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打了个哭嗝,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忽然撅着小嘴露出缺牙,勾着她的脖子认真说:“哥哥,你在骗我。”
赵穆兕眼皮一跳,再看不下去,呼了口浊气后,他一面朝二人行去,一面说:“罢了,这是檀侯家的嫡孙,年前过了四岁生辰,也还不到晓事的年岁,既是与太子有缘,就给他们家留一点香火,也不甚要紧。”
说着,他朝小孩儿伸出手:“哥哥身上还有伤,胖娃娃,来来,伯伯带你娘亲处去,还吃你最爱的茶点好吗?”
“多谢先生……”赵姝没分毫怀疑,她话没说完,小孩儿一双哭红机灵的虎目两边瞟了圈儿,自个儿就从她怀里跳下来。
可他双脚才着了地,连赵穆兕的手都未及碰到,突然一道寒芒伴着剑气闪过,藕黄衫子的小公子连叫一声都不曾,睁着惊恐的大眼就扑了下去,顷刻间,脖颈上的血喷涌着将他的衫子染透。
侍卫利剑太快,快到赵姝都来不及反应。
小小的身子离着他母亲的尸首不过短短二丈之遥,赵姝抖着身子难得发了怒,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昔日师长:“新河君,你……你把孤当什么了,你们不如自个儿去继位吧!”
两侧侍从立时纷纷跪下告罪,而赵穆兕唯恐她再说出什么,扯过人跛行着朝廊下去,有个影子见他们过来,巧妙地闪避到柱后。
避人处,赵姝仍气的发抖,她堕泪下来主动发问:“一个不晓事的幼子,先生为了杀他,在我面前行诡诈之术,是何必!”
“不晓事的幼子?!这孩子长大了便是下一任檀侯!”赵穆兕气得丢开紫檀木雕狻猊的拐杖,抽出腰间一把平日仅作装饰用的短剑,剑尖直直顶在自个儿左胸,将剑柄硬塞到赵姝手里,道:“太子殿下若觉着老臣诡诈,尽可现下就取老臣性命。”
剑尖已入肉三分,赵姝气血上涌,脚下虚软,她想松手拿开短剑,哪知道这新河君都花甲之年了,脚是跛了,耿起劲来力气却不小。
眼看着老者不知疼般带着剑尖越刺越深,赵姝背对着连廊外的大湖,又气又急脑子里乱作一锅粥,只顾着使劲握牢剑柄,连辩驳的话都想不到说了。
就在二人争执时,身后湖面波动,而后游鱼般窜出个黑衣人来,因赵穆兕恰好是正面对着湖面,手上力道一松,高声朝远处苑囿里的侍卫叠声呼道:“有刺客!护驾!”
电光火石间,赵姝还没见着人,就觉脚下一凉,连呼喊都来不及,她就被人握着双脚拖进了湖里去。
那人水性极好,她在水中挣扎时被人按着头呛了水,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侍卫还没奔进这处院子门槛,她就被那人拖离岸旁数丈远了。
离着岸越远,水花波纹就越小,刺客明显非是常人,这是已经拖着人朝深处潜去。檀侯府第是赵人开国时就封赐的,苑囿庭院营建之精良仅次于王宫,此湖极为辽阔,若是一旦被曳至湖心深处,等淹死了赵姝,刺客上岸,他们再行船去追时,恐怕根本来不及。
第73章 邯郸4
带着湖藻味的冷冽湖水涌进口鼻, 赵姝呛了一口后连忙闭紧鼻息,她的水性也不错,便知在水里头越是危急便越是得冷静。
放松了身子,才觉出腰间被一双手死死箍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 背对着人瞧不清身后的人。
头顶的火光在变暗, 很明显,他们在下潜。
腰间的力道铁桶似的,赵姝自觉不可能撼动, 生死之间,她鲜少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刻, 睁着眼只是不动。
一直屏息到就要撑不住时, 刺客终是松懈, 也或是他自个儿的气息也差不多了, 犹疑着想将她翻过身查看。
便就是转身略松脱的空档, 赵姝猛地捏紧方才同赵穆兕斗气时意外缠挂在衣带间的短剑。
她反手一刺,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抬脚朝对方猛蹬一记借力, 使出毕生以来最快的游速,拼命朝上浮去。
刺客被扎伤了腿,倒连喊一声都不曾, 水面上漫开血水, 火光照耀愈盛, 便听得‘噗通’数道入水的动静。他心知不好, 搏命般两下就追上了不远处的人。
眼看着水面将至, 赵姝脚腕一痛,整个人又沉了下去, 气息尽时,肺里头疼得要炸开一样,她目露绝望得昏死过去。
……
三日后,赵姝从梦魇里倒抽一口凉气地一下子坐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清雅萱软的高榻上。
高榻外头垂着两重浅青色的纱帐,婉约朦胧若烟霞般柔软好看,她一时未及发现自己周身异样。
掀开纱帐,里间布置素雅贵重,浅色梨木上案架上是一只月兔捣药的香炉,也不知燃得什么料,闻着有股子清幽的花草气。离着床榻不远的两扇菱窗皆支开了条缝,熹微晨光里,凉风习习,内间竟通上了地龙,丝毫也不觉着冷。
去檀侯府上执刑的一幕幕,同新河君翻脸争辩,连带着被刺堕水后的惊恐,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交织乱窜。
最后,定格在嬴无疾去城北前,同她交代不可离开侍从视线的场景。
或是花草熏香有安神效用,一想到那双坚毅淡然的碧眸,她长吁出一口气,慌张急跳的一颗心才缓和下来。
外间屋门响动,似是有人进来。
‘吱嘎’一声轻调,却又让她想起什么,翻身下榻后连鞋也趿反了,便要去问人。
她差点遇刺被活活淹死在檀侯府上,若是嬴长生以为她真死了,也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她理所当然地这般想,连怀疑都没有,趿着鞋一掀珠帘,正同进来的侍女撞了个满怀。
洗漱汤药碎了满地,两个侍女骇得跪地告罪,赵姝怕她们看出什么,随手取了件外衫两下裹好,咳了咳用伪音焦躁问:“不用怕,就两个杯盏,是孤自己没看清,秦王孙可从城北回来了?”
侍女连连摇头,正收拾时,外间响起了个苍老的声调:“去重新煎了药,一会儿送饭食,再来打扫。”
侍女退去,待屋门阖上许久后,赵穆兕有些吞吐地问了句:“姝儿,你可是起身了,老夫可方便进来说话?”
“啊?”其实他二人也就隔着一道珠玉坠成的垂帘,珠帘还在晃着,虽瞧得不甚清楚,可人影总能瞧见,赵姝奇怪道:“先生怎么了?”
说罢,她没等外头人进来,倒是当先一步掀帘跨了出去,走到赵穆兕跟前追问:“王孙疾昨夜可归?”
岂知,赵穆兕不答反而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王后待吾全族,恩同再造,老夫却不得不让她的独女曲降身份。王姬,请受老夫一拜!”
这段话若一记闷雷劈来,赵姝当即愣住。
湖底生死线上走了一趟,入新河君府上改换身份之事,也是同嬴无疾早就商议过的事,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突然……
原来昨夜王孙疾突然将北山事物交托了蒙离去办,他半道回来也进了檀侯府上,没成想就碰上了刺杀之事。
也是万幸他回来。昨夜赵姝一落水,侍卫赶过来前,王孙疾便从赵穆兕身后的廊柱旁出来,第一个跳下了水去,也是他在湖面上命人赶船照亮,在血水飘上来的一刻,他便一个翻身朝水下扎去。
将人活活淹死的刺杀之法,鲜少听闻,而檀侯府第侧院的大湖,又是绝佳的溺刺之地。
若非是衣带上缠了新河君的短剑,即便是嬴无疾反应再快身手再好,都无法在人淹死之前寻到。
“刺客伤了腿,老夫已命人阖城大索。”赵穆兕双手交握着撑在紫檀仗上,他同赵姝隔案对坐,始终带了两分拘谨,他压低了声:“事已至此,咸阳替身已代你入了余荫殿,王姬不必介怀那人。如今不仅秦人要来分一杯羹,各处旧晋遗族封臣亦蠢蠢欲动,至少这一月里,邯郸不会太平。”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扫了她一眼,那日赵姝被捞起后已然闭气,也是王孙疾上去施救,赵穆兕活了这一把年纪,如何看不出他二人的关系。
再有两日他就满六十整了,这一生见惯风雨政争,他能看出来,王孙疾的焦迫无措,绝非作假。
只是他素来憎恶秦人,尤其是见了同赵姝几乎如出一辙的替身后,更是觉着,即便继位作了赵王,若真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这王位坐着也是不吉。是以,他只三言两语就将施救之事一带而过。
“先生莫再揽责,我本就无意那个位子,倒是昨夜,实在是太险,若没有先生之前拔剑,短剑柄上还雕了个那么容易勾连的白泽尾巴,我怕就连御极也等不到,就真得淹死了。”
“什么昨夜,去檀府抄家是三日前的事了,你受寒发病在榻上足足躺了两昼夜。”
新河君仅有一子在洛邑任职,后头女儿六岁上便得了伤寒夭折,自此他府上寥落也没个妾室子女。他虽严厉古板,却全是对着不成器的世家儿郎,也因自家这一段缘故,有时见族中谁家添了女孩儿时,贺礼总备得重一些。
是故,在得知了赵姝这一段荒谬身世后,赵穆兕思及过往,尤是想到十几年前自己曾宝贝得眼珠子似的小女儿,在赵姝来拜师的第一日,两个娃娃玩得颇好,如今才明白,约莫都是女孩儿的缘故。
他的女儿命蹇,无法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捧了去。可他赵戬,竟能叫自己的扮了男装的女儿,去秦国为质。
一个这般韶华年岁的小姑娘,以降国质子的身份孤身入敌国,就没想过会遭受些什么!
“先、先生?”赵姝未料自己一气躺了这么些日子,见赵穆兕神色悲苦,她一时也无暇去细问,还是重复一句:“那秦王孙现下在何处,我想见他……额,姝儿有事要问他,也许能查出刺客来历。”
赵穆兕收回旧忆,他捋了捋花白胡子转头看向她,似是有许多劝解的话要说,顿了片刻后,只说:“我赵国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城内不太平,秦人这一段可有的忙。不急着去问,王姬……你兄长私下联络过我,可老夫没有答复。不过有一个人,你今日得先去见一见。”
第74章 邯郸5
说是去见一个人, 可她刚醒来面色白的似绢,赵穆兕便强硬地让那人回去,说是还得遣医官所的诸位都来诊过,才不怕落下病根。
老爷子絮叨反复, 好像全忘了昔年作太傅时在她手心里敲得那些戒尺。
“先生忘了, 从前可说我比皮猴子还能折腾, 我这就是连着大半个月没怎么睡好,倒托那刺客的福了,叫我这一顿好睡。”
从侍女手上接过青竹药筒, 她刻意趁空儿背过身在脸上猛搓两下,算着日子又快到寒毒发作的时候了, 她不愿让赵穆兕知晓此事, 哪里敢叫医官来, 便只得说些浑话, 显得自己也没那么在意王位:“对了, 先生,作您府上女眷, 不晓得规矩重不重, 凤沅斋的点心歌舞我也有一年多没赏了。”
待侍从布好膳食,赵穆兕鹤眉紧锁一脸愁苦地看着她吃,赵姝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一时也没去管他。
里间之剩了师徒二人, 一个对着块肘子发狠地啃, 另一个面色沉重时不时就要欸叹一声。
她已经换上了烟罗粉的家常软缎, 如瀑青丝只在发尾挽了下。分明是个极灵秀的人儿, 可动作举止仍是儿郎作派,又瘦得过分, 若不瞧脸蛋,穿着这件松垮的软缎,没一点能瞧出是个女郎,倒似个十三四没长开的少年人。
赵穆兕以手覆面,似是按了下眼眶。初时还有些要避嫌的不自在,现下就抛得没了影,他很快就适应了,只觉着眼前的赵姝,好像同从前也没甚区别。
人一旦年纪大了,有时候近前的事儿记不明白,反倒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场景鲜活起来。
“邯郸再不太平,任他是哪家的,也总得给老夫三分薄面。我族中祖庙不敢要你拜,亲眷等人也不必见。至于身份么……老夫只对外有个说法就是,王姬与小女同岁,便说是圆圆六岁时未曾病故,跟了个道家修行之人去医病了。”这话说出口后,赵穆兕脸上起了些笑意,语调也略轻快了些,“孩子,既来之则安之,你养好身子,愿去哪处玩带够人就是。王宫里的那几位,老夫自会替你盯着。”
赵姝先是一面吃一面点头,听他说到‘圆圆’,嘴巴一滞刚咬下的一口肉怎么也嚼不下去了。
圆圆……便是新河君独女,六岁上一场伤寒,正是隆冬时节,一场伤寒死了数千国人。宫里头落锁月余,国师季越亲自去新河君府上为其嫡女诊治,拖了半个多月,圆圆还是没了。
赵圆圆是生于盛夏酷暑,只比赵姝大三个月。
虽是十足久远的记忆了,可被赵穆兕这么一提,二人一同玩耍的场景一下子也鲜明起来。
她那时已是赵王独子,身份尊贵。依稀记得赵穆兕府上有个珍禽苑,圆圆喜静最是个软糯听话的小姑娘,却常常跟在她后头,偷溜进苑里摸鱼掏鸟蛋。
六岁炎夏,寒毒已在她体内盘根错节地长牢,按时服药也不会再痛,她因为有了圆圆这个新玩伴,性子才重新活泼起来。
那时节田氏还是新嫁娘,有一回见了她两个,还打趣说以后要同新河君亲上加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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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穆兕走后,赵姝有些食不知味,她同自己把了下脉后,也没有再去歇息,而是领着侍女去府里头逛了圈。
新河君两处封地都在赵南,府第规格只比檀侯府上小了一个湖,五个主苑三处园子,曲径漫回松柏菊竹遍植,排布雕镂极是清幽,只是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碰见侍从之外的什么人,空荡荡的院落内外,显得孤清寥落。
陪侍的少女兰溪年十六,竟还是十二年前跟着赵圆圆的那个兰溪!尤记得这丫头那年才四岁,路都走不快,她们溜去珍禽苑玩,总是很容易就能将她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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