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遑论是逃奴被擒……若有携了秘辛的,便会被交由狱尉处置,赵人曾还射杀过私逃的质子。
想到这些,赵姝忽然就觉着,肩侧腿弯下,二人相贴之地,不仅热且局促,还难以遏制得多了分惧意。
绕道灵武镇,嬴无疾仅带了一队十二人的亲卫,十二匹战马此时在星辉月芒的山涧边,铁蹄震动,荒野里,气势摄人。
赤骥领头,是用了全力的速度,颠簸中,她被牢牢压制着,执缰人只是在夜色中凝神寻路,出镇约莫有半个时辰,身后人都未再多言。
她瞧不见他的脸,却能察觉到这一队人行路紧迫。
山路渐行渐深,两旁皆是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好几段险路悬崖暗到深不见底。
过一处陡坡时,不知何处山头,隐约还传来两声猛兽的嘶吼。
“执炬!”赤骥仍是没有慢下来的迹象,嬴无疾朝后喊的这两个字,凌冽岿然,于长久的寂静里骇得她心头一颤。
很快便有二骑执炬,一骑赶过他们前头,一骑居中,队列在山路上变幻,整肃寂然。
山路险峻,这一队人巡游有序的精湛骑术,纵使是在廉老将军里,赵姝也从未见识过。
好几处贴着万丈深渊而过,她都觉着要坠出去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便越发觉着这阵仗的陌生。
连带身后之人,亦全然陌生了。
在这等陌生紧张下,入秦后的遭际,又一件件涌进脑子里。
她忽然想到,从前在赵国救下他时,他瞧谁都是警惕冰冷,唯独对她有一丝暖,可后来出了变故,奇贾曼‘被害’,她入质于秦,便受尽苦厄,甚至于还有那一夜的屈辱。
即便后来误会解了,他亦替她百般寻觅寒毒的救命药,可她不想领他那份微薄善意,就那么在他加冠的那日逃出咸阳。
什么善意寻药,都是微末。
对秦人来说,入赵的筹码傀儡丢了,才是大事。
她知道,对王孙疾而言,权势帝业,重过泰山。
体内的燥热与惧意相冲,她都没察觉自己时而颤一下的双手。
妨碍了他的帝业,不接受他的善意……
惧意渐渐连那燥热也要盖过,胡思乱想间,她眼里依稀有些入魇的势头。
赤骥疏忽扬蹄纵跃过一道宽涧,身子急坠间,她忍不住低呼了记,便立刻被一只有力的胳膊重重揽了。
马儿落地,在平稳的官道上飞掠起来,嬴无疾稍能分神后,恰好借着月色瞧清楚她容色,略一思量,就看出了她的想法。
“营帐在前头十里,在陵川扎营一夜,明日再往邯郸方向行军三日,剿流民七万后,你就同我入邯郸。”
对他来说,同一个人说军务,甚过安抚。
赵姝茫然抬头,这才瞧清了他发式的变化,已是改了成年男子的束冠发式。
下颌泛青、隐有风霜,不过数日之别,这*七*七*整*理般带甲不笑时,遂掩尽他这张脸上全部的冶艳姿容,恍惚间,她好似瞧见外祖壮年时的意气。
这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赵姝只知继后齐姜越权软禁父王的事,从来不知还有流民,无人同她说过。
她这一眼望过,那些熟悉的挑衅讥讽,强势不屑,在他身上,一分也无。
惊诧纷乱里,她又立刻偏开眼去。
还来不及去想入赵后未知的命途,头顶终是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不管入赵后如何,你都会无碍。”嬴无疾控了控缰足下用力略夹了马腹,斟酌着又补了句,“此局就像方才的林子,看着凶险,实则只要耐住性子走稳了便无事……”
“说这些作甚?”赵姝哑着嗓子低声打断,“王孙不问,我是如何出的城么?”
忽然一只温热粗糙的指节探来,状似不经意地替她拂去面上堕泪,他语出惊人:“应是周人给你的路引,是我那日疏忽,今夜又来的晚了。”
即便是马背上话音不清,他语意里的不忍也已经足够传到赵姝耳朵里了。
队列恰经过一大片繁茂花海,绵延百丈的不知名山野花海,在月色下泛出一阵阵清浅的甜香。
甜香沁人,这一刹那里,赵姝明白过来,她睁圆了眼,忽然坐直了身子,失声泣道:“你倒总能装善人,我就是不想回邯郸,我不想做你的傀儡,邯郸有人要我的命,你也可以随时杀了我再换一个。”
嬴无疾蹙眉,待她稍歇后,他先是探手将她乱糟糟的脑袋按进怀里,动作温柔却不容反抗,而后,他单手控缰,想要说些什么去安抚。
到嘴边的话,只是因为不确定会不会起反作用,只得又咽了回去。
也是奇怪,从前对着这人,指摘评判的话,言辞犀利的,他说过很多,可如今心境换了,明明心里头想说些哄慰的话,嘴却笨得厉害,偏蹦不出几个对的字来。
不过如今听她哭出声来,知是无恙,他到底也计较这两日差点耽搁了行军的苦索,故而在瞧见远处扎营的位置后,他又将心思放回了战事上,语调倏然冰冷:“快的话,半月后,你王舅姬樵应当也会到邯郸,有他在,你…可放心。”
寥寥数句,赵姝于惊魂将定之际,也总是清楚地确定了一件事——王孙疾是真的不会追究她私逃之事。
不仅不追究,好像还在哄她。
这人是真的变了。
可她对他这等变化的因由,并不关心。
她本是为兄长筹谋,要保兄长平安无虞。
可到头来,却差点先葬送了自个儿的性命。
多么可笑,她赵国以骑射为先,本该是六艺俱备的嫡系储君,可她自小荒纵贪玩、疏于武艺,差点就那么毫无还手之力地殒命于一群宵小。
今日,若是廉羽或王孙疾,甚或是那同样不学无术的芈融,都不至于似她这么狼狈无用,最不济,还能跳窗逃走呢。
更可笑的是,即便没有那黑店,今夜,她也会被秦人遇上,或者……死在国师派来的刺客手里。
这些危机,她一个也没算准,也避不过。
远处山峦下的秦军大营连绵不绝,依稀能够猜得到,绝不会少于十万人。
她半边身子靠在嬴无疾怀里,肩背后头,是男人有力回护的臂膀,还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
这怀抱分明牢固稳妥,让她不得不依靠,却又别扭到……如芒在背。
一路上,赵姝都没再回他一个字。
直到赤骥奔下最后一处陡坡时,猛然间先前那股子燥热复燃,从肚腹之处不容忽视,毫无章法地窜升漫开,赵姝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这绝不是迷香的功效,是另一种毒!
短短的半里路,当马儿跑过驻地大门,有将士前来交接引路,明晃晃的火盆烛炬里,身后人控缰慢踱,替她褰衣遮面时,指腹轻轻触过她颊侧。
似引信被点燃了一般,她陡然间反应过来!
“质子已归,命人去主帐添一床被褥用具。”头顶传来男人遣退丛人的吩咐。
就是这么一句,音色冷冽醇厚,竟叫她倏然一抖,亦是彻底确定了的状况。
已是中宵时分,她的眼睛被他遮了,四周出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蝉鸣唧唧外,整个营地再没多余的响动。
丛人蹄声远去,她意识到赤骥在朝主帐去,感官遂被无限放大。
嬴无疾在等探路传信的人,他一路思虑,一时倒没有觉察,他怕人从马上坠下去,故而将人圈紧了,二人贴得极近。
下马之前,赵姝以为自己忍一忍就会无事,毕竟连寒毒,她都被迫经受了。
她竭力克制着呼吸,也不动弹,不愿叫他发现异样。
然而下马之际,她推开他才行得半步,便足下一软。
“看路!”她一下被人捞过,嬴无疾嫌麻烦,顺势就将她轻巧横抱起来,他一瞥眼,借着主帐外的明火,才发现她面色不对,皱眉道:“伤口疼了?往后得空,我教你练剑,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也太……”
人既安全带回了营帐,他习惯性地就要开怼,言辞里不自觉又带上了两分嫌弃,好容易忍下话,他一把掀开帐门:“再替你好生瞧瞧。”
先前在那食肆,他已经粗略瞧过,虽是缺医少药,也是简单料理过,他手法极快,倒也能确定,她身上最重的伤,应当也就是右臂那道口子了。
可此言一出,甫一进帐门,就见怀中人像被蛰了般,使劲挣了下地,避他若洪水猛兽,立得丈远,垂着头口中直说:“你、你先出去,找点吃食来,伤处我自己来。”
语气虚软却又生硬的很。
见她立在地上,模样有些古怪,嬴无疾先是担心会否寒毒犯了,在扫视了一圈后,瞧她除了脸色不好外,似乎并无不妥,他亦是被她莫名嫌恶般的疏远,惹得有些不快起来。
营帐里其实吃食伤药都有,二人僵持了一会儿。
就在赵姝要露出破绽前,外头一将来报,说是探路的回来了。
嬴无疾迟疑了下,指了帐内伤药吃食,便快步跟了那人出去了。
帐门才刚阖拢,赵姝便再撑不住,一歪身坐倒在地。
第53章 入营2
“洛邑外三处封地, 还有燕国,据探子回报,近日皆有整军调粮之举。”
与先遣队同归的,还有周、燕二国暗自调兵的密信。
此番赵王戬被囚, 向诸国公开通告的只有流民作乱一事, 因赵国无力自行料理, 天子已下诏,准秦军代为平乱。
故而周人如今暗自调兵,同先前商定的全不一样, 这消息不啻为一道惊雷,几个心腹将领或缄默或愤慨, 却又无人敢轻易揣度宗周的心思。
秦军此番来了足有二十八万, 其中半数以上是近几个月才招募的新兵, 声势浩荡, 精锐约莫是十一万。
“姓姬的出尔反尔居心叵测!”一道粗犷的武将嗓音突然响起。
此人是章茂的幺弟章柏, 才弱冠的年岁,偏留了一把老相的大胡子, 额角隐约还能瞧见刺为城旦的痕迹。
这两年王孙疾笼络了不少世卿以外子弟, 其中就有章氏三兄弟,原本唯有老大章茂是改装弩箭器械的奇才,才勉强能在公子翼那儿做了个小吏, 另章邗章柏二子, 原本都是庶民, 章邗经商, 章柏走镖。
这三兄弟虽出身不好, 却各有天分,尤其是章柏, 瞧着粗犷实则心思敏慧又敢决断,是以才得破格提拔至此。
章柏浑无顾忌地这一呵后,见恩主漠然扫来,他方垂首,拱手正色剖白见解:
“周燕二国动向不明,章柏愿领四万人,立军令状,二旬之内,北上尽杀乱民。请王孙伏守于赵南,以防周燕。”
他语出惊人,可诸将稍一思索,便也大多认可。
他们皆知,这一回,趁着赵国内乱天子赐名,秦国的目的,根本不在乎什么流民,而是要借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扶持质子殊回邯郸,从今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对赵国瓦解蚕食。
故而因灾而起的七万流民,是要解决,可非是最终目的。
众将商讨了番,多是认同的,可章柏立军令状,只要四万兵卒去剿流民,又过于冒险,无异于是破釜沉舟,有些甘愿与流民同归于尽的意思了。
没人想去替代章柏,是故一时无人附和。
“王孙!臣恳请再多领五千精锐,愿与章小将同去。”还是老将蒙离率先直言,一时间,其余人才纷纷认同,并将商讨的重点,放在了如何兵分两路,才能最稳妥地独占赵国。
而一旁该作决策的人,却一直无声无息地坐在赵国幅员辽阔山脉横亘的沙盘前。
直到角落里最后二人亦含糊表了态,主座之上的人,忽而轻笑着起身,漫不经心地在诸将中间踱起步来。
嬴无疾停在章柏面前,破天荒地专断道:“明早五更整军,二十八万大军尽数北上。”
只剿流民,全然不顾周燕二国?
章柏张大嘴刚要辨问,肩上一沉,就见王孙疾一只手按着他,目色清冷地环视众人:“章柏、蒙将军,劳你二人领六百人,去迎一迎姬樵。我意已决,倘有差池,一切罪责,本君自会向祖父一力承担。”
刚有人要辩时,倒是门帐边的芈氏叔侄最先领会了主帅意图,率先附和,替主帅解释。
芈氏叔侄一力压下了反对的声音,其中芈甸年届六十,若真排摸起来,算的上是雍国夫人芈嫣的旁支族叔,而嬴无疾被划给芈嫣作了嫡支,论辈分,可比这芈甸要矮两头。
他刻意朝芈氏叔侄颔首,众将散后,嬴无疾特意留了芈甸,执了一个晚辈礼后,一五一十地将行军安排告知。他一派谦和里似还有些不确信,亟需嫡母族叔的参谋。
芈甸听完,暗自惊叹此子布局稳而深远,又因嬴无疾执晚辈礼,芈甸心里也不屑他不谙人心,太过信任雍国夫人了,不由还起了些扼腕惜才的心思。
一场君慈臣恭的戏码落幕,嬴无疾独自跨出帐外,已经是子时末刻了,漫天星河繁盛,下弦月坠在西侧山头,显得有些黯淡。
走一步算十步,是他这几年早已刻入骨髓的惯例。
今夜等来了周人动向,局中各子皆以到齐,他尽自己所能,慎之又慎地布排好各子位置,此刻,繁星耀目夜色沁人,他立在帐边,莫名竟有一瞬的无所适从。
空茫不过弹指,很快,他失笑着垂首抚了下剑柄,暗嗤方才那一瞬的无用情绪。
.
到主帐外头时,蒙离、章柏二人从僻静处快步过来。
他们是来辞行的。
二人皆早已知他此番布排,是章柏坚持要过来,他知长兄同成戊守着咸阳,芈氏应是翻不出天去,但始终还是顾忌老谋深算的芈甸,觉着不该将他二人一并刻意调离。
44/91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