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这是先祖从西域得来的通灵玉,听说能养身延命……”他温声絮絮,语调里似有蛊惑人的力量,末了,又合掌去她指节手心无意识来回摩挲,“就算作王姬今岁的生辰礼了,往后每一年我都会送一样,但愿岁岁年年送上百余件,到最后我连送什么也想不到……”
到底是无意之人,赵姝很快就回过神,她在心底冷笑,一把夺过食单随口打断:“我要是你,就会对女孩儿说,本王也是朝不保夕之人,实在没甚贵重也只有这一颗心一条命能交托。”
她模仿着男子的音调,见他托腮越发得趣般地歪头望着自己,遂烦躁挑衅道:“再这么瞧人,倒不如把这双眼睛挖出来赠我!”
“你倒只喜欢这双眼?”廊边桌案本就窄小,姬淏身子前倾占去了半张,同她就仅有数寸的距离,他幽幽说了这么一句,竟像是认真考虑了起来。
赵姝刚想再讥讽一句,叫他快快说正事时,寒芒闪过,他竟陡然拔了匕首交到她手里,握紧了她的手,朝着自个儿那双眼就刺了下去。
力道之大,即便赵姝反应及时,用了十足的力拉着,匕首锋刃一偏,也还是在他脸上落了伤,从右眼尾浅浅下拖到耳侧。
姬淏浑若不觉面色不改,反是赵姝惊喘着叫了一记,猛地起身松开手,匕首‘叮镗’两下掉去地上。
她张口颇愤怒地想问他不得势朝她发什么疯,待转头看清了他右眼下一片正漫开的血红时,连忙改口道:“我看看伤。”
刚上前要替他查看,腕子一紧,后腰被人轻轻压了下,一个旋身就被抱坐到对方膝上,她心中不适刚要翻脸,就见姬淏随手揩去伤痕下漫出的鲜血,状似无意地轻轻说了句:“这样浅的伤,略施些药粉,敞开着不去包扎,四五日结痂十天上也就看不出太多痕迹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赵姝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顿住。
宫中王族治伤,无一不是求稳妥细致,对于一些浅表类的伤势,白天包扎入夜敞开,这是赵如晦亲自验证后记录在医书上的。
他随身有一本册子,古籍药方有谬误之处,或是在外游历得了偏方,都会第一时间记在册子里。
怀安王素来是对医药没半分兴趣,况他也只是旧晋的一个傀儡,二人即便接触的多,也不大会交流到这上头去。
方才这句对伤处的见解,几乎与那本册子上记载的如出一辙,这样的口吻,也是像极了。
连呼吸都染上颤意,她不敢回头,思量间,尤是不能相信,一个人易容再成功,也不可能在朝夕相处的亲人面前完全变成另一人。
不论是行路姿势、说话习惯,这些细枝末节之处,若是日日相见的门客侍从,还可能瞒过,可一旦是真心没隔阂的人,便很容易从一个动作里就觉出破绽。
二人身形相类,可面貌迥异,一人清瞿端方似孤竹,一人则炽若炎夏轻狂浮朗。
仪态行止,便连嗓音都微有不同。
唯独这番话,她能确认,普天之下,唯有赵如晦一人会这么说。天知道她这一刻,有多想回头去直接发问。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凝眉探手去他衣带间摸索,也没言语,急着寻一样东西。
第77章 兄长1
入秋还不久, 又连着两日无风雨,许多人畏热甚至都穿起了单衣,姬淏也是如此,袖袋衣带边来回两下, 也就都摸遍了。
并没有他, 视若珍宝的医书。
赵姝眉梢皱起, 神智都皱成一团了,却尤死死捏着对方衣带,褰起他右臂一截袖管, 低着头没了动静。
“王姬这是做什么,不要我的眼睛, 难道……”他右手用了些力气揽上她后腰, 衣衫浮动肘下皮肉尽显, 轻佻反问:“既不想要眼睛, 王姬想要何处? ”
说着话时, 他展眉朗笑,因是牵动了伤处, 血线再次漫开。
露出的右臂内侧, 一滴泪珠形的浅褐胎记,小到红豆一样,赫然在目。
见她仍是不答, 他愈发大胆, 径直捏上了那细瘦下颌, 动作间却还是小心温柔, 将人转过, 正想要再挑逗撩拨几句荤话,却一下哑然顿住。
眼前受制少女眉目清婉间充斥欲发不发的纠葛苦厄, 瞬息的沉默后,一串串泪珠便不住得从她杏目间无法抑制般坠出。
强忍着无声落泪,有时候,反倒是伤心到极处。
心弦触动,赵如晦有一瞬的感动身受,甚至于,隐隐后悔,或许不该连她一起瞒着。
毕竟是自小恋慕,又求而不得这许多年的人,就凭着一句话一个胎印,赵姝已然彻底醒悟,确定了这位同自己虚与委蛇多日的怀安王,的的确确,就是她唤了十几年阿兄的人。
观她神色,赵如晦如何不懂。
他没有应答,伸手想去替她拭泪,指腹触到她温软颊侧的一瞬,赵姝一下子从他身上挣脱着跳去地上。
他故作不知,伸手想去触她:“王姬这是想到什么了,哭得我好心疼啊。”
这一声‘心疼’若利箭洞穿她心扉,平白惹出更多的泪串,就在二人无话尴尬之际,老板娘摇着色彩绚烂的裙摆端了酒上来:“呦,客官可是瞧咱这儿的夜景入了迷,这食单看了半日,可是想吃的太多,做不了抉择?”
赵如晦正想调正心绪,这妇人恰好上来,他便起身接过酒,闻了下后:“浊酒怎堪饮,你知我癖好,走罢,换一处地方。”
说着,他牵过赵姝的手,就朝楼下去。胖老板娘颇有微词地絮叨,得了他的一句:“你这二楼坑人的价钱再多一日,恐怕就有官差来抄了,收了十余金,怎么,还当人是傻子待?”
他声息温雅地问了这一句,胖老板娘当即唬得一张脸煞白,这十余金,就是将她家的食单全盘点上三个月都尽够了。不过是她守着地利,难得遇着不知数的富贵子弟,便想冒险狠捞一笔,现下明白过来,想要还钱袋时,就见说话的郎君已携着先前付钱的那位飘然下了台阶。
老板娘抹把冷汗,暗骂自个儿方才说话实在托大太不谨慎,不过从前每月里都会有一位根本不懂银钱数目,又极好说话的小郎君来此,可从去岁九月后那小郎君便再未现身过,她着实是怀念啊。
……
从这陋巷到隔壁女闾的短短一刻里,赵姝一瞬不瞬地一寸寸注视过这人,除非这世上真有巧合至此,眼前这个,挑弄痴缠了她多日的人,竟就是,她恋慕不得十余年的人。
这一年离乱变故,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矜持天真的公子殊。
她无暇去想他同怀安王姬淏的关系,只是不停地想,眼前这个同自己过分亲昵的人,是不是千真万确的,就是阿兄。
从陋巷行至隔壁渚河街最负盛名的女闾,只需不到炷香功夫。
女闾里门庭若市弦音绕梁,来的晚的客都只能在底下的厅堂过道间落座,连清倌人都在一个时辰前都卸了牌子。
然而赵如晦只是刚踏足外院,就有个极高挑妩媚的美艳少女迎上前,径直引二人从偏院回廊穿过熙攘吵闹的主院,绕到了女闾四层上一处僻静的雅间里。
雅间分了三进,有外室、中厅、内寝,比寻常待客处至少阔大一倍有余,各室陈设许多宫中才有的玉器珍玩,帘幕重重间,隔绝了女闾外头的俗艳热闹。
赵姝早擦了泪有些木然地坐在中厅的花梨木的食案前,还是先前接引的少女领着人不断朝里头端菜。
羹馔茶果铺陈着一一上了,她听到有小仆唤少女‘丽娘姐姐’,而后众人阖门退出,丽娘却没走,她迈着莲步款款过来,只略扫了赵姝一眼,竟语调带刺地问:“呦,这是哪个院里来的,芳龄名讳是何,奴家今岁十六,也不知好不好唤你一声妹妹?”
这丽娘是个没甚头脑的,不过是赵如晦两年前消遣过几回,才能在这女闾里过自在日子,他原不靠这位递送消息,今日来此也没承想会当先就碰上此女。
见这素来柔情的恩客难得冷着脸对自己,而一旁的赵姝也似没听见一样,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丽娘心里怄气,扭着水蛇腰,面露挑衅地立到赵姝跟前,俯身不满道:“你是个聋子不成,确是生了副我见犹怜的相貌,可这身段么……也太过寡淡,啧,是刚及笄不久?来,唤一声姐姐听听。”
她俯身下来,斜襟衣衫松垮,半遮半掩地露出里头薄如蝉翼的小衣,春光招摇。
尽管是不满,在女闾里长大,连带这无礼责问的话也带了风尘气,因她到底还收着,赵姝听不懂话外的刻毒敌意,只是木然抬头,觉着这丽娘当真是体态似酥,娇柔到了骨子里去。
这一句说完,赵如晦皮笑肉不笑地展颜,见赵姝依旧没有搭话,他举箸朝酒盏敲了下,丽娘会意,撅着嘴却是立刻上前执壶斟酒。
他最爱此间烈酒,除却沟通消息收买权贵外,但凡遇着难以排解的不快闷堵,就到这处,独饮上一夜的烈酒。
人皆道晋阳君是当世难觅的君子,不喜荣华权谋但痴医理,苦索古方悯恤苍生,不饮酒无妻妾只一心医病救世。
所以他给自己塑造了两重身份,做怀安王的时候,才能显露真容,肆无忌惮地同那起子纨绔贵胄一般,纵情妄为酒色畅意。
开始的时候,还能节制,到了后来,他才发现,终究是‘怀安王姬淏’不需得演戏,简直没一点包袱,就算夜夜笙歌,也让他觉着自己更像个活人。
他早就想用这个身份,去回应她,只是到底不能够。从前也有两回,一看到她天真赤忱的小脸,他就会被从‘怀安王’被打回到‘赵如晦’的角色里。
一见到她,‘姬淏’的幻境就会碎裂,他就会觉着心痛。时间长了,便从最初的小心翼翼珍若生命,渐渐的变了味,沉重到他甚至可以连着数月回避她。
这等心境经年难改,赵如晦知道,其实自己心底深处,一直隐隐希望着摆脱她,甚至不止一次地盼着,那折磨人的寒毒,索性早些要了她的命。
可如今解寒毒的法子叫他真的弄来了,还是那等罕见的解法,情势全然不同,他恰好又要借‘怀安王’的身份行事,心境变幻犹如天地倒置,只觉着这二十余日挑弄,乐在其中。
他一直在等着她来识破,比料想中的迟了太多日,既是自得又失落。
一盏烈酒下肚,他瞧出这傻姑娘尚在犹豫,不经就想着等她来挑破,便重又挂上浮浪勾人的笑,带着些自毁的倾向,想叫她见见自个儿往日的真面目。
“丽娘,久别了,不知你舞技可有生疏?”
就是这一句,叫丽娘误会,真以为他只是随兴带了个新人来游冶。她一时将心放到肚子里,妙目里重聚了神采,或是要示威,她刻意仍凑到赵姝身前,压下目中羞氖,洒脱道:“公子来的真真是巧,奴家正要去同乐娘排舞,可是专为您一人,奴家刻苦习演了五个月呐,您且看着。”
说罢,她花指绕背摆了个起势,竟是当着二人的面就褪起了衣服。
外衫除了,纤腰款摆着系一段坠了明珠的粗红结绳,襦裙贴身才看清是双腿都不大好迈开,上身仅着一件绣纹繁复的紫色抹胸。
就是这样装束,回旋下腰不在话下,身姿清泠,一个鹞子翻身举重若轻,落下时才似鸿毛,偏又受了束缚跌转摆动,动作间行云流水。
她穿着最艳的舞姬都不会着的艳装,用尽平生所学,以最放荡的外相,跳着全邯郸最难学的一段舞。
因是离得近,那柔韧腰肢下的爆发力尽数落入赵姝眼底,她目中迷惘渐渐转作惊艳诧异,只觉这舞姿仿若神女。
而赵如晦饮着酒,从头到脚的细*七*七*整*理观她,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里看似沉溺,实则轻贱。
见赵姝看向自己,他便任由自个儿眼底的不怀好意倾泻而出。
艳舞很短,一舞毕,丽娘却尤是额间清亮,美人香汗,羞涩而缱绻地看向另一侧的男子。
她在等着男人的夸赞沉迷,好叫‘新人’主动知趣退开。
“不过如此。”却等来这揶揄的一声,而后是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句:“穿的太多了些,此处也没旁人,丽娘,本公子看着,你大抵是又丰腴了些。”
脸红过后,丽娘朝赵姝抛了一个胜利的眼风,却久等不来他叫人退开的命令,一时反应过来以为要当着‘新人’的面玩弄她。
丽娘打记事起就被舅舅卖到这里,因生相漂亮做清倌的时候就常受些无赖混账的欺负,到十四岁上,她被一个公卿子弟瞧中,那人生得脑满肥肠一连在榻上弄死了好几个姐妹,还因为家中是掌刑狱的,付的银钱也不够数。
鸨母原是想等她及笄□□卖个大价钱,那一日听说这事后,就偏说是她狐媚子风骚地引人家,只为了暗示那公子付的缠头少,在后院里就要将她活活打死。
那一天正是丽娘十四岁生辰,她伏在潮湿的泥地上挨到第七十六鞭时,一个醉酒的公子过来夺了鞭。
那一夜,他亲手替她用了最好的伤药,包扎完了,又轻笑着破了她的身子。
她永远记着,初见这人时,只觉着他的眉眼,艳丽温柔得好似三春枝头的蕊花。他还同别的商客都不同,细致柔情还会医理,除了嗜酒和榻上索求多些外,再挑不出旁的毛病。
他太会照顾人,也不找女闾里其他人,以至于丽娘一度敢肖想,也许真的能同这人修成正果呢。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她心里的光,而她,也再不怕在这所女闾里遭人欺辱。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自两年前,丽娘也算是养尊处优了,她又不似旁的女子有心眼,此刻觉着受辱,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起来。
赵如晦目中闪过冷色,他虽仍是在笑,却只想借机朝这娼女发泄怒:“怎么,本公子让你……”
“你这舞练了多久啊?”却不防赵姝开了口,看了这么久,她终是确定兄长没觉出来,此情此景,也不愿去扯破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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