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意,他便真的不碰她。二人本就互知心性习气,赵姝打小是金玉千顷供大的,而嬴无疾粗中有细,他一直贴身带着余下的钟情蛊叶,却是没吃,枯守山中这十余日,他便拿出十二分的耐性柔情去对她。
他如今能正视自个儿,于国于私,恰是同一条路,他清楚自己要什么。
临行前,嬴无疾回身,突然有些轻佻地朝赵姝下颌勾了下,待她不满要发问时,他苦笑道:“赵甲还有三万援军,昨夜咸阳急报,调了二十万人去九原郡,这回我与你大舅父,恐怕都会想着要仰仗赵王后的私兵了。”
听的九原遭匈奴,义军又有了援军,赵姝心里震诧,只是很快,她翻身上马后,朝着东南日升之所,暗自拿定了一个主意。
日头照彻群山之际,离周人营帐十五里的山坳里,三方主将各自领了一队人就先后到了。
姬樵携了天子御制的令旗,率死士三百人,浩浩荡荡地在三方协谈之地早早守着。
赵国方面,领军的是王后田荼之兄田震,他是当今齐王的私生子,其母族曾因谋逆遭诛,田震幼年便被褫名寄养在齐后宫中,他兵法剑术名满天下,与赵王后田荼情若同胞兄妹,入赵十三载,曾与廉胥一同为赵国守土数次,只是他心中真正效忠的,唯有赵王后一人尔。
说好的秦赵两方,只许各领三十人护卫,田震却带了二百人。
三方甫一会面,就见秦王孙面目肃然凝重,也不忌讳,只同姬樵说话,他想请周人暂些兵力南下,替秦国暂时镇一镇楚国。
“此番匈奴二十万控弦绕边,倘九原守不住,绝非秦一国所失,而使异族知我列国内斗不合,将来北地之赵燕首当其冲,皆有可能受扰,对这天下生民贻害无穷。楚国近有不臣之心,本君请天子出兵,意在震慑,便是有难,只消调二三万周军就够了。”
他神情说的上难看,把赵王后这边的人扔在一旁,只有个小将上前,交了义军驻地的攻防图给赵人。
王孙疾在外之风雅谦和,是诸国皆知的,今日作派算是稀奇。
田震在旁胡子拉碴地拧着眉,他上月刚过了五旬大寿,是在场诸人年岁最长的一个。
看了片刻,主座的姬樵神色也不好,田震才拿起叛乱义军的布防图,口中忍不住不阴不阳地哼了句:“不臣之心嘛,恐怕有人比楚蛮子更甚呐,老话说的好嘛,那什么,天作孽,犹可恕哎!”
田震生得异常肥硕,坐着时几乎把半边短榻撑满了,或因贪吃能吃,他嗓门嘹亮又比寻常男子要粗犷许多,即便是随口发牢骚的话,也好比军号一样,顿时传遍帐内外。
“田大伯伯!”赵姝的马跑得慢些,她一拴牢马就听见田震最末那半句聒噪,一掀帐帘语调带了三分欣快:“自作孽不可活,大伯伯还恁喜欢骂人。”
廉家被灭族的时候,田震算是帮着求过情,他虽是王后庶兄,因年轻时与廉老将军一同带过多次兵,即便立场不同,行伍之人出生入死的情谊还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从前廉家与后党尚和平时,因廉家有两个蜀中来的名厨,田震常到廉老将军家中骗吃骗喝,也算是看着赵姝长大的。
时至今日,赵姝都只把廉家的仇记在赵戬头上,今日又有姬樵在,是以她那一声‘田大伯伯’唤得自然熟稔,一如往昔。
“殊儿?真是殊儿来了。”田震气势顿止,他捏着布防图,一张粗糙胖脸上眼睛瞪得圆圆的,竟是结巴着立起身,怔愣片刻后便颇为尴尬地笑了笑:“公、公子原来当真在秦人军中嘛。”
赵姝没听见嬴无疾与姬樵的对话,阔别近一年,她只是觉着这声公子亲切,一时有些感慨。她见姬樵只是温和地朝自己点点头,并无抽身理会自己的意思后,遂步伐轻快地两步跑到田震跟前。
廉老将军严厉,田震率性不羁,即便本事年岁差上许多,在吃肉喝酒这桩事上,他两个勉强也算是忘年交了。
不同的是,田震虽胖硕,可剑术堪称燕赵一绝。十年前,他曾在军中编练改装骑兵,后来此阵法传遍燕赵秦三国,竟能抵挡匈奴铁骑,名噪北地。
赵姝十一二岁的时候,便常爱带着田震去酒肆武场,她那时候得意的很,总觉着自个儿少年英雄,连这般厉害的老将军都能收服。
这等事如今想来,荒诞堪过黄粱一梦。
她不知怎么开腔,遂只是朝对方憨憨一笑。
这一笑,竟让田震红了眼,他用力耸了下浓眉,慨叹道:“公子清减至此,老田我有愧。”
然而赵王受王后怂恿,要置赵姝于死地的事,田震也是知道的,他平生只会用兵,不擅政务,也不可能真的为了区区一个公子殊与王后反目。
思及此,田震垂头苦恼眨眼,恰好边上那两个为了入楚派兵多少之事争执起来,他脖子一耿,凶神恶煞地问了句:“公子,你在咸阳,这……小子可有欺你?!”
他咋咋舌,横眉怒目地略去了几个对王孙疾容貌的谩骂诋毁的难听话。
赵姝怔忪了瞬,在那些乱糟糟的画面浮上脑子之前,急忙摇头否认。
因是周秦争论对楚防御之事,反将那些赵国流民搁置一边,姬樵看出田震的不耐反感,遂让底下人领着他们先去用膳。
见一时也挨不着大舅父的边,赵姝也想问问邯郸的情况,遂同田震一并先离帐用膳。
人才走远,田震骂骂咧咧的嗓门依稀又传了回去:“这帮放马的西戎龟孙,定是在咸阳拘着你,公子这身量怎还是这么点,这少年人长身子的时节,耽搁了耽搁了哎!”
待他声音彻底听不见了,姬樵卸下面上怒意,换上几分忧虑,他起身挥退了所有仆役,转过身来,不确定地问:“田震可并非面上这般好对付,就在这赵西之地,王孙觉着,他真能被流民拖住,再被你我稳中捉鳖?”
嬴无疾顿了片刻,他转头目色悠远地看了眼那二人离去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缓声道:“田老将军信不过你我,可他不会怀疑小殊。”
他起身去与姬樵倒浆,身后姬樵拿着合围赵军的布防图,口中连说了两回:“那便好。”而他狭长凤目却暗自幽深若针地盯着王孙疾的后背。
第64章 大捷2
本来周秦二国就是来助赵人平叛而至的, 名义上也还未与赵王后撕破脸面,又因了赵姝的关系,姬樵索性令人摆下了酒宴。
摆宴的主人未至,赵姝就同她的田大伯伯喝了个半醉。
私下里, 田震没半点将官的架势, 说起话粗豪磊落, 也不会绕多少弯子。两个人俱盯着桌上最大的一盘炙肉动筷子,从赵王后七年前亲修太子府说到平城之战时赵王的误判。
说到廉老将军之死,田震更是当着仆从的面大骂昏君无道, 只说王后至今仍日日着人洒扫太子府各处院落,紧等着殊儿归去。
说到动情处, 田震抹一把胡子拉碴皱褶丛生的胖脸, 黑黝黝的指缝里黏着清涕也毫不在意, 就那么随手朝肚子上一擦。
他虽是个领兵打仗的, 话却多似连珠炮, 倒是赵姝心中有事,罕见的仅是附和一二句, 埋头吃菜斟酒。
因是打小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田震粗眉微扬,察言观色后,终于摒退众仆, 他忽然起身亲与赵姝斟了杯酒, 正色道:“孩子, 你也莫怪你母后。说句实话, 赵国的王位你定是坐不着了, 不过我田某人今日放句话,将来只要王妹还给我老田一口酒喝一口肉吃, 就绝不会叫你无倚无恃!”
这一句,倒委实是真话。
田震小山一样立着,把胸前铠甲拍得哐哐作响,二人皆是唏嘘,又去同一个盘里夹肉。
盘子里唯余两点碎末,方才最后一筷却是田震一气夹着吃没了。
望着空空如也的铜盘,二人俱是怔忪。
田震刚要发笑,一直寡言的赵姝猛然一个起身,她垂着头看不清脸。
有呜咽沉闷响起,再一瞧时,竟是哭了。
“唉唉!公子这般,莫不是非要怨田某与王妹。”他不是个太有耐性的人,记忆中这也是头一回瞧见赵姝哭,免不得有些坐不住起来,打着哈哈就想出去唤仆从,再一模一样地端一盘炙肉来。
未料赵姝起身上前一步,纤弱脊背拦在门首。
与她比起来,田震形貌过于胖硕,简直似只未褪毛的野兽。他不知宫内秘辛,眼里只瞧见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和善公子,合该长身体的少年人,入质咸阳不过一年,跟个豆苗菜似的,个子不涨反缩。
到底是赵王后怂恿废立改换,他心里知道,同跟前这小子实则该是兵戎相见的,不过是欺她真性情又糊涂,然这一哭时,他老脸挂不住,粗眉复又不耐皱起,一场戏险些演不完备。
好在赵姝及时抹泪,她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当下缓和气息严肃道:“山中流民堪战者确实不过二三万,但东西二路前日异动,秦人探子估量至少有七八万之众。”
这比送去赵军的邸报多了一倍不止,田震心里大骂,还要深思挽留之际,赵姝自觉多言无意,转身离开前,忽面色艰难地上去踮脚,竭力用最小的声音耳语:“此乱一平,周军一走,秦人就会发难。田大伯伯,你千万莫托大。”
临别赠言,彻底打消了田震最后一丝顾虑。
秦人是要拥公子殊入邯郸作傀儡,这一点众人皆有猜测,不须得赵姝来提醒。他借过往述怀,所要确定的,也只是这一仗,他的敌人究竟是何人。
前有秦公子翼擅攻周土被秦王褫爵外放,听人说那位公子翼一到封地就丢了性命,想来有周人这么多兵力掣肘,王孙疾也不敢去步他王叔公子翼的后尘。
退一万步,若是此役真个有诈,就绝不会从殊儿那没脑子的嘴里说出来了。
印证了心中所想后的田震也没再去追人,他兀自一人坐下继续吃喝,吃着吃着,以为是姬樵与嬴无疾二人争辩还个止息,不免觉着厌烦寥落,他独自一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面容沉下去显出苍老。
“来啊,去瞧瞧那两个吵吵完了没,有个活的没啊!”待副将田塍阔步进来后,他上前一揽
对方肩背,提壶痛饮一大口,朗声笑了笑老态又尽消了:“还是同你痛快,老子缩手缩脚地陪那娘么兮兮的臭小子十来年,真是没劲透了。”
会面的地方是一处坡地,由周赵二国军士在外头围了,远近依规格扎了三所营帐,半人高的紫色山花开满山坡,事先叫人用刀斧圻出了几条野径。
倘过满坡山花,赵姝出奇顺利地见到了正要去赴宴的姬樵。
“女儿家,以后不可喝得这么醉。”姬樵回过头,语出惊人:“父王都与我说了。”
迎着姬樵神色复杂的打量,赵姝眉睫几变,他两个到底是嫡亲的甥舅,这等女扮男装的秘辛局外人听了,不过当一场逸闻杂谈,而思及已逝的赵国先王后,姬樵再见这甥女,确是唏嘘不已。
时间紧迫,他不好久待,遂收回打量直接切入正题:“你特意过来,倒也不用我周折再去察探了。”
赵姝会意,紧接着就将这些日子探查到的秦军布防兵力一一如实告知,她虽不通兵法,可多年走南闯北地游历,地势布防总还看得懂。
“如此说来,九原郡当真遭难,只是秦人并非调了二十万兵离去,而是还余下八万人。”姬樵意态闲闲,凤眸里却暗流涌动。
他没有再多言什么,想明白后话头一转:“今日田氏带的人也多,殊儿,你还得再忍耐两日。”
因众人眼里,这三方势力皆是去平定流民之乱的,以赵姝的阅历,更是绝想不到他这话里的险恶深意。
出帐后,她便没有再去宴席,而是独自一人晃着步子去了拴马之地。
已是日暮昏昏,开至荼靡的夏末山花烂漫若紫云委地,赵姝同田震喝了大半日的酒,此刻后劲上来,便倚在拴马的老树旁看天。
她在想今日同姬樵说的话,日暮群山苍莽,北地七月初七的山岚还并不冷,只是她望了一会儿,就觉着后背沁了几分冷汗。
赵姝并不傻,今日之举,她是刻意在给王孙疾引火。若是真让秦人一家独大进入邯郸,到时候,兄长再哗变代政,便实在是生死之决。对她来说,最好的局面,便是秦人败退,她被周人拥立入赵,如此,即便依然是傀儡,兄长至多蛊惑旧晋卿相分权,不至于借助芈氏,要同王孙疾死决。
这么想着,她捏紧了袖中青竹药筒,愈发坚定了此番要有所作为的念头。
只是那人如今待她坦诚,这么做……
阖目深吸了口气,她终是心里疑惑道出‘小人’二字。
鼻息里的花香依稀掺进了丝檀木气,头顶日暮金阳陡然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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