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不小心。”见她咳得两颊通红,嬴无疾亦矮身坐到小榻边,本想再多言两句,见她呛得厉害,也就耐心在旁拍抚。
终于止了咳,赵姝捂着嗓子,下意识得就打开他的手,身子一缩朝侧面条凳躲了过去。
一只皮囊被递到眼前,对方似是要来拉她,赵姝目不斜视,又是一偏身子躲开,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了两个字:“多谢。”
嬴无疾挑眉,暗道果然如此,幸而昨夜她发作时,他就料着了。若非他反复推诿,现下定然要被她泼一身脏水。
甫一醒来就是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有了气,将方才两翼已将流民围困在山谷的顺利消息抛之脑后,灯台被拨得亮了些,他将皮囊丢过去,目光灼灼却冷然开口道:“解药,快喝了。”
赵姝先是疑惑地‘嗯?’了声,继而抬头撞进他揶揄含笑的眼里,她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便立刻偏开眼,伸手就要去够,又飞快地说了句‘多谢。’比方才那声更低。
皮囊木塞子有些紧,也不知怎么了,她试了两回竟都没拔出来。
“君心即我心。”这一句幽幽传来,骇得她差点丢了皮囊。
她本想当作没听见,对方却饮了口茶,拇指转动杯盏,悠然又补了句影射:“倒比这茶盏瓷白许多……要是不想喝解药,我再奉陪两次,也不是……”
“王孙军务忙!”赵姝哪里听的下去,她硬着头皮生硬喊了句,也知道终归错不在他,便又调整好语气,试图缓和:“赵西山势复杂,不是说流民有七万吗,聚沙成塔,匹夫多了也能撼山岳,王孙该慎重些。”
她声调还哑着,这么垂了头一本正经又软声软气的,瞧着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不敢争辩一般。
见她耳垂有些红红的,昨夜风情闪过,嬴无疾心头波澜漾开,只以为是粗心,不解女儿家心思。
他放了杯盏,起身凑近,眼中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煦柔和。
“我军与流民不会有恶战……”他过去拔开木塞,才要去揽人,赵姝骤然发力,狠狠朝他腹间袭去:“滚开!”
这一下虽不重,却因他还捏着个敞开的药囊,一时受制,遂生生挨了一下。
这一下犹如一把利刃,割破了他的幻想。
有零星墨褐色的苦药撒在他头面间,两个人分坐两头,轿中少女送了他一个惊慌防备的忌惮眼神。
默然片刻,一室颠簸寂静。
赫然一声颇响的嗤笑,嬴无疾将药囊塞回,好生放去桌案上。
一番动作克制悠然,而后他垂眸舐过唇畔苦药,忽而俯身扬臂一捞,也不管耳边惊慌低呼,一个旋身,就将人压到了轿厢厢壁上。
“怎么,用过即弃,缯侯若是男子,可得辜负多少女子。”
他仅用了一只左手,将她双腕并拢捏起,高高压过头顶,便任她如何使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语调里依稀还存了分揶揄,刻意要作出轻松玩笑的意态,却因心底里不愿正视的失落钝痛,笑得过于凉薄残忍了,反显出痞气轻薄来。
“你干什么!”看着他放大的眉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赵姝愈发回想起昨夜的不堪来,她挣不开,周身酸痛愈甚,也不知该如何从这等难堪里解脱出来,也顾不得什么,口不择言就厉斥:“放开!别碰我,狂徒,没廉耻的东西!”
“缯侯若想叫外头人听见,大可再喊的响一点。”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嬴无疾笑意更甚,他一手重重掐在她颊侧,竹筒倒豆子般冷酷道:“真该将你昨夜的模样画下来,不是求着本君来帮你,睁开眼倒骂我狂徒,装清白泼旁人脏水。”
被捏得嘟起的小嘴堪怜又可笑,见她连话都不能说,嬴无疾满意一笑,眼中略过丝回味,便忽然凑近了附耳说了几乎浑话,分开时挑衅般地在她脸颊上恨恨亲了一口:“倒不知缯侯这样会说勾人的话,容本君再想想,可还有哪句?”
一时失落愤懑,他细数昨夜情致,没有留情,亦是丝毫没有羞耻的念头。
而赵姝不同,那些被复述的不堪字词,好似控诉*七*七*整*理着她的放荡荒唐。
偏她被捏着嘴,动弹不得亦反驳不得。
眼前人离的极近,熟悉的气息,叫她无法从昨夜的绮梦里逃离出来。
只觉难堪到极致,又没有丁点反击的法子,无可如何之际,一念灰败升起,她只得轻阖上眼,也顾不得什么丢不丢脸的,无声落泪。
她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一丝表情,仅有眼角处不停滚落的泪珠。
珠玉一样纷落。
第一滴泪砸到他拇指上,溢满了凹凸不平的指甲盖,嬴无疾心口一滞,视线瞬间凝固。
那一刹那里,他惊奇地看着指甲盖上的水色,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到整个虎口被打湿,他猛然间意识到,他又一次惹哭了她,是他欺负了她吗?
不过是玩笑了几句浑话,就算是欺负吗?
他瞧不见,自个儿发怒诘问的面目有多么冷酷恶意。
可他还是到底反应过来了。
自己说心悦她,想要留她一世,可伤她让她哭的人,也的的确确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上的恶意痞气顷刻荡然无存,长眉皱起,他亦没有立刻撤手,却是歪着头长久地注视着眼前少女的悲伤神色。
他想记住这一刻,在心中默语,往后再不会如此。
可如今怎么缓和呢?嬴无疾有些无措,他从没这样对过一个女子。
“两翼已经将出谷的路封死!王孙,轮到我们选扎营的位置了。”
传令官高亢的声调里带了明显的喜气,嬴无疾立刻撤手,他眸色深远显然已没了方才的无措。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以去岁秦国丰收后的存粮来赢这一场人心,虽不需战,却也要慎之又慎地走好这场局里的第一步。
嬴无疾沉声报了几个熟知地形的兵卒姓名,让传令官立刻去召集。
而他掀帘要离去前,还是特地拔开水囊的塞子,递到赵姝跟前,局促却坦诚道:“先喝解药……不知你面皮薄,是我轻狂无状了,既来之则安之,这仗打不起来,等夜里扎营后,我同你赔罪。”
说着话时,虽语气还有些僵,倒也颇有些后悔致歉的态度,他望着她瞧了良久,亦没等来她的回应。
轿帘掀起又落下,赵姝饮一口苦药,抬头看他离去的方向时,神色间亦有纠结讶然。
第56章 流民2
说是仗打不起来, 夜里扎营要与她赔罪,大军倒确是安顿得出奇顺利,天边斜阳还没有落尽,秦兵就在半山腰上将义军的几个哨窝给剿了, 扎营生火时, 尚还能瞧见半边天幕泛青。
已然换回了男装打扮的赵姝, 此刻,晃悠在主帐外,两旁的守卫目不斜视, 却在方才她试着稍稍走远时,便拱手拦下。
此地山风有些凉, 天幕高阔, 星辰同明月共升, 比起秦地炎夏, 不知要舒服多少。
可秦军中她一无所识, 队伍望不到头,想要逃脱, 谈何容易。
也不知兄长少了那新月坠子为信物, 还会不会回邯郸争位了?
邯郸亦只有些无实权的宗族耆老会支持她,她甚至连拥护旧晋的大臣都认不全。
虽是离着邯郸还远,赵姝绞尽脑汁, 回忆着从前父王和廉老将军对她说过的一些有封地的族亲。
她的记忆力其实很好, 国师府有全邯郸最多的医书, 许多不太深奥的, 她甚至翻上一二回, 就能将病症药方镌刻于心。
然而那些公卿宗亲,她却连脸都认不全。
回想到最后, 依旧是一团乱麻,赵姝泄气般地望天,一连叹了好几下都难解心焦,竟抬手朝自己脑袋上拍了一记。
“王孙!”守卫突然抱拳,“晚膳可要令人现下送入帐内?”
赵姝一惊,抬头同那人对视时,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双眼定定地注视她,就听他挥退了守卫,行至她身前半步:“炙肉还未好,要用晚膳么?”
他语调温雅,似乎还刻意放轻了些。
可或许是他套了重甲的高大身躯上尚染着血腥气,依然与人有浓重的压迫感。
她早被他阴晴无定的性子弄得怕了。
尤其是,经了昨夜那样的事,她不愿去回想,可这人一出现,那些片段残影,几乎就是不停歇地冒出来。
见她垂首神思惶惶,头脸脏兮兮的,嬴无疾想了想,也知自个儿是说不来酸词,哄不来女孩的。
他虽惯会看人心,笼络公卿时,实则所擅皆是谈判许诺的方式。
他虽也听说哄女子的曲折手法,只是到底没试过,尤其还是对着眼前这个。
未免弄巧成拙,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熟悉的交涉方法。
思及此,嬴无疾上前一下牵过赵姝的手,他动作强势掌下却还是有分寸,拉着人背过身,只说了三个字:“跟我来。”
赵姝因着心中有事也没有甩脱,两人过大营人多之处,倒立刻不约而同地松开手,维持着适当的距离。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处水汽氤氲的热泉。
这是先前在勘探地形时偶然发现的,原本盛夏里,就是赵西北凉爽也无人会想泡汤泉,而嬴无疾见此地隐蔽,便在扎营前就着人守着了。
此间地势比扎营处高一些也并不远,到的时候,守卫正在交班,但听来人吩咐道:“本君同缯侯商议机密,尔等退远些守。”
待那些守卫走远,赵姝倚在一块温热石壁上,有些局促地率先开了口:“什么机密,我也未必听的懂。”
汤泉对她的身子有益,她隐约猜到来此的目的,只是……
“这儿只有一个出口。”嬴无疾捡了块平整石头,背着汤泉席地坐了,“今夜无事,趁你暖身子,有些话我正好一次性说清。”
即便远处大营灯火渺渺,瞧不清什么,热泉散发着一股浅淡的硫磺气,触手温度正合适,可赵姝还是下意识地就要推拒。
“是胳膊伤处太疼,要本君代劳宽衣?”
不待她说出口,嬴无疾好像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旋即他意识到自个儿语调生硬,便又解释:“行军路上艰险无定,你若今日错过这脉泉,说不准入邯郸前都遇不到了。”
这话不假,赵姝在平城城郊,便是数月没有好好梳洗清理,更不用说泡汤了。
在他先威胁再善诱的言辞下,她看了眼身前横剑而坐的人,咬唇想了下妥协道:“那你不许转身,你、你若转身,我……”
“不会。”只是极轻的两个字便终止了她的吞吐,而后他换了个惬意些的姿势,抱剑屈腿靠在汤泉边的一块巨石上,头顶繁星正耀,他仰头,散漫背影无端多了分出尘遗世的风骨。
他今夜很不一样,一路上甚至没有半句嘲弄揶揄的话,有些陌生。赵姝刚褪衣时,尤带着些不安,等她倚着滑腻山石没入热泉后,见他犹自不动,她小心而适泰地叹了记,山岚微拂,万千星辰拱着弦月静谧,奇异般的,那份不安猜度慢慢就不知所踪了。
静得久了,远处大营的人语声倒依稀传了过来。
赵姝泡着汤,脑子里仍旧一团糨糊地想着来日,渐渐的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赵甲,年三十四,家中一妻一妾,诞二子一女,加上父母兄弟,阖家十一口。”
嬴无疾沉缓的声调骤然响起,他在心里有了决断,也不愿赵姝一直做个糊涂蛋:
“他本是赵西边地一里长,起了头引灾民成了义军,如今,便是这七万流民的首领。”
赵姝听至最末一句,歪了下头蹙眉想说,‘这人竟也姓赵?’,话到嘴边,怕被他看轻,遂用心想了下,问道:“你说对流民围而不剿,又将这领头的家中几人都察探清楚,莫不是要从这赵甲家眷身上想法子?”
“单看这一家,便知七万人可战者至多十之二三。”夜色蒙昧中,嬴无疾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而后也不与她绕弯子,“他们存粮不多,本又是受灾饥迫,十日后,我会遣人送粮协谈,免劳役三年,将他们分散开,去秦国西北立郡县。”
秦国去岁丰收,单九原一地的余粮,就足以养活这七万人一年。
素来诸国对流民造反都是尽剿尽杀,忌讳得厉害。而此番秦军受天子令入赵平乱,却要宽宥收编这些流民的事,并没有提前去洛邑报备过。
而军中诸将,到今夜,都还无一人知晓。用秦国去岁的余粮来招抚赵国流民,此事,整个秦国,便只有秦王知晓。
如此,防的不是赵人,而是周。
算来等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姬樵早已启程往邯郸去了。
“秦国竟要收编赈济这些灾民!”
饶是赵姝从不关心国事,列国数百年对流民的惯例,她总不会没听过。
本以为免不了又要见尸横遍野,现下听了这位的布局,她心中当即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
她自幼嗜医,本就不愿多涉战场。
她眼中映着星辉,刚要说两句称颂的客套话,猛然想着此事机密,遂朝水中缩了缩脖子,讪笑了下:“外祖先前还偷遣人来接我,你、你…何必告诉我这个。”
虽然瞧不见人,他却能从她前后两句陡转的语气里听出她的话外音来。
嬴无疾勾了下唇,毫不迟疑地就给了答复:“我确实在咸阳养了另一个‘公子殊’,不过……未必有用他的时候。”
是未必,不是一定。
赵姝心中一哽,才要深想,就听他背着身继续说了下去。
“许多事你或是不耐烦听,我只说个大概。”他垂眸抚过剑柄上玉石,侧脸俊秀,却让汤泉里的人连忙又伏低了些身子,“我与祖父议定,便是先借周王之势,以二十八万精锐围流民至绝境,迫其人入秦。再以不敬天子之名,突袭击杀赵王后五万私兵。若是两场战事皆无太大纰漏,约莫七月流火之际,你大舅父姬樵,也就该领着数万人携册封而至,到时,邯郸南郊,就该是周秦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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