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汉子哽着嗓子,低头看一眼细皮嫩肉的赵姝,下手越发重起来:“大当家的说要领着弟兄们自立,怎么,一见了这宗周来的小子,他是私底下许了您多少好处?你就要骗咱们去秦国受死!”
后背筋骨直要错开,赵姝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他们人多势众,二刻前她方来时,倒还得了赵甲老婆的一杯酸浆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赵甲一家待她竟极为亲厚。
原本都谈成了,却有这七八个莽汉从林子里钻出来,局面急转,流民首领里内讧,领头叫毛蛋的,只顾声泪俱下地控斥赵国君臣,说话极为粗俗,句句不离家仇。
赵姝被这人按着,起先还着力思索辩驳,可等她臂间挨了一脚后,便意识到情势不对起来。
“哎呦喂,毛蛋兄弟啊,你这可真真是冤枉老兄我喽。”赵甲四十不到的年纪,生了张圆脸,识几个字说话也和气,纵是被底下人如此质疑叫板,反倒半弯着腰一脸焦急讨好,“甭管是几年田赋了,愚兄我素知公子殊贤名,这回亲见了,也就放了心。毛蛋兄弟!你下手可知些轻重,咱这七万人里恁多的妇孺老弱,这几个月来何曾吃过一顿饱饭,兄弟你看看我这一家十一口老小,造反这样掉脑袋的事,不过是实在活不下去了罢!愚兄若有他求,天打五雷轰!”
说到后头,赵甲满头霜白的老母亲在一旁抹起了泪,老妪抱着最小的女孩始终坐在离赵姝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身边立着赵甲二子,赵壬和赵葵,赵壬十四赵奎十一,都是尚未长成的少年。
毕竟是一同起事谋活路的,毛蛋虽是早想取代了这个温吞的大哥,倒也晓得这一家子的为人。
“老子不管!先不说这个,反正这田赋,说死了就是三年。”见赵甲面色为难,明显是不赞同自己的意思,他当即勃然变色,眼角抽动了两下,突然一把薅起赵姝的头发,迫着她面对着赵甲立着的悬崖方向。
眼底闪过狠色,他扬声平淡道:“这样,放个人去和秦人说,要我们去九原那等鬼地方,三年田赋一天也不许少,给他们一个时辰答复,每过一刻,我就从这贵人身上削一根指头下来。”
立刻便有个汉子应声,也不问赵甲,一溜烟地就领命跑了。
赵姝懵了片刻,遂心底一抽攥紧了两手十指,勉励平静道:“孤是要回邯郸夺赵戬的位,这天底下想我死的人,赵戬也算一个。”
头皮又是一疼,对方一记冷哼,连同她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利落拔出匕首,擒住她右手腕子,将她右掌一下拍在碎石泥地上。
呼吸急促,她抬起头四下逡巡,视线从赵甲开始,目光里哀恸求助,最后停在给她端过茶的赵甲老婆身上,这妇人瞥开眼,蜡黄的一张脸上看不清表情。
赵姝拼死握拳,却依然眼睁睁地看见自己葱白五指被死死压在地上。
先前才刚凝结起来的孤勇镇定,此刻早没了踪迹,她想开口哀告,可对上身侧这些衣衫褴褛的草莽汉子,她竟骇得连哀告都不会了。
这些人粗野残忍,并不会刻意收敛杀意,赵姝觉着,自己好像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毛蛋哥哥住手!四年前北方蝗灾,阿娘生我妹子险些死了,给我阿娘施针的就是这位公子。”十一岁的赵葵站了出来,语出惊人,少年一张脸亦浮肿蜡黄,“爹娘,你们不是说想顺道见恩人一面,快说话啊,他是好人!”
赵姝哪里记得他们,只是赵甲夫妇也出言承认了,她眼中闪过希冀,满以为是虚惊一场。
“那就先剁一根指头送去吧,反正像他们这种人,少一根手指也有人伺候不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便拼了命地反抗起来,却只换来腹上一记重踹,侧脸砰得撞在泥里,她瞧见赵葵跟在赵甲身后挥着手疾跑过来,鼻腔里一酸,终是哭着看向那个叫毛蛋的汉子。
她想说,没了指头,自己就不能替人配药医病了……
话还没说出来,猛然间便被撒了一捧温热鲜血。
赵姝整个人滞住,直到脑袋被箭矢贯穿的汉子轰然朝她倒来,才惊叫着连滚带爬得拼命后退。
而后她循声回头,看鬼似地望着从崖边连理树下翻身而上的人。
第60章 流民6
尚未瞧清楚, 便又从崖下翻上来好几个人,零星火光里,箭矢飞天,却似长了眼一眼, 特意避开李甲一家, 但听得一连串的闷哼惨呼。
她再一回头, 身后便七七八八倒了一堆染血的尸首,跟着毛蛋来的几个人,大多连拔刀对的机会都没有。
山岚吹不散这骤起的浓重血腥, 她还陷在方才的险况里,想要起身时, 两腿却似没了知觉, 眼眶里泪珠儿还未及堕出。
她撑手呆坐在尸首旁, 轻眨眼睫的动作带出残泪, 才恍若噩梦惊醒一般, 撑手在地上连连后退了两下,仰着面后背抵靠上一块冰凉巨石。
崖下亦传来两拨人的拼杀搏命声, 她还没听出有多少人, 声息就忽而断了,毫无疑问是秦人将来协谈的流民都制住了。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得发颤。
崖下一队秦兵压着十余个负伤的流民过来。
“将赵甲一家先收押,其余活着的去军中领药材食水, 带一句话回去。”长剑入鞘, 嬴无疾从她身侧阔步而过, 径直走到其中一个胳膊险些被斩断, 露出白骨的流民面前。
他从怀里摸出御赐的伤药, 两下撕开那人衣袖娴熟撒药,一面沉声道:“免三年田赋, 纵我为储君,也不便开此先例。不过九原郡苦寒,正好南边与西川交界的一地新建了县治,军屯走了,还垦了两万亩良田空着。是赵戬昏庸,尔等本无大过,不如归秦,免尔等田赋力役杂项一年……那两万亩军屯,三年前就开垦了,俱是熟田。”
一席话分明是施恩,他却只垂眉敛目,如旧友叙谈,缓缓而述。
尤是那‘熟田’二字重逾千钧,他却似轻描淡写带过,话没说完时,伤处却已经简单包扎完了。
这些流民都是跟着毛蛋的混子,正因平日好勇斗狠才被赵甲提拔了作第二等的头目,原先在乡里本就不是些守规矩的老实人。
此时,却已有两个伤势轻些的反应快,当先拜倒于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人此刻却如祷拜神祇,挥泪不止倒说不出什么话。
如此周折详尽的安排,偏又是由眼前这么个一剑就能要了他们命的秦王孙来说,便几乎算是打消了诈降的顾虑。
到了这一步,双方正式打了照面,虽不甚愉快,也算是各自将心思摆到了台面上来。
“这是答应了么?”嬴无疾示意近侍去扶人,“既应了,先去营中领些食水药材,本君遣人送你们回去。回去后,将队伍分二十支出来,由我秦军五万护送,也不急,休整个十余日也可,明日一早,本君遣人过去支粥棚。”
交代完这些,他瞧着押送赵甲的亲卫离去,也觉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壮年男子在跟前哭不大好看,遂挥手示意一个小将,将这些人快快带去营中。
“贵人容禀!”却有一个颇斯文的男人突然扑跪过去,嬴无疾制止了已经拔剑的小将,神色淡漠的等着他开腔。
男人葛衣也破只是补丁打得细密规整,在这群人里算的上清秀干净了,只见他下了死力砰砰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哽道:“贵人容禀,谷中七万人里,有妇孺女眷二万七千一百,老翁年六十以上者八千四百,稚童婴儿九岁以下六千三百,总计堪战者实不二万八千余人。余阖家六口俱亡于大疫,如今,亦只剩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娃相随,小人感秦王孙不杀之恩,替谷中老幼叩拜,愿结草衔环,生生世世念贵人大恩!”
说罢,这男人再次猛力叩首,额间一片血红。
嬴无疾耐着性子听完,忽而半俯下身,一把捞着对方胳膊将人拖了起来。
青年男子心虚得退开半步,然而嬴无疾却托着他的手,碧眸晦涩指节扣死了,迫得对方直视,双方人马一时都剑拔弩张起来。
觉出对方指节干净平整,他忽轻笑淡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起势之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青年疑惑,想扯回手无果,只好顶着一脑袋血闷着声调照实道:“小人亦是赵姓,单名一个黔,祖上的事不必说,我在邯郸时在私塾里糊口。”
“赵黔。”嬴无疾意味深长地念了遍,抬手去与赵黔抹额间血污,他眉睫深邃目光悠远,眼见得对方将要出言不逊时,才将人扶正了,“芈蛩你亲去传令,川北新县就定名为黔,由赵国流民七万九千余人,计二万六千户迁入。”
赵黔讶然若遭雷击,连他隐匿的七千童军都查明了。
“新任的县令么。”嬴无疾一个探身竟从芈蛩腰间解下佩剑,亲手递给赵黔恳切道:“以君之仁爱,可能替我大秦守好黔县沃土?”
赵黔愕然至极,这一回,却是心甘情愿拜服。
他随军下崖前,又听王孙疾缓声说了句:“赵黔,比起你们大当家的,你更能担当也稳重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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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慧眼识珠的戏码唱罢,转瞬众人退场,赵姝还在克化双方的勾斗,颌下一痛,遂撞进一双冷厉漠然的碧色眸子里。
近看时,他眼尾微挑,瞳色清澈潋滟,若非这一声血腥重甲,直当的一句人间绝色。
“可看明白了?”他附耳低诉了句,碧色里是未加掩饰的冰凉不屑。
赵姝只以为他故意设计,先前自己要断指时的丑态尽数被他瞧去,即便还是心有戚戚,也竭力瞥开眼,不甘道:“我若有川北沃土作筹码,也不需你来救。”
“还要逞强!”嬴无疾扬眉,指腹忍不住拂她失血的苍白唇畔,“识人、养士、行军布阵,走一步算三步,你会什么,纸上谈兵,还是嘴硬么?”
“你我颠倒一下,刚才那人亦会切了你的指头!”她不忿气厄,垂下眼皮,不愿将泪眼相示。
但闻一声哼笑:“你是不是以为那几个流民匪首是力有不逮,无奈臣服?”嬴无疾只觉三言两语同她解释不清,遂言简意赅地直指要害:“黔县的军屯熟田,早在出征前,祖父便许下了。”
到底是从来不涉政事,见赵姝皱眉茫然,对着她这副稚童般简单的心窍,他陡生了分嫉妒艳羡,指间戾气遂没了控制,口不择言讥道:“旁的都不论,但说你这十余年荒戏,那个叫什么毛蛋的不过是个花架子,若你体魄身手略好些,也不至会那般受制。”
这是连政事都懒怠与她详说,只用一个不精六艺来堵她。
两个人一旦亲近了些,实则说起伤人的话便愈发鞭辟入里,伤人心肺。
戳中了痛点,赵姝被流民的血腥气染了,一颗心激愤狂乱,探手就要去同他掰扯。
她是忽然发难的,嬴无疾没有防备,在她纤掌击中肩颈前,本能得曲臂来挡。
便这么转肘一撞时,伊人已倾身跌出半丈。
第61章 流民7
赵姝连日一直在受伤, 又是惊怕交加,哪还有什么自保应对的气力,这一推之下,她整个人翻身就扑出了半丈远。
右手三指指腹赫然传来热意, 探手一摸, 竟是刚才抵在她手上的那把匕首, 指腹被割破的锐痛袭来,让她不由得幻想起十指断裂的痛楚。
“啊!”一时但如惊弓之鸟,丢了魂似的抛开匕首, 呼吸急促得连连后退。
“我看看伤处。”嬴无疾也没料到会这般巧,他瞧出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一时软了语气, 上前就要扶人。
却被赵姝一把挥开。
“你是故意算计, 再来施救, 就是要迫我……”她哽着嗓子咽下带了屈辱意味的难听字眼, 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子:“你恨我不识抬举,就故意用这种法子教训人。”
“我确是事先知道。”他垂眸与她抚背顺气, 闷着声调缓缓道。
“你!”赵姝不忿回头, 被他一把捉了两手。
她正要去挣,但听他叹息了声,强硬地摊平她被划伤的右手, 有些无奈地继续说:“赵甲那一家十一口, 早在三月他们起事之初, 成戊就查清了他们的底细, 我既知他们的祖籍家业, 也知你曾施针救过他家女眷,这家人亦还念你的恩。”
她还瘫坐在地上, 那句‘原来你早知赵甲一家认识我,不会伤我。’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深蹙双眉,她容色震诧茫然,似被施了定身术,水雾重又浸满了眸子,她忍不住眨了下眼,一张苍白清丽的面庞上,珠玉似的泪痕与泥点子交错。
心底忽泛起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预感,她不敢深想,遂将注意力都放在嬴无疾上药的动作上。
即便她一向不爱理会军务政事,可总也耳濡目染,有些事略略听个首尾,基本的是非曲直,好意或是恶意,她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是她为了民望自愿涉险,而他不仅事先就探清了赵甲底细,还亲自在崖外埋伏守着。
为了兄长,她或许会与此人为敌,甚至会出卖他,可他不仅毫无防备,一次又一次地施援,甚至还将秦国的部署和盘相托。
“对不住,此番是我失算。”粗粝指腹轻柔地在她掌腹间缠绕,嬴无疾半跪在她身前,眼里唯有她被划破的伤处,同先前神色判若两人,丝毫不掩懊恼疼惜。
火炬远去,夜色阑珊,他能觉出她在哭,却因十足了解她的性子,只以为,是他说话重了,她自尊心作祟,正在生厌恼恨。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嬴无疾收好伤药,脸上瞧不清神色,他将人搀扶起来,思及她身上或许还有伤,便示意回营,转头当先就要走。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行路,下了崖上陡坡,到了赤骥跟前,嬴无疾一言不发,回头突然朝她腰上一托,赵姝还不曾回神,就已然稳稳得坐在马鞍上了。
两旁亲卫举着火炬引路,她脸上哭过,下意识得垂了头不愿叫人瞧了去。
嬴无疾翻身上马,对左右说了句:“今夜无事了,你们不必跟着,先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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