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说了前半段,一番话无一字啰嗦,而赵姝听了这走一步要算三步的筹谋,还想着方才他说的‘未必用那替身’。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得后背额角微汗,她不解地想要再问他何必要将这些悉数告知,话到嘴边,到底也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
她不敢去望他抚剑的姿势,只小心地接了一句:“我舅父携册封入赵吗,什么册封?”
‘锵’得一声,寒芒泛着冷月,嬴无疾复述着自己早在心中推演了八百遍的前半篇局,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地拔剑来回了数次,又是一记‘锵’的收剑声,他淡声耐心道:“等流民散了,姜齐王后的私兵败了,民心也聚得差不多时,天子将昭告天下,废赵戬另立公子殊。”
言尽于此,往后的事,便不好再说下去。
赵姝被这些山呼海啸一样的秘辛震住,牵涉太多,她脑子里一团浆糊。
突然一卷布包抛了过来,嬴无疾起身倒依旧守礼地背对着她:“干净的衣衫,泡太久也伤身。”
布包不偏不倚,恰好丢在她左手边三寸,赵姝‘嗯’了声,打开布包后,却对着里头悉心叠好的全套绢衫愣了下。
布料质地极上乘舒适,又是偏武服的式样,连尺寸都刚好……
莫不是在她出逃的时候,就已经备好的?
缠束胸的时候,触手倒不是绢,而是她往常更惯用的另一种织法更细腻的上等布料,一时间不知是想着了什么,面色倏尔一红。
她才系好了外衫衣带,一回头,就见男人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只是侧着身子望天。
听着动静,他行至她身前,垂眸望她,熟稔的檀木气息入鼻,她不由自主得瑟缩了下,眉梢紧了又舒展,脑子里那一团浆糊终于稍稍清晰了些,遂立稳了身子,索性问出了症结:
“立了我之后,何人主掌赵国,秦是不是要与周……”
“不会开战。”他言简意赅,语调里添了分不耐,朝她又近了半步。
嬴无疾是觉着托出的筹码够多了,山岚薰人星河壮阔,他不想再多说国事。
他进半步,她退一步。
不说话的时候,他眉眼中总有股子郁气,兼之常年习剑又有些武人的威压,方才查勘地形,恰好遇着外围一小股义军暗哨,他的剑,亦见了血。
二人身量差得多,离着近了,赵姝若不抬头时,便只能直视他玄色武服的胸口处暗纹,她旋即就要想起同这人阴差阳错的两回情事。
即便是昨夜,到了后来药性消减,她想阻他稍停时,自觉只如江河决堤时的一叶孤舟,根本无力主宰。
所幸的是,到她实在力竭不适时,他竟破天荒得万般温柔,不停地替她拭泪,还吃错药般说了许多哄慰的话。
赵姝自是没有忘记这后半段,此刻想起来,一颗心油烹一样慌乱,又是警惕这人要拿她做了秦周相争的靶子,一面又羞怯面热,恨不能永世不见此人才好。
“你说王姬原本与你取字长乐为封。”
嬴无疾忽然问了这一句,也非是求证的口气,赵姝还陷在周秦争夺的惶恐里,听他突然这么扯开来闲话了一句,她心中松懈,只随意点了点头。
她面上不显,想着的却是,这二国相争,如若兄长定要领着旧晋势力也来蹚浑水,也不知,她到时能做些什么。
“本君不会同他国联姻,不论是齐女、燕女,都不会入秦。”终于说到了正题,嬴无疾莫名觉着有些耳热,他有些怔愣地触了下耳际,竟有些迟疑不适应起来。
顿了顿,想着索性一气儿把这个诺说明白,恰好扫见她还未着履,一双莹白雪足踏在沙砾满覆的泥地里。
他忽而轻笑出声,终是把意态调整过来,俯身一个拦腰就将人抱了起来,附耳也不再迟疑,笑意里添了分玩笑:“小公子,再唤你公子殊也不必,‘殊’与‘姝’二字身份变幻虚实无定,天下人也都唤得,不好。”
赵姝扒着他肩,正讶然犹豫,不知自己推开他是否能安然落地时,嬴无疾抱着她倒是安然席地坐下,他小心又强势地将她抱坐到自己一侧腿上。
或许是少女的身子太过温软,他心头温热触动,忽而俯身凑近她耳侧,堪称俏皮地挑眉笑了笑:“长乐,本君以后便唤你……小乐,如何?”
第57章 流民3
这一声‘小乐’, 将赵姝惊得几乎立刻就要挣脱起来。
在这世上,亲近之人多唤她‘姝儿’、‘阿姝’,会同她生母一般私下唤她‘小乐’的,唯有一人。
若非赵姝还全然未曾替赵如晦做些什么, 她几乎就要以为, 嬴无疾如此唤她, 是故意敲打威胁了。
杏眸闪烁,她略有些心虚地飞速仰头,却瞥见他眼底温煦和软。
应当只是凑巧, 或许异父兄弟之间,即便阵营敌对, 也总有些心有灵犀吧。
倒是这人神色实在柔和……
惊鸿一瞥, 赵姝心中纷乱, 也不愿去承认一些已经颇为明白的心迹, 在她先前的十七年里, 只见过赵如晦这一个世间罕有的谦和有为的男子。许多年里,她都清楚地知道自个儿的贪心, 等着将来继位掌权, 便总能想法子将人困守着。
“在想什么?”嬴无疾眸色微冷,他只以为‘长乐’二字是周天子和已逝的赵王后才能称呼的,“怎么, 你的封号, 本君不配称呼?”
听出他语意不快, 赵姝立刻摇头, 明白只是巧合后, 她嗫喏着想要寻个说法:“叫这封号的早葬了北邙,若叫人听着, 怕是不妥。”
她嗫喏小心,言辞闪躲斟酌,看似乖顺驯服,实则掩不住一身的警觉惧色。
本是来攀亲的,即便是谈判,也不该似胁迫一样。
男人想起来意,神色肃然地皱着眉,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肩侧人乌亮柔顺的发顶,女子微垂着脑袋,虽看不清面目,那谨小慎微的惧意却是昭然。
他心头一漾,心海翻涌,也不知是触动了何处,脑子里便是老秦王那双昏黄枯槁的眼。
不由得就想着了‘孤家寡人’四个字。
嬴无疾深叹一口气,决意将事情彻底说开。
他罕见的眉宇舒展了又皱起,末了随着那一声长叹,化作意味深长的浅笑,好似苦涩,更多的又似是缱绻慰藉。
他忽然俯下身,将侧脸贴在她微凉发顶,语意若醉似叹:
“无论赵国将来如何,公子殊,本君愿只同你一人一世相守,就像……寻常夫妻一般,生儿育女,白头……”
一双手撑过来,他的话被怀中人的挣动打断。
这般亲昵叫她心悸,不过是昨夜一回,这人的态度与先前迥异,事出反常即为妖,赵姝吃惊不小,倒也不是先有反感,只是本能得想要问个明白。
忽而耳畔传来一记嗤笑,下颌一痛,她被迫同他对视。
男人没有立刻发难,只是她在他眼中,惊见伤痛癫狂。
碧眸若海,他本就是个俊俏异常的相貌,此刻,他抿紧了唇线俾倪着她,那双翡翠深潭似的眸子里,三分惊痛,六分失措,还有一分,仔细看时,依稀尤是不屑。
或许,就是那最后一分不屑激怒了她。
赵姝没再白费气力,定了定神,也不再躲闪推诿,她顺着这人的力道冷面相对,杏眸清明:
“两国君王相守?孤一介傀儡也就罢了,你将来要做秦王,要做霸主,要为祖宗开业。何其可笑,不联姻吗?”
说到最后,即便是赵姝,眼中亦染上讥诮。
这般荒谬许诺,若当真是神女有情,那必然要落的个潦倒悲怆的结局。
即便不谙世事,她又不是痴傻,会信这鬼话。
以为揣度明白对方那点脏污心思,她被遏着下颌,忽而凄然笑了笑,又补了句:“这世间美人千斛,未料长乐竟能得王孙如此青眼。这么多年,王孙看不透我么,还忌惮我这样的?”
最末一句,她还是偏开了视线,故作冷酷却涩然惶恐道:“既已神券在握,王孙对这具躯壳有……欲,也不过中人之姿的一介庸才,您但凭心意自取……何必还唱戏般来这一出,也不嫌麻烦。”
她方出浴,唇畔若蕊殷红一点,菱花一样衬着颊侧慢慢苍白的肤色,因着下颌被制,偏着脸也不完全,愈发显得可怜凄然起来。
虽是被曲解,嬴无疾依然耐着性子待她说完,膝上软玉馨香,他的视线渐渐被那张开合无定的小嘴定住,在那个‘欲’字入耳之际,下腹陡然间竟蠢蠢欲动起来。
顷刻间,他想要撕开她刚穿好的衣衫,就如昨夜那般,去触那一身凝脂软玉。
俯身凑到极近处,唇畔就要相贴之际,她眼中凄然浓重,他亦似猛然惊醒般顿住。
方寸之间,碧眸骤然缩了记,苦厄婉转,他忍下欲,忽而轻笑着上去极俏皮地轻啄了下那菱唇。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克制,才能从这方软糯里理智退身。
虽是身苦,他却目色柔和含笑。
“公子殊,我心悦你久矣,今日之后,大业之外,我必不再欺你辱你,唯愿与君终老。”
赵姝趁势挣开他的桎梏,竟厉声反质:“似吾这般无用痴傻,秦王孙,又何必欺心,你究竟心悦我什么?! ”
第58章 流民4
原以为会将他问住, 未料嬴无疾连片刻迟疑也不曾有,一下将她翻坐起来,似稚儿一般跨坐在他腿间。
他神情悠远肃穆,语出惊人:“单凭你赤忱良善, 能济悬苍生, 旁人欺你害你辱你, 还要稀里糊涂地以德报怨,连对畜牲都心存不忍,如此秉性, 近乎痴傻一样,你不知么, 世间或千万人间都难得着一个……”
赵姝脑中一懵, 唇上热意尤在, 她心中莫名局促尴尬起来, 遂小声接了句道:“这算是在夸我, 还是贬我?”
今夜的秦王孙,她很是不习惯。
少女侧眸荏弱回避, 嬴无疾瞧出她所思, 他心口倏尔滚烫,顿了一顿,没有再迫她转头, 而是俯身下去, 用一种近乎虔诚般的笃定语调, 在她耳畔:
“那日你蹲下身为我卸枷, 你笑起来好像九天上的仙童, 那一日,我就想着, 若能生生世世与这样人作兄弟,便是之后永堕无明,亦没什么。”
那时候的王孙疾,不过才十六岁,却已在秦宫里见惯了魑魅险阻,彼时,芈嫣还未收他入嫡支,他方丧亲蒙冤,被逐入赵命悬一线。
似赵姝这样无所求,只因不忍就会凭白对人好的,他只在那些骗人的圣贤书里见过,史册里亦不见踪迹。
“生生世世为兄弟啊,只怕王孙要被我拖累了。”赵姝压下心头陡生的茫然悸动,只捡了‘兄弟’二字刻意自嘲。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即便真个是傻子,也该明白了,她却还要刻意去岔开话。
这不但是存心装糊涂,更是迂回的推拒了。
嬴无疾眯了下眸子,再没了方才的温柔意态,直截了当地总结道:“你我以私礼结发,拜过天地鬼神,他日,纵我御极,决不会碰旁的女子……小乐,你若坚持原本的身份,本君也有法子周折。”
她避无可避,只得垂眸状似乖顺地嗫喏了句:“你我身份尴尬,私礼结发算是怎么回事呀,世间美人那么多,还是做兄弟……”
嬴无疾气结,虽是早有预料,只心中总也还存着些幻想的,现下幻梦破了,他被迫着从短暂的温情缱绻中醒来,心头竟酸楚愤闷起来。
这等不适与朝堂上的不同,心口好似被巨石压着,又有许多虫蚁在爬一样,虽则难受,只不知如何宣之于口。
目之所及,便唯有已受制躺在怀里的这一具风流袅娜的少女躯体。
愤闷遂转作欲念,碧眸转暗,却因深晓她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便忽而展颜一笑,似无赖又似玩笑,将碰不碰,若即若离,他指节收紧,同她面额相抵:“为兄倒痴长你二岁有余,要做兄弟么,那叫声哥哥来听。”
在她颊侧霞色浅淡显出时,那些愤闷龃龉转瞬就烟飞了似的,原本是带了气的戏弄,凑近时,他眼盛星河,便笑意灿然地直视着她,妄图从少女脸上,再多掘出一分羞意。
他笑起来眉目璨然,平日端方俨然一丝儿也无,面上俏皮戏弄,近瞧时,却又因实在生得俊俏,不会叫人觉着龌龊不端。
碧眸微弯,他眼底带笑,似一汪深潭,就好像真的只是哪家的富贵郎君在私会情人,演那凤囚凰的戏码。
她周身清爽和暖,被他稳稳得托抱着,鼻息间渐有好闻的檀木香气遮掩过血气。
当心悸羞意彻底盖过惶恐忐忑时,她心惊觉察,忽而就阖目冷了脸,不再佯作不懂,她斩钉截铁地冷冷陈述了句:“王孙想要什么直说就是,到了邯郸,我不过就是占个名位,也翻不出天去,只盼到时候容留一条性命,莫太苛待就好。”
他面上笑意散去,一张脸古井无波,审视般的一双眼在她面额间逡巡。
长久的静默似乎就是肯定了她的论断。
远处营帐不知何时亦没了人声,树影憧憧,山岚拂动,莫名静得有些可怖。
以为点破了一切的赵姝,此刻反倒是又猜忌不安起来。
这世间寻常人相交往来,亦要讲个等价交换,更遑论是公侯国主。
无用之人,等年岁一久,再加一条色衰爱弛,曾经的欲念交欢便根本算不得什么。赵王宫里多少美人,赵姝自觉男装久了,远没有那些女子风情娇柔,看多了这些,对于宫妃的遭际,她自是表面糊涂心里明白。
头顶迟迟未再有答复,她免不得又惊疑起来,这道理她都懂,难道他不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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