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无疾瞧着他,只说了一句:“周人进不了邯郸的,届时你在暗中助我。”
这一件,他怕章柏沉不住气,并未提早说。
一旁的蒙离本是被章柏强拖来的,早在咸阳时,他们就在别馆密室里商定了一切可能,他与章柏互补,便说定一处行事。
索性也被章柏拖来了,临行前,蒙离忽然丢下句:“王孙,容老臣多嘴,质子殊如今尚年幼,可将来,是个变数,未必真的好控制。”
蒙离的意思很清楚,他们早已在一处别庄藏了个体貌身形与赵姝酷肖的人,喂了毒,也悉心驯养了许久,届时只需一层最简单的易容,就可轻松替换了质子殊。
待他二人走远,嬴无疾在漆黑一片的主帐外稍立了片刻后,而后,悄无声息地推帐而入。
一入帐,他便诧异地瞧见她缩在远离轩窗外火光的一处角落里。
他立时吹了火折子去燃灯,才点了一盏,就听角落里那人,用哑的不成调的嗓音说了声:“你、出去。”
不甚清晰,却能明显觉出说话人的敌意。
一夜里两次被她排斥,他翻针药的手顿住,眼眸不自觉得闪过一丝狠戾。
蒙离的话在耳边再起,他想起他们寻来的那个替身少年,他不仅见过,还亲手温柔地喂那人服毒,嘱他只要听话,便会有享不尽的富贵。
他在药箱里翻出针砭,手上不停地去火上烫针。
心中的理智却似流水不停陈述。
她若死于寒毒,他即刻用冰车,三日内送抵洛邑,陈述赵王罪状,再说动姬樵,秘不发丧,仍照原样,拥立替身入赵。
不对,周人更可能警惕,不用替身,毁了一切筹谋。
他该立刻毁了她的尸首,直接接了替身来,一切照旧,届时寒毒一事,还可添一层要挟赵戬的把柄。
两种排布左右互搏,他一面仍由理智悉心辨析二者利弊,一面没有丝毫停顿,瞧见桌上青竹药桶,携了烫好的银针,快步就朝角落行去。
蹲下身的那一刻,一念迟疑,握着竹筒的手朝身侧缩了些回去。
他没有说话,她就蜷身在他挡住的阴影里。
一声极低的泣音溢出,赵姝以为他是发觉了,难堪极了,她突然凶恶抬头,红着眼同他对视,语调断续含悲:“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烛火摇了摇,映得他一张脸妖冶糜丽,或是光线的关系,莫名的竟使男人放大了五官的脸上,显出些苍白来。
他盯着她瞧得出神,目中是未及收回的冰寒算计,饶是赵姝被媚.药折腾得几近崩溃,甫一撞进这等打量神色里,也禁不住骇然。
她微张着嘴,无力掩饰心底的震诧惧意。
黛眉可怜得蹙起,圆圆的杏眸里含了水色,眼尾忍得殷红。
“先吃药。”嬴无疾立刻偏开眼,他不由分说地就要去倒药,连盛水的杯盏都不知何时已放在地上,“还需要什么,我去备。”
解寒毒的救命药金贵,赵姝喘息着,想也没想,歪了身一手就按过去。
素手滚烫,柔腻掌心下,是男人手背上浮凸粗硬关节。
趁他愣神之际,赵姝想要抽手夺过青竹筒。
却被他避开收了,他急切覆手去她额上:“不是寒毒,可有解法?我去请军医。”
赵姝自不会要军医来看,她早就替自己察验过了,这药并不伤血脉脏腑。她想要忍一忍就过去,可面前的男人却如催命符一般,就是不走。
“走开!”她挥手去推,根本无暇编什么病理,勉力起身,想着去喝些冷茶,或许会稍微起些作用的。
然而才在他眼皮子底下行的两步,热意陡然数倍作乱起来,她身子一软,离着几案不知多远,就朝一侧跌了下去。
嬴无疾原本还在纠结,暗恨这人不识好歹,也太理不清情势,见前头人影一晃时,他跨步上前,还是将人好生接住。
知她医理非虚,他只以为这人发了疯,被逮了回来,还要同他彻底撕破脸皮了,便刚想要开口说两句责问的重话。
腰后忽然被一双手扣了,竟见她整个人顺势倒在他身上,脑袋死死地埋在他胸前。
温香软玉里,嬴无疾彻底怔住。
他实在是疑惑了,这人今夜在想什么。
然而,这重疑惑,不过持续了一瞬就被彻底打破。
就见怀中人身子发颤,借他衣衫死死捂住的一个脑袋,好似在发着似哭似喘的声调,再一细察,就能觉出,她滚烫的小脸,像是要一寸寸挤进他心口去。
还不待赵姝说什么,男人终是醍醐,他当即去捧她的脸瞧。
心口一热,他却略撑开她的身子,沉声道:“军医就在右侧帐子,我去问一……”
脑袋突然被她按了,话都未说全,唇畔一软,就被她胡乱印上。
各家媚.药皆不同,解药亦是千千万,这一点上,赵姝是早就清楚的。
也正因着清楚,本以为已经受了半个多时辰的苦,差不多该熬过去了。谁料药力此时才漫开到最盛,陡然将她拖到十倍于方才的煎熬里,她一下子没了希望,连神智都模糊了,哪里还会有暇去等什么没指望的军医。
她一面生硬地吻,一面无意识堕泪,口中还断续地喃喃着:“再抱一抱,再抱一会儿就好。”
“那客店里的食水我都遣人取了样……”嬴无疾一手揽着她防着她摔了,另一手试探着想要止住她的动作,“有灵武镇的军医,先让他去瞧一下,也许识得。”
他两个身形差的多,又是立着,他被迫弓着背伏低了头,分明一把就能将人推开,只是虚着手,犹豫着挡,要推不推。
眼前的少女虽然换了干净衫子,头脸上还是伤得狼狈,尤其是左侧眼角的一处青肿,显眼到刺目。
即便是她狼狈毫无章法地纠缠,也几乎立刻就让他呼吸不稳起来。
呼吸渐急,可他面上也无喜色,甚至半揽着人试着退行回避数次。
直到两人撞到帐侧的几案,嬴无疾深吸一口气,一下将人抱坐到了案头。
他勉力后撤开半步,同她平视。
第54章 入营3
骤然落空的怀抱, 她撑手并腿坐在高高的几案上,因无力去够他,只得齿关紧咬着两手死死撑在案侧。
“你、再等一等。”同她隔了半臂的男人,神色肃然地皱眉望她, 斟酌着措辞, 不容置喙, 似是在等她略略平静些,“这类药没什么,便是这样一阵阵。”
她偏开泪眼不愿去与他对视, 于燥热难捱里,更添了层屈辱愤恨。
两相静默。
烛火噼啪的爆裂声, 让嬴无疾亦惊了记。
只见他眉间紧锁着下了决断:“还是让军医验下毒。”
说罢, 抬步就朝门边去, 帐帘一晃间, 就不见了踪迹。
……
在他离开的一刻里, 赵姝身上的邪门药性不仅丝毫没减,甚至连绵不断的, 喘息的功夫都不与人留了。
她从高几上跌下来, 右臂伤处裂开淌了血亦浑然不觉,时间被拉长,她缩身藏去几下, 像一只到了绝境的小兽, 头一回晓得, 原来欲.念有时候, 并没比寒毒让人好受多少。
一刻后, 嬴无疾等不得军医配药,入帐时, 就瞧见她半臂血污得缩在几下。
等他将人小心托抱去榻上,将那药的解法讲了,替她挽袖要重新包扎右臂剑伤时,赵姝再忍不得,一把丢开那些伤药布绷。
拼了全力重重将男人推倒下去,俯身而上的时候,她觉着,自己已经是疯了。
故技重施,她再次啃咬一般,贴去他唇角。
俯身之时,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
碧眸睁大,晦暗欲念在他眼中酝起。然而下一瞬,嬴无疾依然伸手轻易制住了她的动作。
军医已在配置解药,而她的伤处虽不厉害,那旧布绷上,此刻,却依然在渗血。
她的重量,也叫他起了念,夏夜衣衫实在单薄,那触手可及,寸寸相贴的滚烫凝脂,他也极不好受。
可他知道,她不爱他,或许,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他或许是在怕,她明日一旦清醒,不知会用怎样的神色瞧他。
这么想着,嬴无疾推开人便要起身再去寻新的伤药布绷子。
然而这一回,他起了身,却没能从榻旁走开。
身后陡然想起一声嘶哑尖利的泣声,惹得他心口一晃。
一只衣袖被褰住,赵姝奔溃般地求问:“偏要这档口演什么正人君子,你这般喜欢折磨我!”
听的她已全无理智的哭骂,嬴无疾驻足,他背着身瞧不清面容。他就这么任由她褰衣,沉默了许久。
半晌后,他才深喘了记,也不去取药了。
他缓缓坐下,顺着衣角扣在她腕子上,突然转头,另一只手钳住了赵姝清瘦下颌。
迫着她直视,碧眸中映着对方狼狈小脸,他平生难得的动容道:“公子殊……本君心悦你实久,再不忍多伤你分毫。你……可会一直留在我身侧?”
赵姝被他制住,先是本能得瑟缩了下。
一字一句她都入了耳,可又全无暇理会。她只见眼前人君子如玉又眉目若画,见他眼中似有苦色,知这人或是转圜了。
觉出一线生机,她喘息着,立时顺着他的力道,在榻上半跪起来,一点点试探着贴近,最后,一歪腰,无赖般径直坐到对方腿上。
水色檀口微启,她避开他对视,偏了脑袋靠上那坚实肩膀,听着全不似自个儿的声调,小意温柔地说了句:“君心即我心……”
后头又不知说了什么,只是话音未落尽,形势陡转,纤腰被扣,檀口被噙,势若山洪决堤般,要将她灭顶般吞没。
饶是药性烈,被抱压去榻上时,赵姝亦有一瞬怔愣震颤,不停歇的痴缠里,有什么并不久远的晦暗总要破土而出。
就在她被欲与惧交缠折磨之际,好在身上人适时止息抬头。
昏黄帐顶下,灯影侧投在他隐忍俊逸的深邃面容上,半面隐没暗处,半面皎若天上月,瞳眸沉沉,蕴着她从未直视过的温煦。
她瞧见他薄唇含笑,那双璨若翡石的好看眸子,瞬也不瞬地瞧着她,里头明明白白的,是疼惜。
惧意渐散无踪,后头的事,如鱼入水,乾坤摇转,药性流遍四肢百骸,有好几回,她只以为,就要溺死在这等温柔炽热里。
……
第55章 流民1
车轮滚滚, 时而压过一块碎石,重重得上下颠簸一记,明显不是好走的路。
一道有些刺目的斜阳从窗户缝打进来,恰好照在她脸上, 赵姝才迷迷糊糊地从睡梦里艰难醒转。
眼皮子很沉, 反复试了好几次, 她才终于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怎么在一辆布置精巧的马车上?
她睁开眼,脑中有一瞬的空白,陌生的轿厢阔大, 吊顶的纱帐雅致繁复,矮几铜壶冰鉴一类, 没一样缺的。
若非是山路太颠, 单就这车轿的规格形制, 好像回到了从前在赵时的样子。
一瞬的空白里, 她在小榻上侧首, 下意识地就要喊戚英的名字。
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喉中干渴到嘶哑, 她便扶栏想要起来喝水, 稍一动时,只觉周身散架了一般,好像没一处自在的, 尤是下方和右臂, 皆是火辣辣得痛, 也分不清哪处更严重些。
赵姝顿时生怒, 究竟是哪个狂徒敢伤她, 任她素来好性,也绝忍不下这口气去。
灵武镇的邪门药有些伤脑子。
是以, 她骂骂咧咧,直到忍痛起身要去唤人时,后腰袭来一阵酸涩,叫她如遭雷击,立时顿在小榻旁。
半晌后,她倒抽了口凉气,从指节开始双手不住发颤。
昨夜的记忆,潮水般得涌入脑海。
那些烛火融融下的痴缠辗转……
滚烫的细汗,情动的眸子,还有那些只要一想,就能令人面红耳赤的琐碎呓语。
被这些记忆震诧,赵姝呆立着,简直不敢相信,昨夜那个哀哭莺啼的疯癫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连起身喝水的事都忘了,一心只想将这些记忆抛开。
可那邪门药虽然一时伤脑子,却丝毫不妨碍事后回忆。
不堪情浓的画面鬼影似的反复,她呼吸急促着,猛然间跨步扑到窗边,‘哗啦’一下就支开了轩窗。
外头是连绵起伏土黄色的山峦,寸草不生的,显得贫瘠开阔。她一下认出了这应是赵国西侧的山势,马车外头就是悬崖,她瞧不清前后的情况。
直到一处转角弯道,后头绵延不尽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骤然出现,是秦军的服饰,她眼中最后一丝茫然褪去,才彻底反应过来目下的状况。
山脊雄浑壮阔,看时辰也有酉时了,斜阳却依旧热烈,泼金般打在远近山峦间,彤云染透天地。
赵西北没有炎夏,天际高阔清凉,勾起许多经年往事,这山色还是去岁一样,偏这世路早已断裂偏离了正轨。
她望得出神,眼中逐渐有些模糊。
后头数骑突然奔袭而过,赵姝一惊,急忙卸了支窗的棍子,‘嘭’得一声窗落,车内再次黯淡,她皱眉定神,撑着身子缓步移回小榻旁,给自个儿倒了盏水。
如今看来,她是逃不脱赵国那一滩浑水了。
只不知,宗周那几个密使,可有将兄长平安带去洛邑。
才凝神惴惴地想了个开头,轿帘一掀,斜阳一晃,她被刺得睁不开眼。
正想去看来人是谁,就听一道熟稔至极的声调沉声对传令官说:
“流民饥至相食,才作乱至此,围而不剿,这亦是公子殊之策。”
传令官领命去了,轿帘垂下,她本是在佯装喝水,而那人才靠近一步,她便紧张得咳呛起来。
一只手立刻拢成空心掌,力道正好地朝她背心处有规律地叩击拍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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