颇嘹亮的战马嘶鸣后,有气势磅礴的大鼓擂响。
抹一把脸,赵姝闷头冲回帐中,随手提过木架上的盔甲长剑,一面系一面朝外跑。
一入雨幕,甲胄似被泡得更重了,压得她心口闷跳,随意寻了匹马攀上,她喘息着朝营门跑去。
就要出营时,终于迎面碰见个有些面熟的小将,她忙在雨里喊:“王孙走了多久?”
谁知那人一脸戒备,他才从战场上杀红了眼下来,此刻不用敬语,竟是上手就把人从马上曳下。
这一记十足的粗暴野蛮,她未及呵斥,就听那人道:“晚膳时辰就要到了,来人,还不快恭请缯侯入帐待膳!”
这么说着,几个人朝她推搡的动作却毫不顾忌,甚至于带了几分难掩的恨意憎恶。
原本还要发问的人踉跄着朝前一冲,张了张口,却只是喝了两口雨水,她眼里顿时清明起来,心口依稀似有痛色间杂着恐惧浮上。
秦地偏西,日头落得晚,是故晚膳多安排在申酉之交。
电闪雷鸣中,她弓着背好似负不动铠甲的孱弱行路。她不知战局,却清楚地意识到,秦人主帅此刻去周营,从午时一刻到申酉之交,足足快要待了三个时辰……
此刻,她竟全没有去想,究竟是田氏还是舅父胜了。
脑子里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在转——那个人,应是进了周赵二国的圈套,战事失利了,在周营待了那么久。
这念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去,每走一步,她都觉着自己的心跳得太快太疼了,怎么会这么快,针刺一样得疼还从肩背蔓延去了手肘。
医者的手素来最稳,此刻,她右手五指禁不住狂颤。
“留两个看着就行,其余的,都同我走!”
那小将转身之际,她陡然回身竟一把将看手的兵丁推到地上,而后用平生所学的那么一点三脚猫的功夫,看准了方向,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发足朝外奔去。
一套动作流畅至极,她连一个字都没说,借着雨幕泥地的掩映,还就真将这几人甩开,在他们冲过来之前,翻身爬上了一匹马。
一夹马腹,顺着队伍朝最前头疾跑,将这些人的呼喝抛远。
跑了盏茶的功夫,山势愈陡,秦人玄黑的队伍却依然没有尽头。路上有些知道她身份的将领见了她,神色或是古怪或是不善。
她没有觉出这队伍长度的不寻常来,反倒更验证了心底的揣测——秦军主将此刻在周营,恐怕凶多吉少。
远处山色泼墨,乌云低沉,过酉时的天光暗得似已然入了夜。
又不知在山路间跑了多久,眼看着终于要望到头了,赵姝才哽了记,也顾不得旁人侧目,在雨中扯开嗓子喊道:“副帅何在!芈将军何在?送孤入周……”
‘营’字尚未出口,大军刚好行至一片空旷些的山地边停住。
她一抬眼瞧见芈氏叔侄神色俨然,秦军面前的一处宽阔夹道里,黑压压的又是望不到头的军列,对面那些人玄色武服的领口袖边俱用赤红镶滚,赫然是周军的服色。
雨势倾颓而下,两军阵前却扎了四五顶帐子。
周遭训练有素的军列寂然无声,愈发显出剑拔弩张的威压气势。
在这一触即发的对峙里,赵姝一眼认出了一顶帐子前守着的,是从小就跟着姬樵的宦官。
她一骨碌从马上溜下去,踩着水坑就这么从秦人队伍里奔了出来,芈氏叔侄同时皱了下眉,却因知道原委也没有拦着。
而在场的两国士卒却并不清楚主将的博弈,一双双眼就那么瞧着,看那缯侯疯疯癫癫地跑到空地上,像个活靶子。听她一开口唤:“王舅何在!”那急切无助的音调似有哽咽,因着雨势大雷声轰鸣,便听她喊破了音似的,面貌又稚气文弱,简直像是哪家稚童被父兄抛下了一样。
前排的士卒离得近,皆是一面肃然备战,一面不忘面无表情地死死盯着这两军阵前唯一挪动的活物。
赵姝浑然不觉,她只是不停喊“王舅”,一顶顶帐子闯过去。
姬樵的随从大多认得她,此时乍见了她,也都懵了,无人去拦连通报都没有。
一座座帐子掀过去,都没有那人的身影。
直到在一处见了两具秦人血肉模糊的尸首,她周身剧烈发颤着连连后退,脑子里开始不得不面对最有可能的一种结果。
呼吸急促,她喘着粗气神经绷到几乎要撑不住,一路倒退着立在雨中。
并无人有暇带雨具来,便有一个略熟些的宦者上前,以手为她在眼前遮雨,恳切道:“小祖宗,两军阵前您来作甚,世子在最末那顶帐子,您快进去避避,今日切记莫要乱说话。”
她似懂非懂地仍旧立着,只是眸中晃动着,极不情愿地望向了宦者指着的地方。
她沉默着,罕见得连一个字也没回,似一只木偶傀儡般,就那么立着,一任雨势瓢泼。
那宦官是跟过天子睦的,小时也领着她玩过好几回,本就怜她,此刻见她脸色不好,就想着再多劝几句。
一道惊雷劈过,声势之大似要劈开天地。
几个人皆被骇着,就见最末那处帘子一晃,正是着了武服的姬樵面沉如水地出来。
姬樵年过不惑,这是赵姝第一回 见他着武服。
甥舅两个对望,见赵姝瞪圆了眼一脸难掩的惊诧望着自己身后的人,姬樵心底不屑愤懑愈重,他极快地剜了一眼赵姝,越过她身旁时,语调温和道:“是舅舅无能,不过田氏已灭,入赵后,缯侯……你且好自珍重。”
而后姬樵一声令下,周人王旗调转,数万人在夹道内撤退,足足用了一刻的功夫,才勉强退完同秦兵真正拉开了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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