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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五大殿,也不知是否刻意安排,一行人在先王后住过的葳蕤宫找到了喝的烂醉的赵王戬。
赵戬歪躺在一处高座上,宫内四处廊柱竟捆缚着现任王后田氏和她的两女一子,四个大人竟都披头散发身着囚衣,也不知那囚衣是从何处寻来的,褴褛破烂活像是多少年没洗了。
进来的几名耆老纷纷移开眼,虽都痛恨田氏擅权,此刻却更只觉赵王无道,分明不敢一杯毒酒体面赐死,非要摆出这一场有辱宗室尊严的戏来。
反观周使,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只吩咐侍女斟茶,殿中诸人,倒也只有这老翁同秦王孙镇定无异了。对着两名公主残破脏污的衣衫,也只有他两个,连回避都懒怠。
“哥哥救我,我与阿姊什么也不知啊!”十二岁的赵玥一睁眼见了赵姝就嘶声呼救起来,少女惊恐声调回荡在空阔殿里,显得有些凄厉。
周使已经喝上了茶,嬴无疾淡然静立。而田氏长女知道些内情,此刻与母亲一道从发缝后看出来,俱是面色灰败。
“是姝儿回来了!”忽有一只铜盏从高座上掷下,径直砸在正哭闹的赵玥脑袋上,小姑娘立刻额角淌了血,骇得龟缩起来。而砸她的赵王戬从高座上踉跄而下,亲热万分地朝赵姝阔步奔去,一面高声悔恨:“姝儿啊,都是这贱妇设计叫平城援军到的晚,这一年父王日夜提着心安寝不得,谁能想我父子竟还能活着相见……”
他将一切罪责都推到田氏身上,睁眼说瞎话的急切模样,再没一点君王仪态。
赵姝怔愣地立在地上,印象中父亲的哪一点威仪也荡然无存。
“这贱妇同她所生子嗣,都交由你发落吧。”殿堂极阔,赵戬不仅饮了酒似还服食了丹药,从高座上踉跄下又朝她急行,一段路走了许久。整个殿堂里只不断回荡他的说话声,透露着他的心虚慌乱,“父王日盼夜盼,吾儿这是真的回来了,姝儿你放心,寡人这就下令废了田氏之子,现下就拟诏复你的太子位,不论你对这贱妇想用怎样刑法,寡人都允!”
这一段路,赵姝始终直直看着他,她怔忪着见父亲要来拥自己,突然便一个晃身避开。
赵戬走得急,这一下竟直接‘哎呀’摔去了地上。
赵姝却没再给他一眼,转而朝被绑在一侧廊柱上的赵玥行去。
她蹲下身解绳索时,小姑娘反而有些怕起来,他们毕竟不是一母同胞,从前也没有亲厚的机会。
赵姝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对上她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时,才发现囚衣上的血真的是新染的。细辨了下,反应过来她真的是受了鞭刑。
为了稳固王位,一个父亲竟能对无辜稚女施刑。
多么可笑,即便她真的是傻子,他当初送她入质时要借秦人的刀杀她,难道今日就凭这可笑拙劣的伎俩,就以为能父女无虞么。
“小妹,无事了,去给你阿姊阿弟松绑。”
小姑娘这才敢抽噎着哭出声,她避蛇蝎般地绕开地上自己的父亲,快步先跑去了离着最近的幼弟那处。
这还占着太子位的男孩子约莫三岁上下,倒是昏睡香甜。
赵姝冷眼看着,见诸人还是没动静,才抬步朝王后田氏那儿去。
田氏是受了重刑的,人倒是还清醒着,见赵姝走近,似是想要开口唤她,嗫喏两下终是颓唐地闭上眼。
地上的妇人,赵姝唤了十余年的母后。
田氏年轻时,是齐国最负盛名的公主,眉眼生得秋水般清艳,偏又生了一张圆脸,瞧着是最和善讨小孩子喜欢的相貌。她心深似海,虽知有朝一日终要除掉作为嫡长子的公子殊,自小生活上对着赵姝却比对自个儿长女还要认真,事无巨细地照料宠纵。
她不如赵戬能舍得下脸皮,从田氏私兵被灭后,便早已等着这一日到来,此刻,只盼赵姝能照料自己三个子女,也不敢贸然开口,只作出引颈就戮的样子。
赵姝沉默地俯望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得顾念齐国,总归是留着田氏,善待苛待也没什么区别。
又看了一眼田氏枯槁红肿的面容,她解下披风先与她裹了,而后小心避开伤处与她缓缓松绑。
“你……”田氏不可置信地睁眼,手脚自由的那一刻,她忽然猛地推开赵姝,嘶声悲鸣一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似的就朝前头玉阶撞去。
这段距离其实不是太近,赵姝却如何也赶不及,她伏在地上脱口惊惧地喊:“母后,不可!”一瞬间里,年幼时这妇人一颦一笑轰然淌过脑海。
众人皆惊,嬴无疾却当先做出了反应,他一下抽出长剑反手挥出剑鞘,只听玉阶处田氏短促痛呼,膝弯一软便跪坐了下去。
似是早有所料般,他甚至在抽剑前还有闲暇挑眉轻嗤。
就这么一中断,赵姝连忙呼唤侍从与她一道过去按住王后。她很不惯这种痛打落水狗的场面,见了田氏寻死后,更是觉着没趣,心里头动容不快,当着众人的面,就将这位王后扶抱着坐起。
“姝儿,你当真……不恨我?”
听她这么讲,赵姝又觉着自个儿委屈极了,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能真的怒声责问,她真的很想问她,帝王之家,人心怎么就都这么狠硬呢。
叹了一声,也是不必问,她只将她好生扶起:“你我皆有自个儿的命数,田将军那日与我说,将来只要他还在,至少会给姝儿一口饭吃的……母亲,我同田将军是一个想法。不过您也得认命,往后再有……姝儿也未必……”
见她越说越直白,周使再坐不住,‘咳哼’两下中气十足震彻众人,捋了捋胡须抖了抖衣袍,他气势斐然仪态万方地从座上缓步出来。
清了清嗓子,道:“宗周封诰,天子御令,殿中赵人尽皆听旨:今察赵王戬痴迷丹术昏聩无能,纵容北地佞臣私兵横行,又其继位廿三年,屡犯天颜争利周土,今宣告列国,废赵戬国君之位贬为庸伯,嫡长子赵殊祭告宗庙,以嗣其爵。”
都知天子有令,却都不知竟是直接废立的旨意,数百年来,小国国君有不敬周朝的,倒有此废立的先例,可煌煌大国,这还是头一遭。
实则,也还是凭着军力逼迫。
旨意宣毕,赵戬整个人若烂泥般瘫倒下去。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那些耆老是支持公子殊的,也没想到等来的是直接废君的旨意。一时间,这些人没一个出来附和说话,唯恐要叫他们立时出去,做那个宣告群臣的人。
嬴无疾从侍从手里接过剑鞘,浅笑着第一个接了腔:“诸位紧张什么,也还得行仪典祭宗庙,按章程一步步地办,你们只需想好了立场,旁的事自有本君和周使一同担待。”
第72章 邯郸3
先王后宫里这一场毕时, 外头宦者慌慌张张地飞跑着进来,见了殿内众人后,又吞吞吐吐的,只在赵穆兕的逼问下, 才瞟着持剑的嬴无疾道:“众位大人, 几座主宫皆被秦兵占据了。”
“北山上八千王军呢!”有沉不住气的一把搂住宦者衣领。
宦者吞吞吐吐:“一刻、刻前, 突然从浑源城聚了万余人过来,不晓得怎么,王军也没个动静啊。”
“王孙, 不是说只来了五千骑兵,如何商量也不曾秦军直接开拔邯郸城北了!老夫看你, 没法与宗周天下人交代吧。”在场诸人, 如今赵戬瘫在地上状若癫痴, 也唯有新河君赵穆兕替他暂开这个口, 老者脸上俱是怒容, 掷地有声,没有丝毫退让怯意。
恰有一队来接管宫室的秦兵同赵宫侍卫一同闯入,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众人吊着一颗心捏紧拳头时, 嬴无疾却缓步走到赵穆兕跟前,竟是朝他揖了一个晚辈礼,他含笑反问:“老大人可再去查探, 北山牵制赵军的哪里是秦人, 既说是浑源城来的, 不会是赵国又起了流民?”
这是他早就埋布在赵东的, 平日散作各色百姓商行混迹各城, 就等着此时威慑之用,倒也不可能真同赵国王军血战。
听他这么说, 在场稍有头脑的人便都明白了意图,敲山震虎,秦人这是多做了准备,倒并非是要灭他们,就只为这一次废立能顺利进行。
思及此,几名耆老一面慨叹秦王孙擅谋,一面将打量的视线暗暗扫过太子殊。
他们多么希望浑源的人也有太子殊的一份,即便将来受秦掣肘,跟着新君也还能有所作为,也少些割城让地的事。
入宫的这三百精骑都是有爵禄的,此刻同宫内侍卫一道进来,虽气势慑人,却次序井然,同赵宫侍卫的慌乱对比鲜明,领头的手握寒芒刺目的宽刀对峙时,还不忘同几名耆老执礼告罪。
见此情景,跟着赵穆兕的几个人再不做他想,各自告退去为祭祀御极的仪典和联络百官的事宜做预备了。
而赵姝在离去前,经过田氏身侧时,对方抱着昏睡的幼子,美目恳切地低声说:“姝儿,母亲知你是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孩子,御极前这几日你可得留心,邯郸城远不止表面的这些派系,就连我…你田大伯伯死后…朝臣中也是还有几个死侍家臣的。”
说到田震,田氏目光一黯,作势好像想要去触赵姝的手却又到底没有,只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你田大伯伯说的话……也是得我的首肯的……”
“母后。”赵姝看了眼她怀里的男孩,同自己整整差了十五岁,自古废长立幼,史册里,长子没一个能善终,她无暇再同田氏纠缠,也不想再听她再像小时候一样温言骗她。
赵姝转头正视田氏那张清艳和善的脸,她探手要去摸一摸那男孩的脉,便果然见对方目中淌过刻骨的怨愤防备。
她没有让着她,而是偏执地拉出稚子的手腕,搭在脉上,在对方发作前,朝她说:“安神药的汤剂灌得太多,得尽快服解药,阿弟年岁太小,迟了恐要伤脑子。”
还不待她回头吩咐,嬴无疾手下的将官立刻道:“来人,即刻请医官去煎方。”
她有些讷讷地回头觑他一眼,但见嬴无疾目色染笑地望着自己时,倒是心里一悚,有些不自在地回过头,朝田氏最后丢了句:“请母亲再于赵宫待两日,待此间事毕,孤会遣人,送你们回齐国。”
直到她抛出这一句,田氏才彻底抛去伪装,目色震动到失语,抱孩子的两手颤着,一直到赵姝他们走远了,她犹是在重复着:“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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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下午到黄昏,周使领着人召集邯郸大小官员,废立旨意下达各处举城哗然。而赵姝则由新河君陪着,先去了城东南的祖庙告谒祭拜,又亲去了几个守城军官府上,一直奔走忙碌到戌末天黑时分,她带着兵闯进了与廉氏有世仇的几家府上,在判断出对方仍没有*七*七*整*理投靠的诚意后,颁旨将其中两家族诛。
械斗结束,因考虑贵胄世家的颜面,当宫内宦者端着几十个雕刻精美的木盘,赐鸩酒时,两家府第内哭声震天。
她端坐着正堂楠木嵌金的交椅,腹内翻涌两手止不住得要抖。
厅堂里原本乌鸦鸦跪满的贵胄亲眷们开始在堂外乱起来,有男子反抗奔逃间,被执刑者一刀砍去了半边身子……
赵姝看不下去,腾得起身就朝连廊后院奔去,奉命护着她的一队亲位迈着整齐步子一并跟了她过去。
两步奔到苑囿,靠着一处假山,她再也忍不了扶着山石‘哇’得吐了个天昏地暗。
等赵穆兕从另一家过来迎,进门问时,卫队长如实禀告,就见新河君的脸色陡然变得万分难看起来。
老者面前恰有个正嗳嗳哭泣的四五岁的小公子,男童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冲天辫,身上华贵不俗的藕黄袍子半边都是血,也不知是他那个叔伯父兄的。
世家之家多有来往,这孩子正巧还去新河君府上吃过茶点,认得新河君赵穆兕。
赵穆兕一把挥开这挡路的奶娃娃,看了看四处乱糟糟的环境,口中略带了丝焦急:“这府囿半个时辰也走不完,太子年轻仁善,怎容得他乱走,快去寻回来。”
卫队长自不会独自承下新河君迁怒,只好把太子殊拖延犹豫以至这家家奴起乱的事说了,这才到现下都没料理干净。
等赵穆兕在后苑偏屋旁寻到赵姝时,竟见方才外堂里的奶娃娃缩在赵姝怀里,一个妇人自刎在旁边地上。
“先生……”赵姝虚着声抬头,目间一派悲怆茫然,她还捂着小孩儿的眼睛,“先生,孤想……留着这个孩子。”
堂堂一国储君,一派孱弱之态,若不出意外,三日后,这就是他赵国新君,来日,宗庙里第六代赵王。
赵穆兕拄杖跛行半步,心里头蕴满了气,赵姝当即心虚得后退两步,目光四处逡巡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廊下一阵阵过着兵,追袭着时而奔逃过去的家仆。
梳着冲天辫的小公子吃得两颊粉面滚圆,尚不知自己娘亲就倒在三步开外,还扁着嘴要哥哥带他去找娘亲。
赵姝费力地将小孩托抱起来,指腹揩去小脸上的脏污血痕,回想地上妇人最后哀求希冀的眼,她按下酸楚竭力用平静夸张的可笑口吻去哄:“你家大人在玩官军捉贼的游戏,你娘刚才说你昨日贪吃零嘴,就罚你作贼,哥哥带你一起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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